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寶立健董事長在私人會所被刺身亡”的消息現身網絡。關鍵字在人們的將信將疑中升至實時熱門搜索,但只維持了短短几分鐘便消失無蹤。
一小時后,這條消息再度飆升至熱搜榜首,並且直接帶出了“趙錦川”的大名,几上幾下之後穩穩地立住了腳。隨即多家新聞媒體紛紛下場,各種相關消息接踵而至,最終在全網掀起萬丈塵囂。隨之出現的,還有多年來反覆被提及又湮沒了的消息——“寶立健含毒性致人死亡”、“寶立健產品質檢不合格”、“服用寶立健導致肝臟損壞”……以及“趙錦川背景”、“趙家”、“他姓趙”等熱詞。中午十二點整J城警方發出正式通告——本案系故意殺人,且嫌疑人已自殺身亡。
儘管通告中沒有說明具體情況,但隨着關注度的升高,零碎的細節開始在網上流傳。阻力隨之而來,大量涉及“不實言論”的內容被刪除和銷號,但這似乎並沒有起到什麼效果,被披露出來的“內情”越來越多,雪花般漫天紛飛。整個網絡彷彿形成了巨大的漩渦,被一雙無形的手攪動着,越轉越快。有人試圖阻止,卻回天乏力。
趙錦川死得很慘,血噴了一牆。
當晚他從周礪行的派對生了一肚子氣出來,回自己的私人會所灌了不少酒,還不解氣,又點了個年輕的MB狠狠折騰,虐得對方昏死過去才叫保鏢進來收拾。保鏢將人抬出房間,見床單上都是血,知道趙錦川嫌臟第二天醒來會發脾氣,便讓清潔工進去換床單。
誰也沒料到在自家的場子裏,那畏畏縮縮的清潔工竟然懷了殺心。
門合上的短短十分鐘裏,那人用一把從廚房順來的水果刀劃開了趙錦川的頸動脈,在他胸口狠狠扎了六刀。趙錦川深醉着,死時幾乎沒發出一點兒聲音。然後兇手用被子將他蓋住,擦乾淨自己臉上的血,抱着臟床單低頭出了房間,告訴門口的保鏢“川少睡了”。
趙錦川睡覺時被打擾就會發火,所以保鏢一直沒進門。直到貼身秘書黃敬早晨派人來接他去開會,才發現人半睜着眼躺在被子裏,滿頭滿身的血都幹了。
兇手並沒任何遮掩行跡的舉動,警方通過監控很快鎖定了他的位置。他回到了城郊的出租屋,那是個只有十幾平的地下室。門鎖着,荷槍實彈的警察們將那兒團團圍住,喊話無人應答便破門而入,嗆人的燒炭味一股腦兒竄了出來。
房間沒有窗戶,陰冷又潮濕,卻很乾凈。碗盤和衣服都疊放得整整齊齊,牆上貼着幾張獎狀,釘子上掛着縫補過的小書包。房間裏沒有桌子,只有一張高凳子和一個小馬扎,平時拿來當桌椅用。破舊的木板床貼着牆,床前的火盆里木炭燒的發紅。
嫌疑人,不,應該說是兇手,面朝上躺在床上,閉着眼睛,面容安詳,已經沒了呼吸。
他手邊放着本破舊的筆記本,沾了油漬卷了邊,裏頭記滿了家庭日常點滴的開支。最大一項便是為妻子治療腎病的費用,而這項費用五個月前消失了,本子最後一頁寫着幾個字。
——趙錦川是我殺的。小茹在這世上討不回來的公道,我代她向天去討。血債血償,天經地義,我不後悔。
此案沒有複雜的情節,沒有曲折的原委,也沒有離奇的懸疑,只是赤裸裸的仇殺。
網絡上的熱點實時更新,多家媒體開始追蹤挖掘殺人者的生平。隨着更深入的了解,他們目睹一個原本幸福的小康之家遭受的巨變。妻子因服用寶立健患病,治療花光了所有積蓄,賣車、賣房,最後依然撒手人寰。背負着喪妻之痛的男人求告無門,丟掉了工作,與唯一的女兒相依為命。一個月前他進入了那家名為“水岸華庭”的會所工作,在那兒他看見了推自己墮入深淵的人。他拎起了刀,走向同歸於盡的絕路。
當人們透過屏幕完整的了解真相,彷彿感受到了那道背影的絕望與凄然。
那是最平凡的家庭,最普通的人生。就像你與我。
共情將千萬顆心裏的惻隱和憤怒聯結成了撼天動地的山呼海嘯,席捲整個網絡世界。人們不斷地質問着——
為什麼他的妻子會死?
為什麼寶立健含有SBXD成分卻不作任何標註?
為什麼這樣的保健品可以通過質量檢驗上市?
