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夜幕之絆(6)
黃昏向晚時分,謝嵐山獨自坐在飯桌前,桌上空無一物,沒一盤菜沒一杯水,桌角被磨損出歲月的斑駁痕迹,桌形四四方方。
夜色下沉得快,最後一縷霞光從窗外溜進來,籠罩在他的臉上。
這是阿夏告訴他的地方。每座城市好像都會有一處警察管不着的盲角,許多癮君子在這裏棲居,像菌絲在這裏繁衍生霉。
身體沉重到了極處,彷彿被一注滾燙的鉛水從頭顱灌倒了腳底,不知是沁滿了汗水還是眼淚,謝嵐山的臉水淋淋的,額發也是濕的。再次撕裂的傷口還未得到處理,他仍在發燒,燒得還很厲害。
謝嵐山木然望着前方,而前方空無一物。
盲眼小女孩的一聲“好人”觸痛了他的軟肋,這兩個字一直在腦海中如流沙般蝸旋,他試圖與之抗衡,卻感到自己被不斷地強蠻拉扯,苦不堪言。
一寸,兩寸,光線在慢慢后移,如同殘餘的火苗在爐膛子裏苟延殘喘,又是一寸,兩寸,屋子裏終於只剩下黑暗。
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這種令人絕望的黑暗,然而抬起沉重眼皮的瞬間,眼前突然迸發出一道強光,光線發散如萬千銀線,他在這片光芒中看見了一個男人。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或者說,就是他自己。
謝嵐山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景下與這個男人面對面相視,有一瞬間,他認為自己不是燒糊塗了就是真的快瘋了,眼前所見不過是一片幻景。
然而千真萬確的,此刻他就坐在他的身前——謝嵐山坐在謝嵐山的身前。
謝嵐山濕發垂肩,白襯衫上布着血污與灰垢,整個人狼狽不堪。而坐在他對面的這個男人一身筆挺的藏藍色警服,警帽下是利索短髮與深長雙眼,他的眼神既堅毅又溫柔,他的面容被這層漸趨柔和的白光輕籠,聖潔得像個菩薩。
為這種戲謔式的對峙場景感到好笑,謝嵐山輕哼一聲,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是你啊。”
對方回他道:“是我。”
謝嵐山湊近這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雙掌合十,像個無助的稚子般乞求地問:“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而我又是誰呢?”
對方微微一笑:“我不就是你么。”
“不是,你不是……”謝嵐山惶惶睜大了眼睛,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們說我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在這世上絕大多數人的定義中,善與惡天各一方,英雄與小人從來不是同義詞。
對緝毒警謝嵐山來說,如果沒有那場致命的意外,他本該順利完成任務,以英雄的姿態高歌凱旋;如果沒有那個荒誕的手術,他也當以烈士之名歸還故土,他的骨灰盒上會蓋着鮮紅的國旗,他的墓前擺着松枝與鮮花,若干年後,人們仍將以九曲柔腸思之念之,以聲情並茂歌之頌之。
而對死刑犯葉深來說,一個血案累累的殺人者,他本該感到十足的慶幸,他因這場手術偷生於死刑,從而獲得了一個特警的一切能力,他完全可以憑藉這樣的智慧與身手逍遙法外。
可他依然感到痛苦。
這個男人溫柔地注視着他,堅定地告訴他:“那就遵從你的本心。”
本心是什麼?謝嵐山試着想了一下,然後就搖頭不迭,夢囈般喃喃自語:“但是……太痛苦了……”
以一種懵懂又怯懦的目光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看着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謝嵐山流下一行眼淚,他是真的不明白,又如此迫切地想求個明白,他問他:“你不覺得太苦了嗎……你的付出沒有人記得,你的犧牲被視為理所當然,你負重前行於一條如此孤獨的道路,不被理解也不能埋怨……當個好人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
對方似乎對這一切早已瞭然於心,只是微笑:“可這不就是我們的宿命么。”
謝嵐山微微皺眉,滿眼茫然與不解。
“從我們一聲啼哭脫胎於母體,到臨終歸於塵土,人生的起點和終點不都是這樣么,孤獨、無助、不被理解、無法選擇……而連結這兩者的是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生活,大概也是相同的營營碌碌。”謝嵐山看見對方眼含笑意,向自己遞來了一隻手掌,他說,我選擇以這個不與人同的方式活一場,是我對生命最崇高的致敬。
群魔亂躥的黑暗中乍然浮現一道光亮,那些關於這個緝毒警察的記憶越發清晰起來,他便也伸出手,試着去觸碰這個幻象。
我們生來孤獨,最終凌駕孤獨。
我們生來利己,最終突破自己。
我們洞悉人性最卑瑣陰險的惡,最終越過深淵,共襄善的盛舉。
無我原非你,謝嵐山輕輕閉上眼睛,似乎真的感受到了肌膚觸碰的微熱。
然後他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喊他,以他的名字呼喊他:“謝嵐山!”
