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善惡的灰度(5)

第148章 善惡的灰度(5)

謝嵐山去見老陶隊長的時候,市局裏的小陶隊長接到省里通知,立即抓捕謝嵐山,一旦拒捕,准許當場擊斃。

這是一次要求配槍的行動,市局槍彈分開管理,還得重案大隊去裝備庫里取。

小梁跟着陶龍躍一塊兒去取槍,一路上都在心裏犯嘀咕。他畢業即來到市局工作,因表現突出調入重案大隊,雖說偵破的都是殺人、販毒這類的大案子,但平日裏用得上槍的機會還真不算多。最近的那次還是幾個月前追捕喬暉,可那畢竟面對的是窮凶極惡的連環變態殺手。所以直到摸到真槍之前,他都不信這次抓捕行動是要配槍的,愣了愣,決定問陶龍躍:“陶隊,這是幹什麼?咱們不是去請謝師哥回來問話么,配什麼槍啊?”

“你以為我想帶槍?”陶龍躍臉色鐵青,跟刷了層靛里調墨的油漆似的,“上面說了,拒捕就警告,警告不聽就擊斃。”

“啊?擊……擊斃?可他不是……不完全是那個殺人犯啊?”小梁大驚。從法律上來說,一個社會危害性嚴重的死刑犯倘使越獄拒捕,將其擊斃理所應當。但到底是一同共事三年的戰友,小梁雖然如今見着謝嵐山時的感情有些複雜,卻也不願他殞命在自己眼前。

似嫌小梁聒噪,陶龍躍虎着臉皺着眉,不再吐露一字,只是神情凝重地為自己的配槍裝填彈藥。警用92式,外形比已經淘汰的54式漂亮不少,鳴槍示警的爆鳴聲更響亮,子彈威力也更大,總之非常適合執行一線警務。陶龍躍猶記得自己剛換上新槍時的那股興奮勁兒,英雄就得配上襯手的兵器,沒有玄鐵劍的楊過也帥不到哪裏去。可他從來不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以這把槍對準自己的鐵瓷,謝嵐山。

陶家老宅的閣樓內,暗黃色的燈光像灑下的一場霪雨,兩個人都浸淫在這場雨中,視線漫漶不清,心情也跟着變得潮濕晦暗。

老刑警站直了身體,微微仰着頭,望着這個自己一手帶大了的男孩。他第一次意識到,對方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了,他英俊剽悍,深刻的五官與犀利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力量。

俄而,陶軍嘆了口氣,向著謝嵐山移了一步,竟非常坦然地點了點頭:“當年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來問我的。”

這就是承認了?謝嵐山吃了一驚,他原本做好了對方抵死不認的準備。

心口雖如蜂蟄般刺疼着,但這個懷疑由來已久,倒也還能強撐着自己不倒下去,謝嵐山不再遮掩,開門見山地問:“所以你就是門徒?”

陶軍搖頭,渾濁老眼瞧來十分誠懇:“不,我不是門徒。”

謝嵐山不信任地眯眯眼睛,又問:“難道說是劉焱波?”

陶軍又搖頭:“也不是老劉。”

“那還能是誰?”謝嵐山一時思維壅塞,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驚得瞠目結舌,語無倫次,“你、你……你是說……你是說我爸爸?”

陶軍再次長嘆,坦承一切:“老謝就是門徒,當年也是我在他身後開了一槍。”

“你騙我!”腳本跟想像中全不一樣,謝嵐山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劇烈地顫抖,甚至一張俊美的面孔都怪異地扭曲起來,他拼盡全力想要否認嘶喊,一張口卻覺得,“不可能的……我爸不可能是門徒!”

“當時我跟老劉發現了老謝就是門徒,老劉跟他廝打在了一起,還有別的毒販要插手,情況太危急了,所以我在他背後開了一槍……”陶軍面露哀傷之色,連連搖頭,“他臨死前跟我說他是一時糊塗,你媽媽嫁他委屈了,他想讓她還有你過上更好的日子……”

細細回憶一下,好像老謝出事前,家裏的情況確實好了起來,高珠音臉上忿怨少了,喜色多了,老謝說是立功的獎金,可直到他也立了功才發現,哪來那麼多的獎金?

