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周天一大早,我到二十五班撲了個空。
李遲舒竟然不在。按照他平時七點起床都算睡懶覺的標準,這會兒九點還沒見到人實在是稀奇。
電話也沒人接,我照着他曾經跟我提過一次的高中宿舍號跑去男生寢室,上了三樓,找到李遲舒住的房間,門虛掩着,我叩了兩下,沒有應答。
男生這邊是八人寢,李遲舒說過他睡在進門第一張的下鋪,他跟我談論起自己的住校生活時總開玩笑說:“他們總喜歡一進門就往我床上坐,我老是要經常洗被子。”
我就告訴他:“你可以讓他們起來的。”
李遲舒這時候又替他們辯解:“但他們坐在我床上聊天也挺有意思的。”
他似乎永遠都能原諒和包容這個世界對他的冒犯,遇到壞事總有辦法讓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可開解自己的法子再多也有大腦枯竭的時候,偏偏李遲舒一生沒遇見過幾件好事,開解着開解着,就把自己逼進死胡同,再也想不出這一輩子該怎麼辦才能好過了。
我小心推門進去,一眼看見進門左手邊桌上那個洗得鋥亮的飯盒和旁邊的保溫袋,連同練習冊放在一起,李遲舒床下一雙拖鞋一雙板鞋和一雙帆布鞋擺放得很整齊,床頭掛着半乾的校服,被單白得褪了花色。床上鼓起一團人包,他正窩在裏面睡覺。
宿舍里沒有其他人,我蹲在他床前,聞見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香,他的床單衣服都是這樣簡單幹凈的味道。
李遲舒睡得很沉,被子拉得高高的,蓋住了耳朵,臉也沒露出來多少。
我擔心他是不是生了病,用手背貼上他的額頭,溫度卻很正常。
接着他眼珠動了動,半夢半醒地睜開眼和我對視。
我沖他歪了歪頭:“小寶,起床了。”
小寶。我也是看見他縮在被子裏這一瞬間才想起,李遲舒還有個名字,叫小寶。
他在去世前夏秋交接的九月生過一場很嚴重的流感,就像現在的季節,穿多嫌熱,穿少怕冷。
李遲舒連續幾天斷斷續續發燒,不肯去醫院,不肯讓我找家庭醫生,他那時已經在逃避一切與外人的接觸,只自己有一頓沒一頓地吃藥,整日整夜躲在黑暗裏昏昏沉沉地睡覺。
我火急火燎從出差的地方趕回家,家裏熱得像個蒸籠,李遲舒還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我把被子拉開,摸到他滾燙的身體全是冷汗。
李遲舒不願意開空調,他說空調讓他的鼻子和咽喉難受,可家裏的幾個立式風扇檔數都不合適,拿遠了沒用,拿近了我又嫌風大吹着他。
我找醫院的朋友配了幾瓶輸液的葯,硬着頭皮提槍上陣,臨時學習怎麼扎針,在胳膊上密密麻麻扎了一排的孔,試得差不多了,才拿着葯回去自己給李遲舒打吊針。
三瓶小的下去,李遲舒才算退了燒。
他半夜醒來那會兒我正拿着一沓薄薄的圖紙給他扇涼,一面守着他的吊瓶盯着時間換藥。
李遲舒的目光在我臉上每一寸遊走,像知道沒有多少以後,所以總看不夠。接着他嘆了口氣:“怎麼總是麻煩你啊。”
“知道麻煩就好,”我瞪他,“老實輸液快點好起來,好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李遲舒垂眼笑笑,視線飄到我給他扇涼的那一沓圖紙。
“小時候,媽媽也這麼哄過我。”他突然開口,聲音又輕又沙啞,好像這個詞對他而言已太過久違,“家裏捨不得花錢買風扇,又熱,我熱得在她懷裏一個勁兒哭,她就拿一隻手框着我,一隻手拿扇子給我扇涼,給我唱歌,哄我說:‘小寶乖,快點睡’。”
他舉起那隻打着吊針的枯瘦如柴的手:“就像你這樣,連扇涼的位置都一樣。”
“小寶?”我湊近逗他,“李遲舒還叫小寶呢?”
“叫的呀。”他語調平緩地承認,對着天花板追溯到很久以前,“很小很小的時候,樓下哥哥把他以前的自行車送給我,媽媽和爸爸就在壩子裏教我騎自行車,他們在前面跑,我在後面騎,怕得直哭,媽媽就回頭沖我拍手,說小寶不怕,媽媽在,來追媽媽。”
我靜靜聽着,難得他有一天講那麼多話,又引着他繼續說:“還有呢?”
“還有……”李遲舒努力思考着,說話像浮塵飄在這個空空蕩蕩的房子,“還有我剛上幼兒園,我幼兒園上得早,他們還沒去外地打工,每天早上送我讀書,我不想起床,媽媽就在我耳邊喊我:‘小寶,起床了’。”
“沈抱山。”他突然叫了我一聲,又別過頭去,望着黑漆漆的衣帽間,第一次用壓也壓不下去的濃濃鼻音低聲說,“我有點想媽媽。”
我怔了怔,強行把淚忍回去,抓着他的手笑道:“那你把我當媽媽。”
他沒有說話。
後來這輩子他也沒有再聽人叫過他一聲小寶。
痊癒后的兩天,他從樓上跳了下去。
李遲舒沒有給我機會讓我叫他一聲小寶。
我趁他迷糊叫了他一聲,李遲舒顯然沒聽清,眼裏霧蒙蒙看了我幾秒,才一下子睜大眼坐起來:“沈抱山?”
