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往後兩天我和李遲舒偶爾交換做飯,因為多了條小狗,他開始願意把一部分額外的學習時間分出來陪土豆——即便他本身對學習的狀態就是過度緊張的,少了這些時間對他的成績也不會有什麼影響,但這畢竟是連我都沒有得到過多少的殊榮。
衣不如新,人不如狗。
儘管如此,李遲舒在臨近收假的兩天還是表現出難以掩蓋的失落,我在他睡着的夜裏對着他抓耳撓腮半宿也沒參悟緣由,唯一的可能是他不太想離開這個地方——我有一種很敏銳的直覺,又或者這直覺根本來自我這些年對他本性的了解,我想李遲舒打心眼裏認為我和他的交集會隨着小長假的收尾而徹底結束。在他看來,我這些天對他的親密不過是出於拜託他陪我下鄉居住做出的補償,並非出自我的本心。
他不相信與他雲泥兩端的沈抱山對他會有非比尋常的感情。
六號傍晚,他又坐在那堵矮牆上,土地和草木的氣息混在晚風裏,把他過分寬大的T恤吹得像面旗幟,李遲舒一言不發地望着屋頂的緋色晚霞發獃:興許是在思考尋常的補償里怎麼會穿插進一個雪糕口味的吻,又興許在思考普通同學之間是否能那樣恰如其分般地給彼此吹頭擁抱,再興許他在困惑那個清晨我從身後抱着他時那句睡夢間的呢喃怎麼會如此順口自然。
我讓李遲舒本就沒怎麼得到過休息的大腦更忙碌了。
我喂完土豆從後院走出來,習慣性地把手插在褲兜里,倚靠着陳舊的木門沖他喊:“李遲舒。”
他遲鈍而茫然地把目光下移,穿過壩子凝聚到我臉上:“……嗯?”
我問他:“要不要去放風箏?”
“放風箏?”他朝左右兩邊的遠處搜尋一圈,“這哪有風箏?”
“你不是給我做了一個?”
他面上再次浮起局促和不安,給我慢慢認真地解釋:“那個……只能拿在手裏玩,不好放的。”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那就去找好放的。”-
李遲舒坐上摩托車後座時還沒反應過來:“我們要去哪兒?”
我給他扣好頭盔:“去鎮上,買風箏。”
“買風箏?”李遲舒雖然問題很多,但雙手很自覺,我一坐上去就抓住我兩側的衣服,“現在是十月份,有風箏嗎?”
我發動摩托:“十月份就不能有風箏?”
他的聲音夾雜在引擎聲里:“我以為風箏都是在春天放的。”
我想到了什麼,在開出摩托時問他:“跟你爸爸一起?”
他點頭,頭盔和我的輕輕碰撞,小聲說:“還有媽媽。”
也難怪。李遲舒作為留守兒童長大的每一歲里連放風箏都有時限,一年到頭父母只有除夕過後那一小段開春的時光能在家陪他,於是他的記憶里,連風箏也是有花期的。
我偏頭沖他笑了笑:“那你就把我當成春天好咯。”-
算我們運氣好,臨近的鎮子是個開發中的古鎮,三五不時來的遊客也不少,故而越逼近夜晚越熱鬧,不然普通的鎮子到了五六點也有不少店鋪要關門了。
我找了個看起來像本地人開的小賣部,老闆一聽要風箏,轉身鑽到二樓庫房,真從去年沒賣完的積貨里搜羅到一堆風箏。
古鎮邊緣有一個很寬闊的小廣場,旁邊連着跑道和草坪,圍欄下還有一個升旗台,據說是開發以前的小學舊址。
這會兒斜陽滿坡,遊客三三兩兩打堆坐,李遲舒手裏的風箏很大,綵帶飄飄,又是飽和度極高的顏色,我越把他往草坪那邊帶,就越多人看過來。
他顯而易見地變得不太自在,如果不是我推着,感覺他都能往後退着走:“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怕什麼。”我說,“我不是跟你一起嗎?”
最後李遲舒站在草坪邊緣,攥着風箏和線軸手足無措地望着我。
“不會放?”我問。
他低着頭抓了抓風箏尾部的綵帶,沒好意思抬頭跟我對視:“十幾年沒放過了,不太會。”
“我也不太會。”我把他手中的風箏拿過來,線軸留給他,“聽說風箏要逆着風放,咱們一起試試。”
因為沈抱山跟他一樣“也不太會”,李遲舒看起來放鬆了點,在我高舉着風箏往前跑時,他聚精會神等着我一聲令下,滿心滿眼都撲在待放的風箏上。
我感覺到風來了,而自己也舉着這東西跑了挺久,只要李遲舒往反方向放繩,飛起來問題不大。
“李遲舒!”我回頭喊他,“跑!”