沈流飛的聲音。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宛若兩簇復燃的星火,發出愈加熾盛的光芒。
沈流飛在臧一豐的引路下趕到了這裏,本想挨家挨戶地尋訪調查,可越找越是心急,到最後竟是不管不顧地大喊出聲。
謝嵐山聽見了,循聲出門,面向兩個為他而來的男人。
臧一豐站定在自己的仇人身前,撇了先前的假模假式,他開門見山,冷冰冰地盯視着他:“我是卓甜的男朋友。”
“我記得她。”謝嵐山點了點頭,沒有過多辯解,他緩步走向臧一豐,然後屈膝跪在了他的身前。
兩個男人同時瞠目一驚。這個猝不及防的下跪動作就是承認了自己葉深的身份。臧一豐怒從心起,飛起一腳就踹在了謝嵐山受傷的肩膀上,傷口復又坼裂,一片血色洇出了薄薄襯衣。
被人一腳踹倒,謝嵐山也不作聲,又忍痛爬了起來,在男人面前跪直了身體。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憑什麼這麼對她,不是你,她興許就不會死!”臧一豐連殺他的心都有過,又怎會放過眼下這個為卓甜報仇的好機會,他再次朝謝嵐山踹出一腳,將他踹倒之後又重重踏在了他的胃部,狠狠以腳底板碾壓了幾下。
吐出一口酸水,謝嵐山再次爬起來。出於一種自我贖罪的心理,他從頭到尾沒還手,任由臧一豐的拳腳雨點般落在自己身上。
每一拳、每一腳對方都未留餘力,但謝嵐山不覺痛苦,反倒痛快。
沈流飛對這個男人觀感複雜,他靜立在一邊,沒有插手阻攔。他看着他,看着他被一次次打倒又一次次爬起來,始終保持着垂首下跪的姿勢,看着他的口角破出一道口子,滲出一綹凄艷的血線。
那些共有的記憶正在復蘇。
沈流飛漆黑的眼底像燃着兩簇火苗,漸漸衝破酩酊朦朧的狀態,到最後情至酣時,通明如晝。
“我打死你!我打死——”
“夠了吧。”謝嵐山依然垂首跪在地上,忽地雙手合十,將臧一豐再次砸向他臉面的拳頭牢牢夾住。他慢慢抬起頭,沖對方挑眉一笑,極致的狼狽中還顯出風情與花哨,“打人不打臉,我這麼帥,你怎麼捨得下手。”
沈流飛被這幕逗得嘴角一揚,他知道,他的記憶回來了,他的謝嵐山也回來了。
此刻的謝嵐山清醒自知,反將臧一豐一把摔倒在地。趁對方爬起之前,他以絕對的優勢將臧一豐鉗制在自己身下,卻注視着他的眼睛,認真允諾:“先別打了,算我欠你的,等我任務完成後一併還給你。”
這眼神與他們先前相處時判若兩人,明亮、熱忱又堅定。臧一豐被這眼神震懾住了,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鬆了手,謝嵐山搖搖晃晃站起來,抬手擦了擦嘴邊血跡,又踉蹌着走向不遠處的沈流飛。
來到對方身前,他低頭往前一靠,以額頭抵住對方的肩膀,輕聲喊他:“小沈哥哥。”
沈流飛抬起手,撫在謝嵐山的後背上,然後手下施加力道,將他完完整整擁入懷中。
這樣溫暖有力的擁抱令他終於心安,謝嵐山閉上眼睛,輕聲重複:“我想當個好人……”
我想當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