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第三部故事新編(30)
大家喝過開水,再吃餑餑。讓老子休息一會之後,關尹喜就提議要他講學了。老子早知道這是免不掉的,就滿口答應。於是轟轟了一陣,屋裏逐漸坐滿了聽講的人們。同來的八人之外,還有四個巡警,兩個簽子手,五個探子,一個書記,賬房和廚房。有幾個還帶着筆,刀,木札,預備抄講義。
老子像一段呆木頭似的坐在中央,沉默了一會,這才咳嗽幾聲,白鬍子裏面的嘴唇在動起來了。大家即刻屏住呼吸,側着耳朵聽。只聽得他慢慢的說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大家彼此面面相覷,沒有抄。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老子接著說,“常有欲以觀其竅。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大家顯出苦臉來了,有些人還似乎手足失措。一個簽子手打了一個大呵欠,書記先生竟打起磕睡來,嘩啷一聲,刀,筆,木札,都從手裏落在席子上面了。
老子彷彿並沒有覺得,但彷彿又有些覺得似的,因為他從此講得詳細了一點。然而他沒有牙齒,音不清,打着陝西腔,夾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又愛說什麼“”:大家還是聽不懂。可是時間加長了,來聽他講學的人,倒格外的受苦。
為面子起見,人們只好熬着,但後來總不免七倒八歪斜,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講到“聖人之道,為而不爭”,住了口了,還是誰也不動彈。老子等了一會,就加上一句道:
“口而,完了!”
大家這才如大夢初醒,雖然因為坐得太久,兩腿都麻木了,一時站不起身,但心裏又驚又喜,恰如遇到大赦的一樣。
於是老子也被送到廂房裏,請他去休息。他喝過幾口白開水,就毫無動靜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頭。
人們卻還在外面紛紛議論。過不多久,就有四個代表進來見老子,大意是說他的話講的太快了,加上國語不大純粹,所以誰也不能筆記。沒有記錄,可惜非常,所以要請他補些講義。
“來篤話啥西,俺實直頭聽弗懂!”1賬房說。
“還是耐自家寫子出來末哉。寫子出來末,總算弗白嚼蛆一場哉啘。阿是?”2書記先生道。
老子也不十分聽得懂,但看見別的兩個把筆,刀,木札,都擺在自己的面前了,就料是一定要他編講義。他知道這是免不掉的,於是滿口答應;不過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開手。
代表們認這結果為滿意,退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氣有些陰沉沉,老子覺得心裏不舒適,不過仍須編講義,因為他急於要出關,而出關,卻須把講義交卷。他看一眼面前的一大堆木札,似乎覺得更加不舒適了。
然而他還是不動聲色,靜靜的坐下去,寫起來。回憶着昨天的話,想一想,寫一句。那時眼鏡還沒有明,他的老花眼睛細得好像一條線,很費力;除去喝白開水和吃餑餑的時間,寫了整整一天半,也不過五千個大字。
“為了出關,我看這也敷衍得過去了。”他想。
於是取了繩子,穿起木札來,計兩串,扶着拄杖,到關尹喜的公事房裏去交稿,並且聲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關尹喜非常高興,非常感謝,又非常惋惜,堅留他多住一些時,但看見留不住,便換了一副悲哀的臉相,答應了,命令巡警給青牛加鞍。一面自己親手從架子上挑出一包鹽,一包胡麻,十五個餑餑來,裝在一個充公的白布口袋裏送給老子做路上的糧食。並且聲明:這是因為他是老作家,所以非常優待3,假如他年紀青,餑餑就只能有十個了。
老子再三稱謝,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樓,到得關口,還要牽着青牛走路;關尹喜竭力勸他上牛,遜讓一番之後,終於也騎上去了。作過別,撥轉牛頭,便向峻坂的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不多久,牛就放開了腳步。大家在關口目送着,去了兩三丈遠,還辨得出白,黃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塵頭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變成灰色,再一會,已只有黃塵滾滾,什麼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