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冬(4)
我看見舊二姨站在街頭的燒雞店裏,正在跟一個民警說話。***
她的聲音里沾滿了綠顏色的細菌,她成了一個\"細菌人\"。舊二姨身上有很多細菌咬出來的空洞,那些空洞有五十八年的歷史了,可她仍然站着,她活一天就賣一天細菌,她是靠賣細菌生活的。她不怕細菌。她用賣細菌賺來的錢養活了六口人,現在她又靠細菌讓兒子騎上了摩托。她說她還要讓兒子坐上汽車。可兒子跟她分家了,兒子坐上汽車之後就跟她分家了,兒子已經討厭這種雞屎味了。兒子搬到了花園小區的新房裏,把舊日的雞屎味留給了她。所以她總是流淚,她的淚拌在明油里在她的老臉上蠕動。她身上的細菌是明油喂出來的,帶有一股熱烘烘的滑膩。她臉上的笑也是明油泡出來的,看上去油浸浸地晃眼。她的聲音也是明油浸出來的,帶有一種破刷子的氣味。她總是刷三道油,還要上色,所以她的聲音里也藏着許多帶勾的顏色。她說:\"這事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女人不是個好東西。她是跟我三妹子家的偷偷勾上的,先勾上后才離的婚。你不知道這女人有多狠。她經常把孩子關在屋裏,不讓孩子吃飯,還用針扎她,扎一身血窟窿……不是不管,她見都不讓見,怎麼管?我還給過她一個饃,有一回看她餓急了,我給了她一個饃……\"
我還看見了馮記者和楊記者。我看見馮記者和楊記者正在互相揭。馮記者正在家裏坐着,馮記者搬進了一個剛剛裝修好的新單元樓。馮記者的聲音帶一股熱烘烘的塑料壁紙的氣味,那種氣味是橘黃色的。馮記者坐在一片橘黃色里對警察說:\"你說的那個女人我根本就不認識。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不錯,好像見過一兩面,是市報的楊記者給我介紹的。好像,好像,記不清是為什麼事了……當然,他們很熟。他們來往比較多。這種女人我一般是不跟她們打交道的,檔次比較低。再說,我也不經常在家,我的採訪任務很重……\"馮記者說話的時候身上的肉和骨頭在慢慢地分離。他把肉卸在沙上,我看見他的肉慢慢地堆在了沙上,肉上散着很濃的\"延生護寶液\"的氣味……
楊記者坐在派出所的長條椅子上,很嚴肅地對民警說:\"李月嬋?李月嬋是誰?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名字……哦,哦,我想起來了。對,對,有這麼個女人,是老馮介紹的,見過。見過是見過,沒啥聯繫呀。我是管工商口的,見的人雜,三教九流的人都見過,人一多就記不住了。她跟老馮熟,不是一般的熟,他們經常來往,我在老馮包的房間裏見過他們多次。老馮這個人仗着是省報的,啊,往下我就不便多說了……\"楊記者說著,臉上出現了櫻桃的氣味,我看見楊記者臉上出現了一絲一絲的紅色的櫻桃氣味,他的胃裏也爬滿了紅櫻桃的氣味。
我看着這個城市,我看着這個用顏色包裝出來的城市。我看見人們緊裹在顏色里在街上行走,人們在顏色里走出花花綠綠的思想。思想是從胃裏冒出來的,人們的思想開始從胃裏一股一股地冒出來,從胃裏冒出來的思想帶有一呃一呃的酸氣,酸氣穿過\"剪式語\"在街面上流來流去,流出一股股\"人頭紙\"的氣味,大街上到處都是\"人頭紙\"的氣味。報上說:這是個從胃裏出思想的年代。我看見大街上流動着很多很多的\"乙肝人\",我看見大街上也流動着很多很多的\"鋼筆人\",我還看見大街上流動着很多很多的\"細菌人\"。他們的聲音在空氣中流動,他們的病在空氣中流動,他們一天天在相互傳染。他們用他們的聲音傳染,他們用他們的病歷傳染,她們的病歷就是他們的歷史,他們的歷史就是他們的傳染源。他們在傳誦着一個聲音,一個城市的聲音:一個女孩兒被殺了,你知道她是怎麼被殺的么?……
我的眼淚掉下來了。我看見我的眼淚從天空中飄飄悠悠地落下來,掉在了一個孩子的小臉上。那是一個剛從醫院裏抱出來的孩子,襁褓中露着一個紅粉粉的小臉。那孩子剛出生不久,是一個沒有歷史的孩子。我看見這個孩子正在吮吸從天上掉下來的眼淚——我的眼淚,吸了眼淚的孩子從有病菌的空氣里穿過,他竟沒有被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