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李遲舒盯了我好久,用那種總是遲鈍但又帶着些許敏銳的洞察眼神,這是那種對誰都帶着敬而遠之的將就、總害怕觸及別人怒區的小孩即將道歉的無措神情。
李遲舒說他年少時與別人打得最多的交道就是將就,各種大小事上的將就:將就在接水時順便幫同桌去更遠的辦公室交作業,將就在路過講台的那一刻被同學要求幫忙擦黑板,將就在打零工的假期里替遲到早退的同伴攬下本不屬於他的工作。
一窮二白的少年時代里,從未享受過足夠物資與毫無條件的愛意並且對此深深自知的他生不出半點得罪旁人的底氣。
終於,他動了動嘴,要準備道歉了:“對……”
我搶先他一步:“問我。”
他愣了愣,說:“問你什麼?”
“問我為什麼沒來。”
他似乎覺得不必如此,但在我擺明了不許他沉默的注視下還是聽話照做,只又把眼睛瞥了下去,聲音小得等於沒問:“……你為什麼沒來?”
“我去給你買花了。”身後洶湧人潮疏散少許,我稍微站直了些,“你最喜歡的梔子花。”
李遲舒不明所以:“我……最喜歡?”
我們兩個人的目光都在對方臉上逡巡,並且我從他的話里嗅出一股不妙的預感。
李遲舒不喜歡梔子花。
不,是現在的李遲舒,還沒有開始喜歡梔子花。
可他從未告訴過我,原來他喜歡這東西是有過什麼契機的,我以為他自小就有這樣的偏好。
現在回想,從小在溫飽線沉浮得水深火熱的李遲舒,哪有功夫去研究花草樹木。
我說:“你不喜歡?”
李遲舒不置可否,我看得出他又在心裏斟酌是撒個謊順着我的心意說喜歡還是實話實說。
過了兩秒,他摸摸衣角,說了實話:“我對花沒什麼研究。”
接着又趕緊打補丁:“但是花很好看,很香。謝謝你。”
“李遲舒,不要總是低着眼睛。”我把他從牆上拉起來,轉到他側面給他拍背上的白灰,“我昨天答應了你晚上見,可我沒來,也沒告訴你,你是可以責怪我的,也可以生氣的,明白嗎?”
我說:“你問了我,我就會跟你解釋,跟你道歉,我不會不理你的——沈抱山不可能不理你的。明白嗎?”
他悄悄看着我,但並不接話。
我又問:“昨天去我班上找我,起碼糾結了兩節課吧。”
他這樣的人,光是鼓起勇氣去轉角的班上問一聲“沈抱山在不在”,都需要給自己編造好一百個當別人詢問時能他給出去的理由。
李遲舒抿了抿嘴,或許在心裏飛快思考眼前這個人為什麼會對他的每一個想法都了解到如此程度。
“沒找到我是不是挺失望的?”我把他額前快遮到他眼尾的碎發撥開,“是不是覺得我故意爽約然後胡思亂想一晚上決定從第二天起主動拉開距離免得我認為你糾纏不清?”
我停下所有動作:“李遲舒,這明明是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
他又想說對不起。
我絕不給他道歉的機會:“有事就是有事,它不叫‘還好’,不開心就是不開心,被發現以後不用道歉。需要解釋就去找沈抱山,無事可做也可以找沈抱山。李遲舒要見沈抱山不用任何理由,也不用挑任何時間。就算是沈抱山送的東西,你也能直接說不喜歡。明白嗎?”
跟李遲舒相愛需要小心再小心,跟十七歲的李遲舒尤甚。他的試探是蝸牛的觸角,行動力僅限在自己的感知範圍內——一切的阻撓與碰壁,在我發現之前他就已經走完了所有流程,再不動聲色縮回殼裏,毫無預兆地給我判下死刑。
李遲舒其實從來都是一個不卑不亢的人,我想是因為他喜歡的沈抱山曾經太不把全世界放在眼裏,一舉一動都在提醒着他兩個人之間有着無法跨越的差距,讓他本就艱苦的青春蒙上一層再不想承認也難以掩蓋的灰暗。太陽之下塵埃才更顯眼,因此在面對我時,李遲舒所有的卑微都無所遁形。
他又在揪自己校褲邊的線:“我……不太會……”
“不會就學啊。”我放在他肩上的手總忍不住去捏他的耳垂,“我不是在陪你長大嗎?”