他很聽話地轉折線軸往我的反方向跑出去。
我瞅準時機放了手,風箏在半空搖搖晃晃,乘着剛來的一趟風,往更高處飄了。
李遲舒已經跑出很遠,時不時回頭仰天看,見風箏徹底飛了起來,才放慢步子等我過去。
“笑什麼?”我走到他身邊問。
李遲舒脖子都快不曉得怎麼放下來,高興得眼都彎了:“原來現在真的可以放風箏。”
“現在不可以。”我把他的線軸拿過來替他放線,正兒八經地反駁。
李遲舒一蒙:“啊?”
“春天才可以。”我說,“我是春天。”
他愣了愣。
“當然了,”我抬頭看着已經遠到變成小黑點的風箏,又接著說,“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夏天,秋天,冬天。我可以是一年四季。”
我沒有看向李遲舒,因為他此刻還怔怔地看着我。如果我看回去,他又會立刻躲開。
過了會兒,他別開臉,用自以為我聽不見的方式低低地說:“其實你是沈抱山就可以。”
我裝沒聽見,轉而問他:“想不想喝水?”
李遲舒說:“好。”
他接過線軸,在原地等我買水。
我在轉身那一剎那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原來我與李遲舒的想法如此大同小異又不謀而合。
沈抱山願意變成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但李遲舒只要是李遲舒就可以-
收完風箏準備回家已是晚上八九點左右,我們的摩托開到山路一半的地方就停滯不前。下午還沒出現的阻斷帶在黑咕隆咚的夜晚冒了出來,我拿手機照着看了看,前頭那一段路在短短几個小時內被挖成稀泥爛淖。
沒辦法,只有停車走小路回去。
這幾天天晴,鄉里羊腸小道不難走,難走的是小路前那一段田埂:只一個泥道,頂天了一台十六寸的電腦那麼寬,最多也就夠一個人通過,左右兩邊都是水田,稍不注意一腳下去就踩滿腿污泥。
李遲舒抓着風箏不敢邁步:“這可怎麼走啊。”
“走嘛。”我在他身後用手機打光,“反正不管怎麼走,沈抱山都在你後頭。”
我搭住他的肩:“別怕,李遲舒,往前走。”
再不想走也得走。
就算到了這個地步,李遲舒也不願意丟下風箏,打開兩隻胳膊走平衡木似的小心翼翼。
我踩得比他穩當,因此在李遲舒失足的前一刻眼疾手快伸出小臂撈住了他。這回不得不用力,整個臂彎和手掌都緊緊卡住他的腰身,我甚至能感受到虎口那層薄薄的衣料下是李遲舒的第幾根肋骨。
而他已無暇為此緊張。
李遲舒呼吸又沉又慌,蟲鳴聲此起彼伏的田野間,我只能聽見他的急喘。
“怕?”我磕着他的肩膀問。
他猶豫了幾秒才說實話:“有點。我……平衡力不是很好。”
怪不得以前死活不跟我走鐵索橋。
我一腳踩進他右邊的水田,腳腕很快淹沒在黏糊的濕土中,這樣和李遲舒並進,也能伸手扶着他。
李遲舒被我逮着胳膊,欲言又止:“你……鞋……”
“蔣馳的,沒事兒。”我把着他往前走,“快點回家。”
鞋可以再買,老婆經不起摔。三千塊的新款不算什麼,李遲舒是無價的。
——這還不得對我死心塌地?-
10月6日,晴
終於要開學了,食堂明天下午的菜可以多幾個了。
明天晚上就能看見沈抱山了-
10月6日,晴
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後沈抱山應該不會再找我了。
第一次那麼不想開學。
但是今天過得很好,像在春天一樣。沈抱山連告別都能做到讓人開心。
和他一起放了風箏,回來的路被封了,他下田陪我走的,現在在樓下刷鞋子。
我說我給他刷,他讓我上樓待着。
放完風箏還吃到了甜筒,沈抱山買的。
甜筒下面的脆脆的卷很好吃,沈抱山把他的也給了我。
沈抱山很好,我喜歡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