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沈流答應了。

之後他真的再沒出現過,只讓陶澤運了兩車書過來,花了一天時間硬生生改造出了個影音室,又調來個專做南方菜的廚子。

秦穆住了下來,成了沈長雲的小樓里最特殊的客人。老爺子並不拘着他,他愛幹什麼就幹什麼,睡覺、下廚、看書、看電影都沒人打擾。秦穆估計就算他光着身子在樓頂蹦迪都沒人管。可惜他自律慣了,這樣的絕對自由對他實在沒什麼吸引力。

照舊每天七點起床晨跑,衝過澡后做早餐,上午處理律所的事務,商議接手的案子,或者視頻連線給兩個徒弟做業務指導。中午小憩一會兒,下午看書和電影。見書房裏有筆墨紙硯,就照着字帖練練。晚上上會兒網,看場球或者打遊戲,睡前健身。出門的請求他提過一回,後來見要備專車還要帶一隊人,弄得跟運鈔似的,索性就不出去了。他也沒什麼地方特別想去,不過是想去看看那幾個委託人。

秦穆在沈長雲面前充分展示了身為人質的素養,不提任何無禮的要求,也不做什麼出格的舉動,十分省心。沈長雲以為這種枯燥日子他熬不了幾天,結果秦穆安之若素。實際上他以往也是這麼過的,沒什麼不習慣。沈長雲對他倒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來,聽戲逗鳥之餘也常來看看他練字,偶爾提點兩句。後來見他對自己收藏的水墨丹青有興趣,便給他講講畫。

小樓里的日子風平浪靜,小樓外的世界波譎雲詭。沈趙兩家的政治交鋒你來我往,牽出了蜘蛛網般的人際脈絡,逼得圈裏人紛紛站隊。今天趙派官員落馬,明天沈系幹部問責。揭開那襲華美的袍,裏頭大大小小都是的吸血虱子,誰也沒比誰乾淨到哪兒去。四大家族中,周、施兩家相繼倒向沈家,背後的資本勢力捲起袖子紛紛下場,在資源、金融、房產、基建和互聯網領域斗得如火如荼。沒遮羞布擋着,吃相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輿論場上的相互較勁也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哪方露出破綻便是山呼海嘯般的窮追猛打。這兩個立足於J城頂端的龐大家族此刻就像是殺紅了眼的巨獸,在瘋狂進攻中尋找着致命一擊的機會。

對於尋常百姓而言這不過是場熱鬧。誰罷官了,誰破產了,誰是好的,誰是壞的,與他們平凡生活的關聯還不如豬肉漲價更緊密。他們分不清那些遙遠而陌生的名字,頂多作為飯後閑聊的談資,對着新聞里的天文數字感嘆一句“哎喲,貪了這麼多錢吶”,而後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拿到那些錢該上哪兒買個房子,選個什麼樣的車子,去哪兒旅個游。幻想完了,還是要罵罵咧咧地繼續生活,響應號召生下來的老二也漸漸大了,一家四口住在廉租屋裏太擠了,油價又漲了,交通堵得像狗屎,家裏拿不出閑錢,旅遊還是過幾年再說吧。

大選臨近,兩家的戰鬥愈演愈烈。正面戰場硝煙四起,下三濫的招數也層出不窮,沈瀾在某活動的開幕式上差點兒讓吊燈砸扁,隔天趙啟明的座駕就被炸成了廢鐵。聰明人用事故解讀事故,愚蠢者用意外理解意外。時間冷靜地拖着不情願的人們向前走,所有的勾心鬥角和陰謀詭計手挽着手撲向盛大的結局。

選舉如期舉行。在富麗堂皇的會場裏,與會者們各懷鬼胎,默契地配合出演這幕盛大而恢弘的經典劇目。趙啟明面無表情地看着大屏幕,當跳動的票數靜止時,他的心跳彷彿也靜止了。歡騰的音樂響了起來,周圍的人們爭相道賀,在雷動的掌聲里他身旁的人站了起來,春風滿面地微笑着向眾人揮手致意。

趙啟明合上了眼睛。

塵埃落定。

他知道自己輸的不是這五票,而是整個趙家。當他走出這個會場,迎接他的將是另一場叫做大逃殺的遊戲。從高台上跌落的趙家將會淪為眾矢之的,拿血與肉做祭,飼餵那些從暗處撲上來的鬣狗。

從此以後再無坦途。

小樓里,秘書向沈長雲彙報結果的時候秦穆正在練字,手一抖“玉”字的點就落得重了,像個病懨懨的逗號。

沈長雲掃了眼,慢悠悠地說:“心不靜,寫不好。”

秦穆索性擱下筆問:“您早知道結果了?”

沈長雲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靠在桌邊取筆沾墨:“人爬得越高就越會有種錯覺,好似自己能主宰一切,忘了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他邊說邊寫,筆走龍蛇,手穩得很。“兩家之間斗得你死我活,落在上頭的眼睛裏和狗咬狗也沒什麼區別。狗就是狗,都是拿來看家護院的,哪條贏了又有什麼區別呢?不過是怕養得太大不聽話罷了。”他寫完了將筆擱下,輕聲嘆道,“他想不明白這道理啊。”

秦穆對着那個鐵畫銀鉤的“玉”字默然。他不知道沈老爺子口中這個“他”指的是誰,卻能聽出話里蒼涼的意味。越是相處,他越覺得這位沈家的頂樑柱令人欽佩——他睿智、淡然、剔透,好似邊關孤城上懸着的月,看透了世情冷暖,卻有說不出的孤獨。

