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見分外眼紅(4)
陶龍躍原本準備去查線索,而今線索不請自來,他用手機查了查鶴美術館的營業時間,恰巧今天就有沈流飛的公益課。陶龍躍沖謝嵐山挑一挑眉,眉骨處那道疤也跟着張揚地一跳:“撿日不如撞日,走一個?”
話是這麼問了,但沒給謝嵐山拒絕的機會,陶龍躍猛打方向盤給車掉頭,風馳電掣。
又一蓬熱風照臉吹進來,謝嵐山仰頭靠向副駕駛座,闔了闔眼睛:“開快點。”
他的手一直按在胸口的子彈鏈墜上,車微顛,胸膛里的心臟跟着上下。
途經刑偵局,陶龍躍一腳帶了剎車,左顧右盼,突然眼睛一亮,說要去取個屍檢報告。
謝嵐山沒下車,知道這小子是借破案之便,行猥瑣之事,只在陶龍躍下車時扣了扣車窗,提醒他:“給你兩分鐘。”
蘇曼聲正與一個女警員走出刑偵局大門,未出門口,她忽然伸手攬住女警員的肩膀,將她帶往自己身前,很貼心地替對方整了整翻起來的警服領子。蘇曼聲本就高挑,凈身高都有一米七六,此刻腳踩高跟的制式皮鞋,女警員瞬間有了小鳥依人之態,經由她這麼一攬、一帶,簡直就快偎到她懷裏去了。
“注意你的警容風紀。”整好衣領,蘇曼聲對小女警說。
平日裏的蘇法醫不苟言笑,氣勢攝人,往往一開口就能把人嚇一趔趄。但對眼前這個小女警,蘇曼聲訓人也訓得婉轉,低眉淺笑間,眼底竟有一絲難得的溫存。
這一幕落在謝嵐山的眼裏,他輕輕吹了聲口哨。
陶龍躍快走到蘇曼聲身前了,不用身後的謝嵐山提醒,他也從這聲口哨中領會了弦外之音,就是你的性別與別人的取向不同,沒戲了唄。
蘇曼聲看見陶龍躍,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法醫鑒定書》會在法定期限內送出,新的屍檢發現也已及時通知,陶隊長實在沒必要親自跑一趟。”
這回屍檢結果出得算快的,案情不算複雜,屍體發現得比較早,兇手也沒有刻意毀屍來干擾法醫視線。
陶隊長滿腹衷腸,還沒來得及傾吐,就被蘇法醫一個冷淡眼神給“攆”走了。
“哎,謝嵐山。”蘇曼聲微一側身,沖一直坐車裏、一臉看好戲狀態的謝嵐山喊了一聲。
謝嵐山把頭伸出車窗,笑得花哨又好看:“有何指教?”
蘇曼聲用一種有勁道的眼神打量他,審視他,不像異性之間互相欣賞,倒像獵手檢視獵物。好一會,她才微笑道:“我不看你,因為你不是我的菜。”
謝嵐山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背後莫論他人非,上回自己那點不靠譜的“揣測”已經被人聽去了。他揉了摟鼻子,以一個無公害的笑容掩飾掉那點尷尬:“那真是太遺憾了。”
與謝嵐山短暫的視線接觸之後,蘇曼聲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陶龍躍,半調侃半命令地對重案隊隊長說:“破了這個案子再來約我。”
鶴美術館位於漢海市的西郊,再往西一點,就是鄰市了。一間私立美術館,人流不密集,館藏也不算多,但件件是難得一見的精品。所以口碑勝於宣傳,開館以來,時有文藝青年拉伙前來觀瞻。
從選址上來說,這座美術館根本不以盈利為目的,整個就是一有錢人的雅好。歷史上西郊那塊地是著名的“萬人坑”,傳說日軍曾屠城三天三夜,屍體摞得比山高,全都扔在那兒。後來改造成了老廠房,幾經翻修改建,也一直鬼氣森森的。
謝嵐山忘記從哪裏的新聞里瞥到一句,鶴美術館一年投入逾三千萬,館主行蹤神秘,迄今沒在人前露過面。
從刑偵局出發去往美術館,一個來回三小時,還不算上堵車。
這一路,陶龍躍都很得意,嘴裏調不成調地哼着歌,他懷舊,一直都只聽張學友。在他看來,蘇曼聲今天的反應,等於明確否認了她是lesbian,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事兒到底不是自己一廂情願,人家那頭也有那麼點意思。
倒是謝嵐山蔫靠在副駕駛座上,一張臉既像疲乏不堪,又像胃口不振,就這麼長吁短嘆半晌,終於來了一句:“人挺漂亮,品味不行。”
鶴美術館既不奢華也不現代,最大的特色就是周遭樹多,兩棟連通的菱形建築,主館外圍以紅磚與白色大理石兩色鋪墊,古樸肅穆,副館則更輕盈自在,掩映在一片蔥蘢之中,倒是個夏日避暑的好去處。
謝嵐山他們趕到鶴美術館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到了閉館時分,迎面而來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一口一個“沈老師”,顯然剛剛下課。
