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 18 章

秋天似乎總是很短,十月一晃而過,學校滿地梧桐,枝椏瘦去,天最終冷了下來。

李遲舒還是整日穿着一身秋季校服,鏈子拉到最高,袖子和腰身總大得略顯空蕩,叫人看不出裏面添了幾件衣服。

我託人從日本郵來的幾百個暖寶寶終於在降溫不久后拿到了,這個時代除了觸之可及的李遲舒以外其他方面樣樣都不太便利,不過光是前面一點就足以讓我忍受生活落差帶來的所有不適。

比方說想見他一面就只能靠雙腿徒涉前行——穿梭在城市車流間的時候,這種無法依靠通訊視頻技術造成的綿長期待讓我覺得思念也很柔軟。

我提着從家裏隨手薅的大號購物袋和保溫盒,照往常那樣在周六下午去學校找李遲舒。袋子裏放了一百個暖寶寶,一件鵝絨服和一件毛衣,還有一隻見到李遲舒就夾着嗓子亂叫的四腳怪獸。

衣服是上周末特地去商場給李遲舒挑的,跟我身上穿的一樣,顏色不同,我選好以後讓櫃姐拿小一個的型號,結果剛好沒貨,等了一個周,才又調來適合李遲舒的款。

趕着飯點,李遲舒背着書包站在教學樓大門入口拿着個小冊子背語法,一邊背一邊眼巴巴往校門口看。瞅着我一來,就不低頭看單詞了,安安靜靜等着,眼也不轉地等我走到他面前。

土豆從隔層里冒了個頭,又被我按下去,李遲舒伸手想接,我順勢把保溫盒放他手裏:“先吃飯,再摸狗。”

李遲舒抱着保溫盒,視線戀戀不捨從土豆身上挪開:“哦。”

走着他又問:“你提了什麼來啊?”

李遲舒對外界的探索欲和好奇心逐漸萌發生長,也有可能是和我變得熟悉的緣故,總之主動提出這樣問題的行為放在兩個月前他是不會做的。

我乾脆把袋子換了只手藏在後頭,捏捏他的耳垂:“吃完飯再說。”

今天他的胃口不錯,正餐沒剩太多,水果和谷漿也吃完了,我一邊收盒子一邊記着今天的菜,只想着回去跟阿姨打個招呼,讓多做些類似的口味。

李遲舒很積極地跑去洗了手,二話不說蹲袋子前就要去抱土豆。

土豆兩隻前爪早攀到口袋邊,一聲一聲叫着,就等跳到李遲舒懷裏。

我在人狗相擁的前一秒提起了袋子,順便拉着李遲舒走出食堂:“先去個地方。”

教學一樓廁所最後一個隔間是沒有蹲位的平地,因為挨着報告大廳,領導隨時來學校視察,所以這一層的廁所都非常敞亮乾淨,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點着熏香。

李遲舒被帶到隔間那會兒人還懵着,貼住牆根一動不動。

“過來點。”我半蹲着朝他招手,“我能吃了你啊?”

李遲舒慢吞吞過來,我從袋子底部掏出一片暖寶寶,沖他衣擺揚下巴:“撩起來。”

李遲舒把手摸到衣擺,沒有下一步打算。

“沒叫你全撩。”我以為他又怕我像上次那樣要看他傷口,笑道,“就到最裏邊一件就行。”

我揮揮手裏的暖寶寶:“給你貼這個。”

李遲舒還是攥着衣服,探頭探腦地問:“這是什麼?”

“暖寶寶啊,”我說,“教你貼一次,晚上你就能拿回去用。”

“這就是暖寶寶?”

“對啊。”

李遲舒彎下腰湊近,像是很感興趣:“我們班也有同學貼。”

我說:“那你還不認識?”

“我只是聽他們說他們貼了,但是沒有見過。”他伸出手指想摸,還沒碰到又縮回去,“這個真的很暖和嗎?”

“暖不暖和貼一下不就知道了。”我把粘紙那面撕開,示意他卷衣服,“來。”

他猶豫了一下才低頭緩緩把衣角一層層撩起來。

我這才知道他為什麼遲遲不願意撩開自己的衣服。

李遲舒抵抗冬天的方式非常粗暴,就是把能想到的禦寒衣物全往身上套:冬季校服里是一件縮水起球的套頭毛衣,因為穿了很多年,被洗得早就變了形,線孔大大小小分佈不均;毛衣里還有一件針織馬甲,最下面的紐扣已經掉了,露出再里一層的軍綠色面料——是夏天時李遲舒穿着當睡衣的爸爸的衣服,後來睡衣被我給他的另一件取代,於是這件被他充當了冬天的內衫。

最後一層是夏季校服,李遲舒撩開重重疊疊的衣裳,認真等待着我往他的夏季校服貼上一張暖寶寶。

他神色沒有任何異常,想來不太願意撩開衣服只是覺得繁瑣,我自然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對勁。只是低頭拿起第二片暖寶寶時差點沒有拿穩,幾次都撕不開背後的粘紙。

是了,我短時間之內把這個人照顧得還不錯,他每天用那樣很有光彩的眼神看着我,讓我險些忘了他是從七歲起就沒有人再教過他穿衣吃飯的李遲舒。

“好啦,”我吸了吸鼻子,“轉過去,再貼一張。”

暖寶寶貼好,李遲舒放下衣服,垂頭看看肚子,又扭過去看看後背,嘀咕說:“沒什麼感覺呢。”

“等會兒嘛。”我轉過去拿出袋子裏的羽絨服再站起來抖了抖,“把衣服脫了吧。”

“啊?”