為什麼頻頻出事卻屢屢壓制輿論?
為什麼多方投訴沒有任何結果?
為什麼普通人得不到應有的公平?
寶立健公司股價在四十分鐘內跌停,不得不臨時貼出一份聲明,對趙錦川董事長的意外表示哀痛,同時指出寶立健所含“烏華草”*(虛構)在國內未被列入“有毒有害”的範疇,寶立健產品質檢合格。
聲明發出十五分鐘后,K大的專家學者率先站了出來,指出三年前研究就已經表明SBXD成分對肝臟有損,可導致肝病、肝癌的發生,並已在國際上被列為處方葯。寶立健在生產的保健品中添加含有該成分的“烏華草”本身就不合法。某位滿頭白髮的老教授甚至直接痛罵為寶立健做產品推銷和站台的那些專家大V們“謀財害命,恬不知恥”。
而後,人們從鏡頭裏看見了罪孽。
一個又一個因肝病痛苦不堪的受害者們,面色蠟黃,形容槁枯,生不如死。他們一直在為命運和不公悲切吶喊,而這個世界終於第一次聽清了他們的哭聲。
原來這世上除了有你未曾得見的山海,還有你未曾得見的苦難。相隔千里,卻讓你不忍看、不忍聽、不忍信。
水上波瀾乍起,水下殊死暗鬥。
寶立健的公關團隊已經失守,曠牧集團試圖控制局面卻收效甚微,趙家開始了自上而下的威壓。卻沒想到,一時半刻居然壓不下去。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前段時間一直沉寂的“H城六號地鐵塌陷重大事故案”被掀到了公眾眼前,事故背後貪污瀆職、違規招標、層層包攬、虛報死亡人數的惡行浮出水面。十餘名趙派官員被紀律監察局*(虛構)帶走,趙家在H城的主事者趙思源也在其中。
民眾的怒火被徹底點燃了,炮口對準的不僅僅是寶立健,還有曠牧和整個趙家。
事情的發展開始脫出掌控。
趙東升還沒從突如其來的喪子之痛中緩過神來,就被接踵而至的壞消息氣得頭皮發麻。他看了眼躺在停屍床上的趙錦川,轉身要走,被方慧雲一把抓住。她流着淚渾身發抖地問:“你要去哪兒?兒子都死了你還要去哪兒?你兒子被殺了,他被人殺了!你為什麼一滴眼淚都沒有?”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麼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能這麼對他?這些畜生……無法無天……他以為死了就算完了嗎?我要讓他死不瞑目……”
“夠了!”趙東升壓着怒意,蹙眉道,“你先回去,我還有事要辦。”
“你不許走!哪兒都不能去……”方慧雲淚流滿面,抓着他的手按在趙錦川手上,“他是你的骨肉,他活着你都沒有好好陪過他,現在你還要丟下他嗎?”
趙東升觸到那失去生命的冰涼手背,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縮了回來,鐵青着臉斥道:“這樣又哭又鬧有什麼用?他能活過來?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有人盯上我們趙家了!”
“兒子死了,你卻只管着你們趙家?”方慧雲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質問,“錦川做所有的事都是為了能讓你看重他、認可他……在你心裏,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把他當親兒子待?”
“你胡說八道什麼?”趙東升咬着牙道,“錦川出事背後是誰,哪些人在渾水摸魚,都沒查清楚,光哭有什麼用?”
“你走吧……你去查,去辦你的大事,保你的趙家。”方慧雲萬念俱灰,俯下身來抱着趙錦川的臉邊哭邊說,“你還有別的兒女,我卻只有這麼一孩子。我要在這兒陪他。”
趙東升煩悶地吐了口氣,吩咐秘書岳仲安排好後事便沉着臉走了。
躺在停屍床上的趙錦川看起來安寧而平靜,像個沉睡的天使。方慧雲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他的臉,淚珠不停地往下滾。靜了片刻,咬牙道:“那殺千刀的畜生家裏還有什麼人?”
岳仲看了看資料,答:“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在J城第二小學讀書。”
“去把她給我弄來。”方慧雲抹了抹眼睛,陰沉地說,“我兒子死了,他女兒也不該活着。”
“我馬上找人去辦。”岳仲半垂着眼答。
秦穆看到趙錦川身亡消息吃了一驚。他盯着嫌疑人“孫某高”的名字愣了一會兒,開始尋找相關信息。
零散的細節拼湊得越多,他的心頭就越沉。
他打開電腦,調出周弋發過來的寶立健案備份資料,停在其中一頁當事人資料登記表上。
孫健高,男,39歲,J城人。妻子王小茹服用寶立健兩個療程后,出現肝功能異常,后出現肝腫大、腹水……
這是肖老師做的記錄,秦穆整理出來后按照上面的手機號碼聯繫過他。
就在幾天前。
孫健高當時在電話里說官司不打了。秦穆追問原因,他說這公平他等不起了。
那個時候他想得是什麼?殺人報仇?
