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李遲舒在某些儀式感上保持着近乎幼稚的執拗,這種執拗滋養着他年少時薄弱的精神世界,貫穿了他的一生。
比如每個月領到錢的那個周末一定要在回到教室后,把桌面上所有的教材試卷清理乾淨才開始就着夕陽慢慢享用他挑選的水果;比如每年大年初一他會去菜市場買十塊錢的瘦肉回家給自己煮一碗面,吃面的順序一定是先吃麵條、再吃青菜最後才一口一口吃乾淨碗裏的肉絲。就連十年後存款足以讓自己一輩子衣食無憂的他,也依然會在每個新年的前一晚,鄭重其事在床頭放好我和他第二天要穿的全套新衣——他提前半個月就去商場看好同款,選好衣服后那半個月他的眼睛都因為那一點期待而多上幾分神采。
其實無論富有貧窮日子好壞,李遲舒都很擅長於編織或遵守這樣的儀式感來填充自己的快樂,那是他在這個對他並沒有太多善意的世界裏為自己努力尋找的養分。
很難說他身上那股蒲葦一樣強韌的驚人的生命力和他萬難不死的精神是誰成就了誰,總之二者對他而言缺一不可,所以當生活不再充滿苦難,李遲舒也失去了抗爭命運的動力——水果也好,新衣也罷,都是他盤吸在這片土地的細小根莖。它們隨着李遲舒物質生活的充沛漸次枯死,只剩一條緊繃而脆弱的細線,稍有不慎就會從中崩斷繼而萬劫不復。
他來世間一趟,獨行三十年,就像專為完成受苦的使命。如果有一個人能早一點出現來愛他,那他會慢慢變得鬆弛。而野草一般的李遲舒,本來只要靠那一點點鬆弛和汲取一份堅定的愛,就能延續他的一生。
“新年會有別的新衣服穿的,李遲舒。”我告訴他,“還會有除了新衣服以外的很多東西。”
李遲舒很誠懇地說:“不用……其實那件已經很好了。”
我也很誠懇地問:“那土豆也‘不用’嗎?”
“……”
李遲舒沉默了一秒:“我下午去把毛衣穿上。”
我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很聽話。”-
放假那天天氣很好,李遲舒收拾回家的口袋乾癟癟的,書包卻裝得很滿。我送他到家樓下,都還沒來得及上去坐會兒,手機里一個電話過來讓我去酒店吃團年飯。不出意外這樣的團年飯會一直吃到大年三十。
後面兩天我奔波在這個城市的酒店裏陪不同親族的家裏人吃飯,期間掐着時間離開酒席去櫃枱給李遲舒訂餐,順便另外掏錢請酒店員工把飯送到他家樓下。
李遲舒的短訊發來時我正靠在餐廳外的欄杆邊透氣,點開后依舊是熟悉的李遲舒風格的簡短問句:【飯是你讓人送的嗎?謝謝。】
我退出短訊,撥通了他的電話。
“嘟”聲響起一秒就被李遲舒接了起來:“喂?”
“李遲舒,”我百無聊賴看着底下花園中央的噴泉,“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嗯……”他總是習慣性地斟酌幾秒,“我怕你有事,不方便接。”
“那你給我發短訊的時候就應該問我‘你現在能接電話嗎’而不是‘飯是誰送的’。”
李遲舒問:“有區別嗎?”
“怎麼沒有?”
“可是你都會給我打電話啊。”
“……”
確實。
“好吧。”這次換我吃癟。
“你在吃了嗎?”我又問。
“剛打開。”李遲舒的聲音在聽筒里變大了點,我猜他是用肩膀和耳朵把手機夾在中間,雙手則窸窸窣窣打開打包盒,“這是你家的飯嗎?”
“酒店的。”
我聽見他發出了小小的感慨聲,類似悄悄地“哇”了一下。
“怎麼樣?”我等了一會兒才問,“好吃嗎?”
他含糊又用力地“嗯”了一聲,聽起來嘴裏正忙,咀嚼完了才趕緊開口:“這些菜,他們做得好漂亮。”
我笑了笑:“酒店么,就講究這些。明天除夕有什麼打算?”
“明天……”李遲舒邊吃飯邊慢慢計劃着,“白天做一下作業,去查一下電費,然後可以的話,晚上看會兒電視。”
我突然問:“你想土豆嗎?”
