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一部吶喊(11)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本篇原載於一九一九年五月《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
明天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裏擎了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樑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來魯鎮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深更半夜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着櫃枱,吃喝得正高興;一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他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專靠着自己的一雙手紡出綿紗來,養活他自己和他三歲的兒子,所以睡的也遲。
這幾天,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聽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聽到。
老拱挨了打,彷彿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
這時候,單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寶兒,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燈光,照着寶兒的臉,緋紅裏帶一點青。單四嫂子心裏計算:神簽也求過了,願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麼好?——那只有去診何小仙了。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時,東方已經白;不一會,窗縫裏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卻不像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幾乎長過一年。現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壓倒了燈光,——看見寶兒的鼻翼,已經一放一收的扇動。
單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聲“阿呀!”心裏計算:怎麼好?只有去診何小仙這一條路了。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裏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柜子裏掏出每天節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裏,鎖上門,抱着寶兒直向何家奔過去。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坐着四個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簽,第五個輪到寶兒。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單四嫂子暗地納罕,心裏計算:寶兒該有活命了。但總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問,便局局促促的說:
“先生,——我家的寶兒什麼病呀?”
“他中焦塞着1。”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着呢。”
“這是火克金2……”
何小仙說了半句話,便閉上眼睛;單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問。在何小仙對面坐着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此時已經開好一張藥方,指着紙角上的幾個字說道:
“這第一味保嬰活命丸,須是賈家濟世老店才有!”
單四嫂子接過藥方,一面走,一面想。他雖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世老店與自己的家,正是一個三角點;自然是買了葯回去便宜了。於是又徑向濟世老店奔過去。店伙也翹了長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葯。單四嫂子抱了寶兒等着;寶兒忽然擎起小手來,用力拔他散亂着的一綹頭,這是從來沒有的舉動,單四嫂子怕得怔。
太陽早出了。單四嫂子抱了孩子,帶着藥包,越走覺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掙扎,路也覺得越長。沒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館的門檻上,休息了一會,衣服漸漸的冰着肌膚,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寶兒卻彷彿睡著了。他再起來慢慢地走,仍然支撐不得,耳朵邊忽然聽得人說:
“單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羅!”似乎是藍皮阿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