孫健高之前提起過訴訟而且還去過很多部門反應情況,寶立健的人早就將他列為重點防範對象了。他是怎麼混進趙錦川的私人會所的?趙錦川昨天去會所是臨時起意,為什麼那麼巧正好輪到他做清潔?而且從殺人到自殺,為什麼他的每一步都那麼精確、那麼順利?他想過自殺之後年幼女兒如何獨自生活嗎?他不害怕趙家的報復嗎?
秦穆不信。
一個深愛着妻子的男人,一個再苦再難也要把家扛起來的父親,怎麼可能丟下自己的孩子決然赴死?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身後事已經有了妥善的安排,是憑他的能力做不到的、讓他可以安心閉上眼睛的安排。這不是一場衝動之下的激情殺人,而是在深思熟慮之後的最終選擇。
是誰操縱了這一切,將刀塞進他手裏,推着他走進了趙錦川的房間?
秦穆回想起了昨晚沈流的神色。
那是殺意。
澎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
秦穆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凝住了,窒悶得快要透不過氣來。他仰起臉,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沈流忙了整天,很晚才回來。他身側跟着兩個中年男人,一高一矮,三人邊說邊往書房走。推開門看見坐在裏面的秦穆,沈流話音就斷了,低聲朝兩人道:“去辦吧。”兩人點頭離開。
沈流走進去,將領口扯鬆了些,自己倒了杯水問:“這麼晚不睡,等我?”
“嗯。”秦穆將手裏的書合上,“我有事想問你。”
沈流看起來很渴,一口氣將水喝乾了,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想問什麼?”
秦穆看着他,說:“孫健高是你派去的嗎?”雨兮団兌
“誰?”他迷惑地歪了下頭。
秦穆的目光暗了下來,站起身來便往外走。
沈流眉心一蹙,起身抓住了他的胳膊,腦中電光火石地閃過這個名字,記了起來:“你說得是殺趙錦川的人?”
秦穆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盯着他:“是你安排的嗎?”
沈流沉默了幾秒,說:“是。”
秦穆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不穩:“你給他開了什麼條件?”
“讓他女兒衣食無憂,平安長大。”沈流答道。
全都如他所料。秦穆覺得從腳底竄上來一股難以抵擋的冷,說:“你用這個買了他的命?”
沈流張口似想說什麼,卻又沒說,緩緩地鬆開了手。他顯得有些疲憊和不耐,轉身回到沙發上重新坐下來,抬眼看着秦穆問:“公平交易,雙方自願,有什麼問題?”
秦穆的睫毛顫了顫,垂下眼瞼:“那是條人命。”
“於我而言他只是枚棋子。”沈流的表情極淡,彷彿高台之上看不清喜怒的神佛,“我有很多這樣的棋子,不需要記住他們的名字和長相,只需要估算價值,付出籌碼,讓他滿意,為我所用。我不是個善良的人,走得也不是什麼正義的路,因為抱着善良和正義在我的世界裏活不下去。其實我和趙錦川沒什麼區別,如果能夠達目的,我一樣會不擇手段。”
這些話不該說的。至少不該在此刻。
分別太久了,他們早已生存在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有着格格不入的分野。他們彼此都意識到了這點,所以當價值觀發生碰撞的時候都會不約而同的極力避開,尤其是沈流。可今天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就失控了。
或許是因為掌控全局的疲憊,或許是承受了太重的壓力,又或許是想要藏住太多的隱憂和不安。
秦穆什麼話都沒說,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高大的書架將這個身影襯托得異常孤單。
那畫面刺痛了沈流,他忽而有種衝動,想要起身去抱一抱他。
就在這時秦穆開口了。他的聲音很輕,有點沙啞,像被風吹散的雲。
“在你眼裏,我的命值多少錢?”
沈流僵住了。
秦穆轉身離開。
沈流坐了一會兒,煩躁地抓了把頭髮,無力地將頭靠在沙發上。手機震動起來,他看完訊息立即起身,碰掉了沙發扶手上擱着的那本《存在與虛無》。
書落在地上,裏頭夾着的紙露出了一個泛黃的角。
那是份藏起來的,於漫長時光中被主人忘卻的回憶。太久了,那張紙被壓得妥帖又平整,如果不是正巧掉出來,真像是這書普通的一頁。
手寫的老舊合同。
甲方,沈瀾。
乙方,沈流。
本人承諾,如甲方做到以下條件,本人將在本科畢業后聽從甲方安排出國留學,國家、學校、專業均由甲方決定……
沈流猛地將紙捏成一團。
秦穆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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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虛構中草藥
*2:虛構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