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三部故事新編(28)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着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後是王后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後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着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
本篇原載於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期,原題為《眉間尺》。一九三二年編入《自選集》時改為現名。
出關
老子毫無動靜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頭。1
“先生,孔丘又來了!”他的學生庚桑楚2,不耐煩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
“請……”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着禮,一面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您怎麼樣?所有這裏的藏書,都看過了罷?”
“都看過了。不過……”孔子很有些焦躁模樣,這是他從來所沒有的。“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很長久了,夠熟透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採用。人可真是難得說明白呵。還是‘道’的難以說明白呢?”
“你還算運氣的哩,”老子說,“沒有遇着能幹的主子。六經這玩藝兒,只是先王的陳跡呀。那裏是弄出跡來的東西呢?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停了一會,又接著說道:“白鶂們只要瞧着,眼珠子動也不動,然而自然有孕;蟲呢,雄的在上風叫,雌的在下風應,自然有孕;類是一身上兼具雌雄的,所以自然有孕。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麼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麼都不行。”
孔子好像受了當頭一棒,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鐘,他深深的倒抽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面照例很客氣的致謝着老子的教訓。
老子也並不挽留他,站起來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圖書館的大門外。孔子就要上車了,他才留聲機似的說道:
“您走了?您不喝點兒茶去嗎?……”
孔子答應着“是是”,上了車,拱着兩隻手極恭敬的靠在橫板1上;冉有2把鞭子在空中一揮,嘴裏喊一聲“都”,車子就走動了。待到車子離開了大門十幾步,老子才回進自己的屋裏去。
“先生今天好像很高興,”庚桑楚看老子坐定了,才站在旁邊,垂着手,說。“話說的很不少……”
“你說的對。”老子微微的嘆一口氣,有些頹唐似的回答道。“我的話真也說的太多了。”他又彷彿突然記起一件事來,“哦,孔丘送我的一隻雁鵝3,不是曬了臘鵝了嗎?你蒸蒸吃去罷。我橫豎沒有牙齒,咬不動。”
庚桑楚出去了。老子就又靜下來,合了眼。圖書館裏很寂靜。只聽得竹竿子碰着屋檐響,這是庚桑楚在取掛在檐下的臘鵝。
一過就是三個月。老子仍舊毫無動靜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頭。
“先生,孔丘來了哩!”他的學生庚桑楚,詫異似的走進來,輕輕的說。“他不是長久沒來了嗎?這的來,不知道是怎的?……”
“請……”老子照例只說了這一個字。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着禮,一面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長久不看見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罷?”
“那裏那裏,”孔子謙虛的說。“沒有出門,在想着。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塗口水;細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里了,這怎麼能夠變化別人呢!……”
“對對!”老子道。“您想通了!”
大家都從此沒有話,好像兩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鐘,孔子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面照例很客氣的致謝着老子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