“脫了嘛。”我說,“就留最後一件,別的都脫了。”

李遲舒聽話照做。

牆壁的鉤子上本來就掛着他的書包,根本掛不住他脫下來的幾件衣服。我伸手接走,再把羽絨服遞過去:“試試這件。”

李遲舒先在那串他看不懂的德語標籤上掃視一圈,迎上我的目光,抿了抿嘴,把衣服抓過去穿了。

“挺好嘛。”我把胳膊上李遲舒那一堆衣服疊好擱進購物袋,走近給他拉好拉鏈,“穿這個衣服,裏面就套一件短袖最暖和,加得越厚反而會冷,知道嗎?”

也不曉得他聽沒聽進去。

李遲舒只是斟酌了幾秒,手指放在拉鏈上,想脫不敢脫,試探着我的態度:“其實……有暖寶寶就一點都不冷了……”

我裝聽不懂:“是嗎?”

李遲舒點點頭。

但凡再順着他的話頭接下去,李遲舒就能當場麻利地把這件羽絨服換下來重新一層一層套上他的舊毛衣。

我怎麼可能給他這個機會。

“可是這衣服是商場斷碼買一送一贈的。”我回去撈起購物袋夾層里的土豆塞進李遲舒懷裏,瞎話謊話早已練得信手拈來,“就只有你這一個碼,我和我爸都穿不了,又剪標了,錢也付了,還給商場就是送錢,你不穿也沒人要。”

我取下他的書包背在肩上:“實在不行你把裏頭鵝毛取出來還給鵝身上?”

李遲舒沒忍住笑了笑,跟着我走出衛生間,抱着土豆一步一步攆在後頭,輕輕叫住我:“沈抱山。”

“怎麼啦?”

他沉默半晌,才走上前,抬起眼睛看向我:“我知道,你給我的這些,其實都不是你說的這樣。”

我斂下眼揚了揚唇。

他像是生怕我再編出新的借口糊弄他,趕緊接着開口。

李遲舒每次鄭重其事地說話就會變得很慢,又慢又帶着點結巴,彷彿每個字對他而言都重若千鈞:“我知道,你……你是想照顧我的情緒,我清楚你是想做得周全。但是,但是你也可以相信我。”

說出這樣的話耗費他好多勇氣,李遲舒頓了頓,才又繼續說:“我其實,其實自尊心沒有那麼脆弱。你可以,大大方方告訴我,我不會那麼敏感的,也不會拒絕你。你給的所有我需要的東西,每一樣我都會記着,以後,以後慢慢……像你關心我這樣,用你希望的方式,給你。”

“李遲舒。”我停下腳步,微微低下去對着他,“光說不做,可不行。”

“不會的。”他說,“我——”

“不如打個憑條吧。”我打斷他。

李遲舒猝不及防:“啊?”

“打個憑條。”我又重複一遍,“上邊就寫:李遲舒在此承諾,今日沈抱山所贈予的一切,都能在以後以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方式被索要回去。比如,毫無條件答應他一件事。”

李遲舒竟然敢遲疑。

他委婉地提醒:“殺人放火……”

“……違法亂紀除外!”我恨鐵不成鋼,“這樣行了吧?”

“嗯!”他這回答應很快,“我回去寫了明天就給你。”

“那不行。”

“啊?”

“現在就寫。”我把書包放下來,“把紙筆找出來,立馬寫。”

“……”

李遲舒寫好憑條,我拿在手裏對着遠方的落日翻來覆去地看,像電視裏的人驗真鈔□□那樣,確定這是白紙黑字不會消失的承諾,再喜滋滋揣進兜里。

李遲舒欲言又止:“沈抱山?”

“說。”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我做的事了?”他一遍遍摸着土豆腦袋,快給人家頭頂黃毛摸得滑溜反光,“所以才要我寫這個。”

“沒呢。”我說,“我要慢慢想,你得做什麼事兒才能讓我回本。”

李遲舒笑着說:“這麼多東西,做一件事就讓你回本,得是多大件事。”

“可大一件。”我煞有介事湊過去,故弄玄虛等了會兒才說,“比如……好好活着。”

他一下子笑出聲:“好好活着算什麼事啊。”

“好好活着怎麼不算事兒。”我挪開目光,看向遠處夕陽,直視日光使我的雙目突然發酸。

“好好活着可是頭等大事。”我似笑非笑,“李遲舒,一天活着那不叫好好活着。你得一輩子陪我穿衣吃飯,才不算食言。”-

11月16日,晴

好冷啊。穿兩件毛衣也不管用了。

可是現在就穿棉衣的話,更冷的時候怎麼辦。

再撐兩個周試試看吧。

11月16日,晴

土豆好像長大了,我一隻胳膊都快藏不住它了。

沈抱山給我帶了很多暖寶寶,讓我睡覺感覺冷了就貼在身上。那麼小一個東西,貼上竟然全身都能暖和。

他還給我帶了一件衣服,裏面套個短袖就不冷了,不知道是什麼做的,沈抱山說是鵝絨。前年他的那件衣服也是這樣嗎?怪不得我穿那麼厚也還是冷,原來只要一件很薄的衣服就可以。

沈抱山還讓我寫了一張憑條。只讓我寫一件事真的夠嗎?做飯做咖啡和看極光都三件了。他可以叫我寫很多件的,其實不管多少件我都會答應他。但他好像不相信我說的話。

現在告訴他寫很多件也沒用,以後重新給他寫一張好了。寫一百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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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故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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