這個時間點,美術館只准人出,不準人進。待那群嘁嘁喳喳的小姑娘走遠,陶龍躍瞥了謝嵐山一眼,伸手就要掏證件,意思是直接亮明身份,大大方方進去得了。但謝嵐山不同意打草驚蛇。他想先探探底再說。
陶龍躍仰頭望着美術館主館,面色為難。美術館的一層樓抵得上民用住宅兩層,主館的外牆,人高以下全是滑不留手的大理石,人高以上才是那種有年代感的略有起凸的紅磚,這樣的配置,就跟最陡峭的崖壁似的,一般人鐵定爬不上去。
徒手攀岩對謝嵐山而言是小菜一碟,他縱身一躍,兩手抓住紅磚的凸出部分,以臂力帶動全身,十分利索地爬上了美術館的兩樓。
虧得沒被人發現,陶龍躍自持重案隊隊長的身份,遲疑不動。謝嵐山從二樓窗口探出半截身子,朝他勾了勾指頭,不耐煩地催促着。
陶龍躍撇了撇嘴,又咬了咬牙,便也跟着攀牆而上。比謝嵐山費勁不少,但到底是受過訓練的刑警,還是爬上來了。
陶龍躍雙手扶着膝蓋,弓腰連喘幾口粗氣,謝嵐山睨他一眼,“嘖嘖”着搖了搖頭。
哪知還沒進入展廳,陶隊長這邊又出么蛾子,他嚷嚷着肚子疼,非要上廁所。
“懶驢上磨,”謝嵐山強忍着翻白眼的衝動,“快去快回。”
陶龍躍急奔去了廁所,謝嵐山一個人在偌大的美術館裏走着。除他之外,館內空無一人。
館內基本是木質結構,不少地方曲徑迴廊,設計得別具匠心。謝嵐山的腳步聲篤篤作響,聽來似有回聲,大白天都不太透光的美術館,此刻夕陽西下,更顯陰森。
很快來到了暫不對公眾開放的區域,地上隨意潑着一些紅色顏料,謝嵐山蹲地檢查,確認不是血跡,才繼續往深處走去。一些造型詭異的美術作品擺放隨意,經典不過時的黑白搭,看上去像是一場暗黑主題的畫展,猶在佈展期間。
一道門虛掩着。
謝嵐山推門而入,一幅“血淋淋”的畫作呈現在他眼前,在只有黑白兩色的空間裏異常觸目驚心。
浴缸、女人還有滿地鮮血,這幅畫太像他夢裏的場景。
謝嵐山完全怔住了,他感到呼吸不暢,像被一萬個人從不同方向推搡。
好容易勸服自己挪開視線,另一幅視覺衝擊更強烈的畫瞬間撲入眼帘——
一樣的赤身裸體,一樣的手掌斬斷,一樣“眾星拱月”的屍體排列手法,甚至連中間那名女性死者下腹部被刀刻下的梵文符號都一模一樣。
這幅畫,忠實紀錄了叢家滅門案的現場一幕。謝嵐山看見畫的右下角留有落款,署名是“流飛”,而創作時間是十年前。
與方才看見的那幅畫顯然是同一系列,都以兇殺為主題,都以血色為主打色,畫面詭譎張揚,視覺衝擊力十分強烈。可這個系列卻有個相當舒緩又禪意的名字,叫黑白未錯。
他迅速反應過來,叢穎那書櫃裏有一本書,書名也叫《黑白未錯》。他那天多看了那書櫃一眼,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其實就是那本書的插入方式,在一整櫃齊整排列的書中顯得格格不入。
畫與書的作者署名是同一個。
都是沈流飛。
聽見身後有人正向自己靠近,謝嵐山第一反應來人是陶龍躍,張口就說:“老陶,你看這幅畫,這個名字——”
話音戛然而止,來人停在了門口,他意識到,不是陶龍躍。
“這個名字出自宋人釋正覺的《禪人並化主寫真求贊》,”他身後的那個男人接口道,“‘入掛樹之壺,天地能闊;得爛柯之棋,黑白未錯。’”
這個聲音相當耳熟,低沉又柔軟,謝嵐山幾乎瞬間聽出來,是他在電影院裏偶遇的那個有趣的人。
嘴角微微翹了起來,他轉過身去,迎接這不期而遇。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然而四目相視瞬間,謝嵐山還是吃了一驚,眼前這個男人身板高大挺拔,能與自己完全保持平視,臉龐非常俊美,那種用修辭都形容不上來的俊美,但同時又非常年輕,若不是穿着一身老成的西裝,謝嵐山幾乎要斷定,對方還是個學生。
這個人似乎一點也不記得他了,目光冷淡而疏離。
“已經閉館了。”對方客氣地敲了敲門,秀氣的指關節指着門口貼着的指示牌,不露聲色地提醒着謝嵐山:非工作人員不得入內。
“我是來找人的。”謝嵐山暫不欲表露身份,信口胡謅。
“哦?”男人眼神挺犀利,透着不信任之意,但他的嘴角依然保持着一個略微上揚的弧度,像是早已識破了他的謊言,但又礙於教養,得給他一個自圓其說的機會。
“我來找我表哥,沈流飛。”謝嵐山展露迷人微笑,充分發揮皮相之長,顯得自己誠懇、可信又無害,“他在這兒上課。”
“是嗎。”男人也笑了,跟電影院裏那笑法一樣,帶着一絲謔意,禮貌又冷淡,“我就是沈流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