12.墳(12)
昔者竊聞之:歐美的文明人諱下體以及和下體略有淵源的事物。假如以生殖器為中心而畫一正圓形,則凡在圓周以內者均在諱之列;而圓之半徑,則美國者大於英。中國的下等人,是不諱的;古之上等人似乎也不諱,所以雖是公子而可以名為黑臀57。諱之始,不知在什麼時候;而將英美的半徑放大,直至於口鼻之間或更在其上,則於一千九百二十四年秋。
文人墨客大概是感性太銳敏了之故罷,向來就很嬌氣,什麼也給他說不得,見不得,聽不得,想不得。道學先生於是乎從而禁之,雖然很像背道而馳,其實倒是心心相印。然而他們還是一看見堂客的手帕或者姨太太的荒冢就要做詩。我現在雖然也弄弄筆墨做做白話文,但才氣卻彷彿早經註定是該在“水平線”58之下似的,所以看見手帕或荒冢之類,倒無動於中;只記得在解剖室里第一次要在女性的屍體上動刀的時候,可似乎略有做詩之意,——但是,不過“之意”而已,並沒有詩,讀者幸勿誤會,以為我有詩集將要精裝行世,傳之其人,先在此預告。後來,也就連“之意”都沒有了,大約是因為見慣了的緣故罷,正如下等人的說慣一樣。否則,也許現在不但不敢說鬍鬚,而且簡直非“人之初性本善論”或“天地玄黃賦”便不屑做。遙想土耳其革命后,撕去女人的面幕,是多麼下等的事?嗚呼,她們已將嘴巴露出,將來一定要光着屁股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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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人數我為“無病呻吟”黨之一,但我以為自家有病自家知,旁人大概是不很能夠明白底細的。倘沒有病,誰來呻吟?如果竟要呻吟,那就已經有了呻吟病了,無法可醫。——但模仿自然又是例外。即如自鬍鬚直至屁股等輩,倘使相安無事,誰愛去紀念它們;我們平居無事時,從不想到自己的頭,手,腳以至腳底心。待到慨然於“頭顱誰斫”,“髀肉(又說下去了,尚希紳士淑女恕之)復生”59的時候,是早已別有緣故的了,所以,“呻吟”。而批評家們曰:“無病”。我實在艷羨他們的健康。
譬如腋下和胯間的毫毛,向來不很肇禍,所以也沒有人引為題目,來呻吟一通。頭便不然了,不但白數莖,能使老先生攬鏡慨然,趕緊拔去;清初還因此殺了許多人。民國既經成立,辮子總算剪定了,即使保不定將來要翻出怎樣的花樣來,但目下總不妨說是已經告一段落。於是我對於自己的頭,也就淡然若忘,而況女子應否剪的問題呢,因為我並不預備製造桂花油或販賣燙剪:事不幹己,是無所容心於其間的。但到民國九年,寄住在我的寓里的一位小姐考進高等女子師範學校去了,而她是剪了頭的,再沒有法可梳盤龍髻或s髻。到這時,我才知道雖然已是民國九年,而有些人之嫉視剪的女子,竟和清朝末年之嫉視剪的男子相同;校長m60先生雖被天奪其魄,自己的頭頂禿到近乎精光了,卻偏以為女子的頭可系千鈞,示意要她留起。設法去疏通了幾回,沒有效,連我也聽得麻煩起來,於是乎“感慨系之矣”了,隨口呻吟了一篇《頭的故事》。但是,不知怎的,她後來竟居然並不留長,現在還是蓬蓬鬆鬆的在北京道上走。
本來,也可以無須說下去了,然而連鬍鬚樣式都不自由,也是我平生的一件感憤,要時時想到的。鬍鬚的有無,式樣,長短,我以為除了直接受着影響的人以外,是毫無容喙的權利和義務的,而有些人們偏要越俎代謀61,說些無聊的廢話,這真和女子非梳頭不可的教育,“奇裝異服”者要抓進警廳去辦罪的政治一樣離奇。要人沒有反撥,總須不加刺激;鄉下人捉進知縣衙門去,打完屁股之後,叩一個頭道:“謝大老爺!”這形是特異的中國民族所特有的。
不料恰恰一周年,我的牙齒又生問題了,這當然就要說牙齒。這回雖然並非說下去,而是說進去,但牙齒之後是咽喉,下面是食道,胃,大小腸,直腸,和吃飯很有相關,仍將為大雅所不齒;更何況直腸的鄰近還有膀胱呢,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