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墳(10)

10.墳(10)

惡意的批評家在嫩苗的地上馳馬,那當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幼稚對於老成,有如孩子對於老人,決沒有什麼恥辱;作品也一樣,起初幼稚,不算恥辱的。因為倘不遭了戕賊,他就會生長,成熟,老成;獨有老衰和**,倒是無藥可救的事!我以為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說幼稚的話,只為自己要說而說,說出之後,至多到印出之後,自己的事就完了,對於無論打着什麼旗子的批評,都可以置之下理的!

就是在座的諸君,料來也十之九願有天才的產生罷,然而形是這樣,不但產生天才難,單是有培養天才的泥土也難。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賦的;獨有這培養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否則,縱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為沒有泥土,不能達,要像一碟子綠豆芽。

做土要擴大了精神,就是收納新潮,脫離舊套,能夠容納,了解那將來產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業,就是能創作的自然是創作,否則翻譯,介紹,欣賞,讀,看,消閑都可以。以文藝來消閑,說來似乎有些可笑,但究竟較勝於戕賊他。

泥土和天才比,當然是不足齒數的,然而不是堅苦卓絕者,也怕不容易做;不過事在人為,比空等天賦的天才有把握。這一點,是泥土的偉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報酬,譬如好花從泥土裏出來,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賞鑒,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賞鑒,正不必花卉自身,這才心曠神怡的——假如當作泥土也有靈魂的說。

論“他媽的!”

無論是誰,只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我想:這話的分佈,大概就跟着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使用的遍數,怕也未必比客氣的“您好呀”會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麼,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國罵”了。

我生長於浙江之東,就是西瀅先生之所謂“某籍”45。那地方通行的“國罵”卻頗簡單:專一以“媽”為限,決不牽涉餘人。後來稍游各地,才始驚異於國罵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真是“猶河漢而無極也”46。而且,不特用於人,也以施之獸。前年,曾見一輛煤車的只輪陷入很深的轍跡里,車夫便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別的國度里怎樣,我不知道。單知道諾威人hamsun47有一本小說叫《飢餓》,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並不見這一類話。gorky48所寫的小說中多無賴漢,就我所看過的而,也沒有這罵法。惟獨artzybashev49在《工人綏惠略夫》裏,卻使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你媽的”。但其時他已經決計為愛而犧牲了,使我們也失卻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氣。這罵的翻譯,在中國原極容易的,別國卻似乎為難,德文譯本作“我使用過你的媽”,日文譯本作“你的媽是我的母狗”。這實在太費解,——由我的眼光看起來。

那麼,俄國也有這類罵法的了,但因為究竟沒有中國似的精博,所以光榮還得歸到這邊來。好在這究竟又並非什麼大光榮,所以他們大約未必抗議;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國的闊人,名人,高人,也不至於駭死的。但是,雖在中國,說的也獨有所謂“下等人”,例如“車夫”之類,至於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類,則決不出之於口,更何況筆之於書。“予生也晚”,趕不上周朝,未為大夫,也沒有做士,本可以放筆直乾的,然而終於改頭換面,從“國罵”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者,恐怕還因為到底未曾拉車,因而也就不免“有點貴族氣味”之故。那用途,既然只限於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國罵”了;但也不然,闊人所賞識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嘗以為“花之富貴者也”?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於何代,我也不明白。經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厲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丑”50罷了!還沒見過什麼“媽的”怎樣,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但《廣弘明集》51(七)記北魏邢子才“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則頗有可以推見消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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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雜文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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