“是我啊。”我還蹲着,把胳膊交叉放在膝蓋上,仰頭看他,“李遲舒你怎麼還賴床啊。”
“我……”
李遲舒探頭看看窗外,滿眼愕然,又伸手去枕頭底下摸他的小靈通,一按亮屏幕就是我的未接來電,而時間顯示現在已是九點半。
“我手機開的靜音,沒聽到。”他先給我道了個歉,然後自己就低下頭懊惱,“怎麼鬧鐘也沒聽到啊……”
我指着他:“昨晚上幹嗎去了?老實交代。”
李遲舒緩緩抬頭:“我什麼也沒幹。”
“那今天醒那麼遲?”
李遲舒不吭聲了。
我覷着他,心裏一亮:“李遲舒——你該不會……昨晚一晚上沒睡着吧?”
李遲舒還是裝啞巴。
我身體前傾,抓着鐵床桿坐到他旁邊,專門低頭對上他的眼睛:“昨晚上為什麼沒睡着?”
李遲舒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挪。
“該不會,是因為,我——”
我話還沒說完,李遲舒從另一邊掀開被子下床麻溜往廁所跑:“我刷牙去了。”
我沖他背影努嘴輕哼一聲,慢騰騰起來幫他疊被子。
被子疊完,飯盒收好,李遲舒也整頓完出來了。
我自覺往門外一站,對裏頭說:“換好衣服去食堂吃飯。”
本來以為李遲舒早該規規矩矩吃完了早飯,我今天就只帶了一頓的量,事發突然,我沒料到這個人因為我幾句告白直接一晚沒睡,乾脆先拉他去食堂吃了頓早午飯。
李遲舒看來是餓了,拿卡刷了兩份飯菜,把我的那份推過來以後就一言不發埋頭吃起來。
……吃得過於認真了。
我抄着手冷視他:“李遲舒,你緊張什麼?”
李遲舒吃飯動作一頓,差點噎着,我把湯遞過去,他一仰脖子直接喝光。
“有嗎?”李遲舒放碗吃菜,就是不看我的眼睛,“我沒有緊張啊。”
“那你倒是吃口菜啊。”我說,“光啃白米飯啊?”
“……”
出息。
跟大學那會兒第一次約我吃飯一模一樣。
我把他保溫杯拿過來,開水倒進杯蓋里放一邊晾着,拿起筷子給他挑乾淨菜里的薑絲和花椒,再把牛肉夾進他碗裏:“下周六高三不上課,周五下午就放假知不知道?”
李遲舒默默把牛肉絲刨進白米飯拌着吃了:“真的嗎?為什麼?”
我把阿姨準備的保溫盒裏那一盤魚挪到跟前,慢悠悠給他挑魚刺:“初中部和高三聯合辦美食節啊,這不學校專門給高三準備的嘛。”
一中是個人文主義關懷的學校,即便上高三,教務處還是保證學生每個周有兩節體育課,為了防止學生壓力大無處發泄,高三兩個學期,上學期會安排跟初中部聯合半美食節,下學期則有專門的春遊。
“哦……”李遲舒想了想,揣摩明白了問我,“你要去?”
我反問:“你不去?”
他把我挑到一邊的薑絲也夾進碗裏一起吃了:“我下個周作業挺多的。”
“可是我想去。”我夾着魚肉淹進油湯里,再放到他米飯上,“去給你唱歌。你喜歡聽什麼歌?”
“唱歌?”李遲舒終於從盤子裏抬頭看我,“我沒什麼……”
“那就我自己選。”我靠近他眼前,“周杰倫聽不聽?”
“周杰倫?”
我笑着給他哼了兩句:“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
李遲舒把頭低下去,一口一口咬着魚肉,裝作漫不經心問:“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啊?”
“這首歌叫——唱給李遲舒的歌。”
“……”李遲舒很無語地看向我。
“好啦,到時候唱了你不就知道了。”
我開始給切好的火龍果淋蜂蜜:“去嘛。”
李遲舒不說話。
“李遲舒去嘛。”
“……”
“去嘛。”
李遲舒答應去了。
“那你別忘咯。”我晚上在回家前叮囑他,“周五去游泳館等我。”-
10月16日,晴
今天和沈抱山在樓梯間遇到了,他好像要去打籃球,沒看見我。
可能看見了,但是不認識我。
10月16日,晴
今天竟然一直到早上六點才睡着,還被沈抱山發現了。
他吃飯的時候給我哼了一首歌,感覺很好聽,但是沈抱山不告訴我名字,只能下周陪他去美食節上聽他唱。
沈抱山應該唱什麼歌都很好聽吧。
早上夢見媽媽了,醒來聽到沈抱山叫我小寶,可能是還沒完全醒,沒分清夢和沈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