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太陽背後一道門(1)
肩上的槍傷縫合后,謝嵐山就關進了市局的拘留室內。這事情還是太玄妙,上頭還要開會,還要開會復開會,再決定究竟怎麼處置他。
5平米的單人間,冷白的燈光,頭頂的監控不遺一處,他的對門還有個“鄰居”。一個常販常吸的癮君子,一個偷雞摸狗的小流氓,最近又犯了點事,被小梁逮來進行“素質教育”的。拘留室目前就他倆,男人估計一個人關着挺乏味,剛見謝嵐山被押進來時,就跟搭着伴兒似的興奮。公安人員前腳出去,後腳他就想跟他套近乎,可對方從頭到尾沒搭理過一聲。
謝嵐山默默靠坐在牆角邊,寡着一張蒼白的臉,眼不眨人不動,彷彿靈魂早已脫離軀體。他維持這個不言不動的姿勢已經很久了,久到化作了一尊白釉瓷塑的菩薩,只是眉眼帶着血淋淋的煞氣。
男人估摸三十歲左右,比謝嵐山看着矮點、壯點,平頭大眼,長得挺精神,就是眼角往下耷拉,顯得眼睛不夠亮。憋不住一室寂靜,他把臉擠向了兩根鐵柵欄之間,主動向謝嵐山介紹起自己:“哎,新來的,我叫臧一豐,你叫什麼?”
謝嵐山沒搭理他,闔起眼睛養神。他聽見遠處隱隱傳來的音樂鐘聲,每天六點準時響起。據說是附近的百貨鬧鬼,風水師說只有在這個點放這種音樂才能化解煞氣。謝嵐山對這音樂鐘聲感到親切,因為若無大案子,每當這鐘聲響起,就到了他們下班的時候。
那人又熱情說話,把臉湊向:“你看着挺結實啊,干哪行的?不會跟我一樣,也是街上混的吧。”
謝嵐山還是沒回答。他知道再過五分鐘,一輛785公交車會駛進站台,那司機開車風格跟趕着投胎似的,回回都得在進站前急剎才停得下來;而200米遠的一所國際小學裏,一群小學生會像一大群尋着蜜的蜂,嗡嗡湧出校園。市局裏的一磚一瓦,市局外的一草一木,他都太熟悉了。
市局的拘留室不用穿那黃馬甲,謝嵐山穿的還是自己的白襯衣,領口敞得低,長發又有些凌亂,瞧來很有幾分頹唐。從對方的角度,能看見他修長有力的脖頸與隱隱露出的胸前肌肉,臧一豐盯着謝嵐山的眼睛有點發直,跟沒見過漂亮男人似的,就差沒咽唾沫了。
打量半晌之後他作出一個判斷,於是鍥而不捨,連聲追問:“你家裏還有什麼人啊?瞧着沒結婚啊,女朋友肯定有吧?”
一聲“女朋友”才把謝嵐山的魂兒喚了回來,他冷不防睜開眼睛,轉頭看着對方。
時間在對視間彷彿靜止了那麼幾秒,臧一豐嚇了一跳,這人的眼神又陰又冷,活像殺過人的。
突然間,謝嵐山站了起來,不顧肩傷剛剛縫合,他奮力拍打着鐵柵欄高喊:“陶龍躍!陶龍躍!”
重案組的小陶隊其實就在外頭徘徊,順理成章地被這響動引了過來,剛跟謝嵐山照上面,對方忽地改口了,客客氣氣地管他叫“陶隊長”。
陶龍躍見臧一豐探頭探腦一副賊樣子,便找到了紓解惡氣的對象,沖對方冷聲呵斥道:“坐好,瞎動什麼!”
“陶隊長,我想向你打聽一件事。”四目相對,謝嵐山這態度疏離又客套,就差沒躬身行禮了。
陶龍躍有些難受,難受得喉嚨直泛苦味。他跟謝嵐山認識超過二十年,彼此間的稱呼一向很隨便,多數時候這小子管他叫“老陶”,親昵了就叫“龍躍”。但這個男人現在叫他“陶隊長”,明明白白在他倆之間劃下一道鴻溝天塹。
陶龍躍艱難動了動嘴唇:“什麼事兒,你說。”
謝嵐山全似沒注意到對方那點不快與不自在,只問:“今天幾號?”
