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三部故事新編(13)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只對大家說。“查的怎麼樣?”
大員們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覷,列坐在殘筵的下面,看見咬過的松皮餅和啃光的牛骨頭。非常不自在——卻又不敢叫膳夫來收去。
“稟大人,”一位大員終於說。“倒還像個樣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產不少;飲料呢,那可豐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實,他們是過慣了的。稟大人,他們都是以善於吃苦,馳名世界的人們。”
“卑職可是已經擬好了募捐的計劃,”又一位大員說。“準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1小姐來做時裝表演。只賣票,並且聲明會裏不再募捐,那麼,來看的可以多一點。”
“這很好。”禹說著,向他彎一彎腰。
“不過第一要緊的是趕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學者們接上高原來。”第三位大員說,“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國,使他們知道我們的尊崇文化,接濟也只要每月送到這邊來就好。學者們有一個公呈在這裏,說的倒也很有意思,他們以為文化是一國的命脈,學者是文化的靈魂,只要文化存在,華夏也就存在,別的一切,倒還在其次……”
“他們以為華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員道,“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玩想的那麼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例如莎士比亞……”
“放他媽的屁!”禹心裏想,但嘴上卻大聲的說道:“我經過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確是錯誤了。以後應該用‘導’!2不知道諸位的意見怎麼樣?”
靜得好像墳山;大員們的臉上也顯出死色,許多人還覺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請病假了。
“這是蚩尤的法子!”一個勇敢的青年官員悄悄的憤激着。
“卑職的愚見,竊以為大人是似乎應該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須白的大員,這時覺得天下興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橫,置死生於度外,堅決的抗議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老大人升天還不到三年。”
禹一聲也不響。
“況且老大人化過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1,來湮洪水,雖然觸了上帝的惱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淺了一點了。這似乎還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須的大員說,他是禹的母舅的乾兒子。
禹一聲也不響。
“我看大人還不如‘幹父之蠱’2,”一位胖大官員看得禹不作聲,以為他就要折服了,便帶些輕薄的大聲說,不過臉上還流出着一層油汗。“照着家法,挽回家聲。大人大約未必知道人們在怎麼講說老大人罷……”
“要而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好法子,”白須的老官恐怕胖子鬧出岔子來,就搶着說道。“別的種種,所謂‘摩登’3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壞在這一點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4,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舉手向兩旁一指。白須的,花須的,小白臉的,胖而流着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跟着他的指頭看過去,只見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四
禹爺走後,時光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京師的景況日見其繁盛了。先是闊人們有些穿了繭綢袍,後來就看見大水果鋪里賣着橘子和柚子,大綢緞店裏掛着華絲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醬油,清燉魚翅,涼拌海參;再後來他們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環銀手鐲了。
只要站在大門口,也總有什麼新鮮的物事看:今天來一車竹箭,明天來一批松板,有時抬過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時提過了做魚生的鮮魚;有時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長的大烏龜,都縮了頭裝着竹籠,載在車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