土豆已經大到藏不進我的衣服,李遲舒快一個月沒見它了。
他說:“想啊。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它。”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把土豆抱去見了李遲舒。
跟它一起被我帶去的還有很多:李遲舒新年要穿的一身衣服,一床羊絨毯,一個蛋糕,一些亂七八糟的洗漱用品,還有第二天要做給他吃的一些食材和牛奶。
晚上十一點,家裏年夜飯吃完,長輩各自組局上樓去下棋打麻將,我趁人不注意,背上裝着土豆的背包,提着滿滿兩大口袋從一樓溜了出去,臨走前胡亂找人打了個招呼:“我去找蔣馳了啊。”
李遲舒的家和我一個城東一個城西,半個小時后我從蛋糕店拿走預訂的蛋糕,在穿過一條窄窄的長巷抵達筒子樓下,抬頭往上看,樓頂唯一一套房子竟是黑漆漆的。
我第一反應是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以後想了想,反正人都到這兒了,發生了什麼直接上去看不就得了,李遲舒真不見那會兒再打電話也不遲。
樓里只有一二層樓還有住戶,個個門窗緊閉,只有模模糊糊的春晚聲傳到樓梯里。
上了三樓就連聲控燈也不亮了,估計是常年失靈。我換一隻手提着袋子,另一隻手打開手機電筒照着上樓,土豆在我背上時不時發出兩聲輕叫。
黑暗中的時間總是相當漫長,我一步一步抬腳走着,呼吸聲里,想起李遲舒為數不多的向我透露的幾次關於他新年的生活。
除夕對李遲舒而言和一年裏另外三百六十多天沒有太大區別:起床,洗漱,煮一碗加了香油的挂面,看書,煮飯,打開電磁爐,炒兩個菜,吃飯,繼續看書,掃地,拖地,洗衣服,熱一熱剩菜,吃完飯在陽台坐一會兒,看看夕陽,回去打開電視,播完春晚就洗澡睡覺。這是他的除夕,他的生日,他的大年初二,大年初三……他人生中成百上千個清晨日暮。
所以我想,李遲舒說他厭惡放假也情有可原,這是他骨子裏極少數對於孩童天性的背叛。
“在宿舍至少插卡就能洗熱水澡。”他曾經這樣說,“雖然我不愛說話,但聽舍友們說話也挺有意思。回了家就要一個人待上好多天。有時候只有打開電視才能在家裏聽到一點別人的聲音。”
難怪李遲舒那麼喜歡開電視。跟我住的那幾年,只要我出差回家,家裏總放着電視或者電影。而李遲舒常常窩在沙發上擁着毯子睡覺。
我踏上樓梯的腳步忽然一頓。
李遲舒曾經在一年除夕因為家中無故斷電自己跑到樓梯間檢查電線,還因此觸電暈倒。他當時跟我說這話時只隨口提了過去,並沒告訴我是在哪一年的除夕夜。
我放下手裏的袋子,把背包一起脫在樓梯上,飛快地朝五樓跑去。
五樓樓梯轉角處,一個只看得清輪廓的身影踩在塑料凳子上,正伸手去夠牆頂的電線。
我倒吸一口涼氣,話都來不及說,衝過去從背後把人攔腰抱了下來。
“做什麼呢?!”我把他抵在牆壁上,一時太急,沒控制住語氣。
李遲舒顯然沒回過神,悶了半晌才試着觸摸我的胳膊:“……沈抱山?”
我嘆了口氣,又在心裏後悔剛才差點吼了他,緩下語氣說:“是我啊。”
李遲舒緊繃的身板霎時放鬆下來。
“你剛才在做什麼?”我又問。
他仰頭看了看頂上:“家裏,突然斷電了,我檢查一下……”
“那也不該直接去摸電線啊。”我兩隻手從他肩上一路往手上摸,“有沒有碰到哪兒?”
李遲舒金貴得很,過去那些年在家別說檢查電線,就是換燈泡那樣的事我都從沒讓他做過。從很早起我就發覺他對於踩在板凳或椅子上這樣的事有着一定程度的恐懼,現在想來應該就是除夕檢查電線時被電到摔下凳子后短暫昏迷造成的心理陰影。
“我沒事的。”他反手握住我的胳膊,回過神后語氣里有些許的歡喜,“你怎麼來了啊?”
我這會兒才虛驚完,後知後覺出了一背冷汗,渾身脫力似的把頭擱在他肩上,要死不活地說:“我想你了啊。”
李遲舒低了低頭,肯定在偷笑。
“讓我休息會兒。”我抬手抱住他,發覺李遲舒穿的羽絨服外套並沒有扣上,裏頭只一套當初我給他的純棉睡衣,脖子上圍着我上個月送他的羊絨圍巾。
那股淡淡的皂香盤旋在這個逼仄的空間裏,似有若無,偏偏每一縷香氣都鑽進了我的呼吸。
我又心猿意馬起來。
“你洗過澡了?”我解下他的圍巾,把另一半繞在我脖子上,開始有一下沒一下拿鼻尖在他臉上蹭。
“嗯。”李遲舒點點頭,笑着躲我,“沈抱山,癢。”
“親一下就不癢了。”
我說完,沒給他時間反應,迎頭吻了上去。
(……)
新年到了。
我抽出手,從包里拿出方巾擦乾淨后才撥開他額前被汗水打濕發尾的頭髮,慢慢扶起他:“李遲舒,十八歲了。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