陶龍躍說:“2號啊。”
謝嵐山臉色一變,地問了一句:“2月份了?”
心說這小子蹲班房蹲傻了,陶龍躍很是想笑,可轉眼想到兩人眼下的立場與身份,又忙憋了回去,憋出一個似笑似哭的難看錶情,說:“當然是2月份了。”
琢磨過這日子來,謝嵐山突然急了,揚聲問:“沈流飛呢?沈流飛在哪裏?”
陶龍躍嘆口氣說:“他還在泰國沒有回來吧,他要回來能不來看你么?”
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感,謝嵐山果斷搖頭道:“他不可能還在泰國!”
沈流飛沒回來。沈流飛不可能知道他身處險境還食言不歸。
他莫名有個預感,沈流飛出事了。
陶龍躍見謝嵐山一臉怔忪,半晌無話,倒想起自己本要來找他的那點事,他說:“正巧想跟你說個事兒,你在泰國認識的那個老警察出事了。”
“出事了?”謝嵐山瞠目一驚,心臟停跳了一整拍。
“犧牲了,已經找着屍體了。車子翻在山路下,被塌方的山體埋了一半,連帶那位頌薩警官,總共三具屍體。”陶龍躍再次嘆氣,“聽那邊的警察說,這事情多半跟穆昆有關。”
謝嵐山再次陷入思考狀的沉默中,整個人僵直不動,以至於陶龍躍連着喊他幾聲,他也沒一點反應。
兜里的手機響了,該是蘇曼聲催他去醫院看老陶。老陶已經得知了謝嵐山目前的狀況,驚怒之下,又病倒了。
陶龍躍不敢不聽媳婦兒的話,慢吞吞地往外走。
幾步之後,他停下來,回頭看着謝嵐山,而對方也似終於回過了神,定定回望着他。
謝嵐山的頭髮已經很長了,及至肩膀之下,襯得原本英挺的五官竟嫵媚起來。他臉上始終露出一種含着嘲諷的微笑表情,嘴角邊那點梨渦便若隱若現,漂亮得像油畫或者熒幕里的美人。陶龍躍為這種充滿戲劇感的俊美震撼,同時深感懊惱,他為什麼早沒發現這個男人的變化。
“阿嵐,我……”陶龍躍囁嚅一下,最終決定還是說出口,“我不是有心傷你,我永遠把你當兄弟。”
謝嵐山以一種略帶輕蔑的目光打量陶龍躍,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心領了。”
他再次坐回牆角邊,仍是那副無欲無求、無晴無雨的臉,手肘擱在膝蓋上,雙手交錯支着下巴。
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離開這裏,去找沈流飛。
手機再次發出催促的鈴音,陶龍躍最後看了謝嵐山一眼,深深長長嘆了口氣,一摸褲兜,扭頭匆匆走了。
確定那位小陶隊長已經離開,臧一豐才再次朝謝嵐山的單間探過腦袋,他有點不可置信地問:“怎麼……你、你是警察啊?”
謝嵐山一眼不看對方,不答反問:“你為什麼進來?”
臧一豐撓撓頭:“小事兒,賣了點葯。”
謝嵐山一挑眉:“賣了點葯?”
臧一豐老實答:“紅冰,一千多克吧。”
這兩個字令他眉頭愈緊,一千多克的紅冰已經夠槍斃的了,謝嵐山冷聲問:“這是小事兒?”
臧一豐嘿嘿一笑:“我賣的是假的,我自製的,外表看不出,實則沒危害。”
謝嵐山淡淡說:“司法解釋有說過,販賣窩藏假毒品,當以販賣窩藏毒品犯罪(未遂)定罪處罰,就算不會槍斃,那也得把牢底坐穿。”
這是他故意訛對方,販賣假毒品的案子不多見,究竟該怎麼判在司法領域目前還存在較大爭議。
臧一豐再次“啊”了一聲,他的表情動作有點大,很快就被謝嵐山呵止了。
“別大驚小怪,別東張西望。”謝嵐山用眼角餘光移向頭頂斜上方的監視器,嘴唇幾乎一動未動地說,“你要不想槍斃,我可以帶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