李遲舒束手束腳,是個太合規矩的好孩子。但太合規矩的人是不自由的。合規矩意味着懂事,懂事意味着對世界遷就,對世界遷就意味着放棄自我。
我在學着做一個合格的愛人,這件事的第一步,是讓十七歲的李遲舒學會做一個不合格的小孩-
作為誤會我的補償,李遲舒今天中午要請我到一樓食堂吃飯。
我的午餐包括但不限於用李遲舒的飯卡刷的一份白米飯,一碗免費的白菜湯,還有家裏阿姨給我準備的干煸兔絲、松茸山雞和煎牛肋。
我看得多吃得少,大部分菜當然被我以各種無法拒絕的理由喂進了李遲舒的嘴裏。
最後等我拿出專門叫人燉的決明子燕窩湯時,李遲舒死活都不肯多喝一口:“沈抱山,我真的吃不下了。”
好吧,反正李遲舒本來也不喜歡喝決明子和燕窩。上輩子每次從我媽那兒拿回家叫他喝他都裝聽不見。
回教學樓的十幾分鐘一路無話。
看李遲舒那樣就知道他打了滿肚子腹稿,自以為偷瞄我我看不到。
上到最後一層樓他終於發話了:“沈抱山?”
我恭候多時:“說。”
“那個……”李遲舒撓撓自己脖子,還是選了個十分委婉的方式問出他想說的話,“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藏不住了是吧李遲舒。
事到如今,還覺得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狀若無事地問:“怎麼這麼想?”
他一字一句都在反覆掂量着出口:“就是……你最近,對我……挺關心的,但是我,我其實沒有什麼,能讓你……”
“李遲舒,”我停在樓梯上對着他說,“你以為,我現在對你這些,是免費的?”
李遲舒蒙了。
“我告訴你,”我微微傾身湊近他,不苟言笑,就像當初告訴蔣馳我要追李遲舒那樣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我不僅現在會對你很關心,我還會對你一直這麼關心。我不但要給你做三明治,守着你吃飯,陪你放風箏,我以後還要帶你去北方看雪,陪你去海邊走沙灘,天熱了給你存一屋子雪糕,過年了就放煙花給你看——你以為這些,是白做的?我一樣一樣記着,你都要還回來的。”
“還,還回來?”李遲舒腦子又轉不動了,“以後?”
我給他打比方:“你拿了我送的花,十年後也要種一朵還給我。這個小長假我陪你放了風箏,老了你要帶我去看極光。上個月喝了我做的第一杯咖啡,等我們有了家,我要吃你做的第一頓飯。”
李遲舒不確定地問:“……我們?”
我眼色沉沉地看着他,看得李遲舒又在躲了,才站回去繼續邁着樓梯問他:“周末要不要看土豆?”
他跟在我後面,一直沒回神,也不搭腔。
我又停下回頭睨着他。
李遲舒這才反應過來,試探着問我:“去你家嗎?”
當然不是去我家。
以李遲舒的性子,至少目前來說,他是絕對不願意去我家的。我甚至能斷定,他不願意接觸我所有除了我本人以外的任何生活圈。
他不喜歡仰視,更不喜歡被俯視着探究的感覺。而要他融入我的生活圈,或者說去到任何一個陌生的圈子,被探究是必然的,至於被俯視——帶着善意俯視別人的人常常是不自知的,這才最讓李遲舒感到不適。而我無法精準控制身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
唯有李遲舒自己內心強大起來那一天,無論在何種境地,他才都不會抵觸被人探究俯視。那一天我會陪他奔赴,但不是現在。
所以至少目前,讓李遲舒進入我的生活,並非是最好的時機。
“不去。”我說,“我偷偷抱來學校給你看。你要不要看?”
李遲舒嘴上問着“可以嗎”,身體使勁點頭。
“當然可以。”我說,“我有答應過你沒做到的事嗎?”
李遲舒剛要張嘴,我立馬說:“除了昨天晚上。”
“……”李遲舒閉嘴了-
10月8日,陰
好像開始降溫了,不太希望降溫,沒什麼衣服加。
10月8日,陰
原來沈抱山昨天不是故意的,我誤會了。但是他好像生氣了。
他今天跟我說了一些話,我有些聽懂了,但有些不太懂,以前從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不過真的可以想找他就能找他嗎,他會不會只是隨口一說?
今天他從家裏帶來的飯菜很好吃,沈抱山講的名字我都沒怎麼記住,有一個兔子和一個牛肉,其他的記不清了。那個湯沒喝,現在想想好可惜。
不過他要我以後把他給我這些都還給他,連老了都計劃好了。
等老了我還能找到他嗎?以他的條件,應該會待在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地方才對。
極光是什麼樣,在哪裏能看到?
沈抱山說周末帶土豆來給我看,好想這個周快點過去。
沈抱山給我帶了一把花,是梔子花。很香很香。他說是我喜歡的花。
我雖然對梔子花沒什麼印象,但現在開始喜歡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