“畢竟是一起出生入死過這麼些年的兄弟,我們都不忍心他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死了還要背上‘叛徒’的罵名,我也不想讓你母親難過,更不想讓你失去信仰與榜樣,所以我們決定隱瞞真相,就當他是在緝毒任務中犧牲的……”

謝嵐山沒有說話,甚至一動不動,一眼不眨。他的靈魂已經脫離軀體,徒剩下空空皮囊,行屍走肉。

“這事彭廳長也知道,有些證據我們回來就交給了他,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問他……”陶軍補充下去,“我一直很懊悔向你爸爸開了槍,他畢竟曾是我最好的兄弟……你媽媽又為你爸爸的事情出了精神問題,所以我一直為此背負着沉重的心理壓力,後來執行任務的時候就撞了車,也為此退到了二線。”

這就是老刑警朱明武對他的評價,“無可挽回,傷人傷己”?

“你騙我……你騙我……我爸爸一直教導我要做個好人、要做個好警察,他不會的……他不可能是門徒……”他所有的信仰都在這一刻坍塌了。謝嵐山雖然還站在這個男人面前,但他知道自己一動,就將支離破碎,風化殆盡。他機械地重複地搖着頭,嘴裏喃喃有詞,“因為他死了,你就潑他污水,毀他清白,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他的身上……”

一瞬間,那種可怕的頭疼又發作了,他抖如篩糠,開始幻視,幻聽,滿眼都是晃動的人影,滿耳都是尖利的噪音。謝嵐山用雙手摁住即將爆裂的頭顱,然後從肺腑深處往外嘶吼,發出一種可怕的、絕望的、完全非人類的嘯哭聲。

然後他就抄起了柜子上的那把水果刀,奮力將陶軍撞在牆上,用刀抵住了他的脖子。他眼眶血紅,神態猙獰,徒勞地進行最後的反抗:“你快說你是騙我的!你快說我爸是個好人!”

陶龍躍在這個時候帶着人衝上了閣樓。他為眼前的景象震驚,立即鳴槍示警。一聲劇烈的爆鳴之後,他對謝嵐山粗聲吼道:“謝嵐山,把刀放下!”

“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你爸是個骯髒的騙子……”謝嵐山朝陶龍躍轉了轉臉,手中雪亮的刀刃反倒更用力地貼緊了陶軍,在他脖子上拉出一線血淋淋的口子,“他騙我,騙你,騙了所有人——”

“砰”一聲,槍響了。

陶龍躍確實沒想過傷害謝嵐山,但也不能任由對方對自己親爹下手,所以他當機立斷決定開槍,不打要害,只擦皮肉。

然而如此近距離的射擊,即使子彈只是從肩膀擦過,高溫還是灼爛了謝嵐山的襯衫,強大的衝量扯掉了他一大片皮肉,幾乎見骨。

手中尖刀落地,手臂與胸腔劇烈的震動險些令他站立不穩,吐出一口血來。謝嵐山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滿嘴甜膩的腥味,一臉震驚地望着陶龍躍,似乎也沒想到對方會向自己開槍。

他猶記得自己如何刨掉了十個指甲,將這個男孩從地震的廢墟中拯救出來,對方哭咧咧地發著誓,要當他一輩子的好兄弟。

很快,他就意識到,這不過是些儲存於大腦皮質間的記憶罷了,不屬於他的記憶。

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着自己,謝嵐山放開了陶軍,用血淋淋的手擦了一把臉,然後就這麼靜靜注視陶龍躍,注視所有人。

他方才眼神瘋得徹底,此刻卻靜得異樣,令人不寒而慄。

打從知道這個荒謬的手術開始,他就拚命守着那道善的底線。人是帶着原罪出生的。宗教說人一出生便與神隔絕,達爾文說適者生存,一顆精子只有廝殺過萬千同胞,才能獲得脫離母胎的機會,所以人性複雜陰暗,向上的攀登如此艱難,向下的墜落卻異常容易,所以他的這種堅守非常辛苦,非常痛苦。

然而此刻他終於明白過來,當謝嵐山太痛苦了,當個好人太痛苦了,而當自己不再堅守那道虛無縹緲的底線,所有的痛苦都須臾隨之消解了。

這種如溺斃般極致的痛苦之後,他感到自己掙脫了母親的臍帶與羊水,煥然重生。

片刻的對視中,陶龍躍發現這個男人不僅神態變了,甚至整個人都變了。謝嵐山的眼神漸漸清晰起來,妖嬈起來,眉眼含着情又留着笑,魅惑得與原來完全判若兩人。

“陶隊長,各位警官,你們是要找葉深嗎?”謝嵐山舉起染血的雙手,明明是投降的姿勢,卻優雅得好像在舞台之上準備向觀眾謝幕。

不待愕然的眾人給出答案,他微笑着說,“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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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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