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墳(9)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后兩種。這區別並不煩難,只要觀人,省己,凡動中,思想中,含有藉此據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藉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面打着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
未有天才之前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校友會講
我自己覺得我的講話不能使諸君有益或者有趣,因為我實在不知道什麼事,但推託拖延得太長久了,所以終於不能不到這裏來說幾句。
我看現在許多人對於文藝界的要求的呼聲之中,要求天才的產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這顯然可以反證兩件事:一是中國現在沒有一個天才,二是大家對於現在的藝術的厭薄。天才究竟有沒有?也許有着罷,然而我們和別人都沒有見。倘使據了見聞,就可以說沒有;不但天才,還有使天才得以生長的民眾。
天才並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有一回拿破崙過alps山43,說,“我比alps山還要高!”這何等英偉,然而不要忘記他後面跟着許多兵;倘沒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敵人捉住或者趕回,他的舉動,語,都離了英雄的界線,要歸入瘋子一類了。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產生之前,應該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譬如想有喬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沒有土,便沒有花木了;所以土實在較花木還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崙非有好兵不可一樣。
然而現在社會上的論調和趨勢,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卻要他滅亡,連預備的土也想掃盡。舉出幾樣來說:
其一就是“整理國故”。自從新思潮來到中國以後,其實何嘗有力,而一群老頭子,還有少年,卻已喪魂失魄的來講國故了,他們說,“中國自有許多好東西,都不整理保存,倒去求新,正如放棄祖宗遺產一樣不肖。”抬出祖宗來說法,那自然是極威嚴的,然而我總不信在舊馬褂未曾洗凈疊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馬褂。就現狀而,做事本來還隨各人的自便,老先生要整理國故,當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讀死書,至於青年,卻自有他們的活學問和新藝術,各干各事,也還沒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這面旗子來號召,那就是要中國永遠與世界隔絕了。倘以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謬絕倫!我們和古董商人談天,他自然總稱讚他的古董如何好,然而他決不痛罵畫家,農夫,工匠等類,說是忘記了祖宗:他實在比許多國學家聰明得遠。
其一是“崇拜創作”。從表面上看來,似乎這和要求天才的步調很相合,其實不然。那精神中,很含有排斥外來思想,異域調的分子,所以也就是可以使中國和世界潮流隔絕的。許多人對於托爾斯泰,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奇的名字,已經厭聽了,然而他們的著作,有什麼譯到中國來?眼光囚在一國里,聽談彼得和約翰44就生厭,定須張三李四才行,於是創作家出來了,從實說,好的也離不了刺取點外國作品的技術和神,文筆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趕不上翻譯品,甚者還要加上些傳統思想,使他適合於中國人的老脾氣,而讀者卻已為他所牢籠了,於是眼界便漸漸的狹小,幾乎要縮進舊圈套里去。作者和讀者互相為因果,排斥異流,抬上國粹,那裏會有天才產生?即使產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
這樣的風氣的民眾是灰塵,不是泥土,在他這裏長不出好花和喬木來!
還有一樣是惡意的批評。大家的要求批評家的出現,也由來已久了,到目下就出了許多批評家。可惜他們之中很有不少是不平家,不像批評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寫出很高明的結論道,“唉,幼稚得很。中國要天才!”到後來,連並非批評家也這樣叫喊了,他是聽來的。其實即使天才,在生下來的時候的第一聲啼哭,也和平常的兒童的一樣,決不會就是一好詩。因為幼稚,當頭加以戕賊,也可以萎死的。我親見幾個作者,都被他們罵得寒噤了。那些作者大約自然不是天才,然而我的希望是便是常人也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