其實沈家的每個人都很孤獨。

莫名就想起某個身影,彷彿從墨香里嗅到了“大吉嶺茶”的味道。他定了定神,將寫壞了的宣紙揉成團丟進廢紙簍里,又攤開一張,一筆一劃地寫。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選舉結束之後沒過多久,寶立健的案子開庭了。五十八名受害人集體上訴索賠三點二億,震動全國。寶立健股價狂跌,資金凍結。審理周期很長,結果還未出來,但明眼人都看清了,這一案標誌着趙家這座摩天大廈自此崩塌。

秦穆盯着那條新聞看了許久才將手機塞進口袋,摸出煙來點上,步子輕快地往小花園走。白天下了場好大的雪,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像揉碎了流雲,似落滿了梨花。彷彿整個世界都蓋上了一層軟綿綿的毯子,顯得特別乾淨。

K城在南方,很少下雪,下了也積不住,到處都濕乎乎的,一踩濺一腿。秦穆好久沒見過這樣厚實的雪了,忽而起了玩心,用腳印踩出個大大的圓圈。覺得還不過癮,索性蹲下團了兩個雪球疊成個小雪人擺在石桌上,又把抽完的煙屁股插在它嘴裏。他滿意地端詳了會兒,抖抖手上的雪打算進屋,回身卻見有人立在檐下。

沈流穿着件暗色的羊絨大衣,手插在口袋裏,一動不動地站在燈下,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

“進去吧,外頭冷。”秦穆說。沈流來這兒的次數很少,他住得久了倒更像半個主人。

男人跟着他進了門。這些日子沒見,他瘦了很多,下巴上還掛着胡茬,看起來很疲憊。

“沈老在樓上,這會兒可能快要休息了。”秦穆在樓梯口停下,摘下眼鏡擦了擦上面的霧氣。裡外溫差太大,對戴眼鏡的人而言很是麻煩。

“我已經見過他了。”沈流的聲線很柔軟,像外頭的雪,“本來打算走了,碰巧看見你在外面,就站了會兒。”

這話讓氣氛有些尷尬起來。秦穆轉開話題:“事情還順利嗎?”

“大局已定,完全處理好還要些時間。”沈流想了想說,“開車撞肖老師的兇手和要砍你手指頭的逃犯都抓到了。警方正在走程序,結果應該很快會出來。”

秦穆點了點頭。

“你的行李,我讓人送到你房間去了。”沈流看着他,目光深深的,彷彿不願錯過任何一個表情,“我和老爺子談好了,你明天就可以回K城。”

秦穆有些意外,目光與他交纏了片刻,平靜地接受了安排:“好。”

兩人同時沉默了一小會兒。

沈流動了動唇,費力地想要再擠出些話來,可確實沒什麼可說的了。該說的都說完了,留下的唯有歉疚,可秦穆不愛聽“抱歉”,他便不敢再提,只好任那些沉重得像石頭一樣的歉意將心壓碎了。

秦穆也想說些什麼來打破這窘迫,但此刻好像說什麼都不太合適。這是一場分別,他不想讓對方留下不好的回憶,因為那人是沈流。他懷揣着這樣的私心,甚至都沒有辦法讓自己顯露出無情的一面,只好默不作聲地裝聾做啞。

於是兩個最會說話的人,面對着面卻無法打破這該死的沉默。

先開口的是沈流。

“回K城以後,想做什麼呢?”

“去給老師掃墓,回家照看貓,好好的睡一覺。”秦穆答。

沈流點點頭,又問:“你今後不會再來J城了,對嗎?”

“有案子的話,我會來的。”秦穆說。

他還是願意繼續做律師的。沈流暗自鬆了口氣,微笑道:“來的話可以聯繫我,我們畢竟還是……朋友。”

“我不會再聯繫你了。”秦穆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彷彿這樣才能將話說得順暢,“說實話,這些天我一直在後悔,我不該讓你拿整個家族來冒險。那場荒唐的交易……是因為我沒有把你放在該放的位置,它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幸好你贏了,我也可以不必為此內疚一輩子。”他停了停,繼續道,“無論從前還是現在,在我們的關係裏你始終是保護者。也正因為如此,你將我推到了只能接受的立場上,我的生活、工作里都有你的影子。這對我來說不公平,對你也一樣。我們都需要各自獨立的空間,去完成各自獨立的人生。”他閉了閉眼,說,“你對我的情誼我永遠心懷感激,但我們不該繼續糾纏下去成為彼此生命里的孽緣。從今往後,不必再見了。”

或許只有說話的人才知道,要怎樣用盡全力才能讓這些話說得四平八穩。而聽者只怔怔地望着他,好像着了迷,入了魔,一動不動。

秦穆等了許久,才等到那聲輕得快要融在空氣里的“好”。他本以為自己該有如釋重負的輕鬆,卻發現在身後的目光之下,上樓的每一步都異常的沉重。

這一晚秦穆幾乎沒有睡,他定了第二天回K城的早班機,清晨便與沈老爺子道別。

當他拖着行李箱穿過院子的時候,腳步卻頓住了。

那石桌上的雪還未融。

在他堆着的雪人邊上擺着個一模一樣的雪人,臉上畫著大大的笑容。

它們站在一處,彷彿親密無間。

秦穆的眼尾失控地泛起了紅,倉皇地偏轉了視線。

飛機轟鳴着衝上雲霄,劃破了天空。

兩條因為空間錯亂而擰在一起的平行線,在短暫的錯誤交集之後,終於回歸了“永不相交”的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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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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