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研究所的附屬學校生源一部分來自研究所的雙職工家庭,其餘都是附近市鎮的小孩。本地的教育水平並不領先,研究所這些人基本都是一路學習領先、大學畢業享受到全國最好的教育資源,能夠有機會去提升這偏遠地區的教育質量,哪怕只是一門興趣類課程也並不當做兒戲來做。
應允承被分去寫太陽系簡介這個章節,文檔已經更新到第十五版,之前負責審閱的同事打內線給他:“小應,我覺得差不多可以不再改了,我這邊的意見也提得差不多了,我今天會和其他幾個章節一起打包發給李決複核。”
應允承此前並不知道李決也是這個項目的一員。
李決第二天才發過來反饋意見,同事把太陽系這一章抽出來轉給他。應允承等待word緩慢加載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種讀書的時候等待公佈成績的感覺——應允承通常不擔心自己的分數不好,但總是緊張這一次會不會不夠好。
李決上一封“Superb”的郵件被應允承加了星標,收到那封郵件之後並沒有讓應允承在與李決共事時放鬆下來,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更明顯。
應允承覺得和李決工作的感覺像是在走鋼絲,獲得正面評價后一躍而上看到壯闊美麗的風景,但稍有不慎會比平地摔跤來得更狠更痛。
李決的批註比應允承預期的要細緻很多。以李決的資歷和能力,時間大可不必花在這個項目上,但李決並不是只在知識點的對錯上把關,他對語言進行了適合小孩子的調整、甚至替換了應允承從研究所版權圖片庫里找來的太陽系示意圖。
李決自己用紙筆畫了一個帶卡通元素的太陽系,掃描后貼進去覆蓋了原來的圖片。
應允承正順着修訂模式一條條接受修訂,同事打電話來問他:“小應,你這個周末有安排嗎?”
應允承人生地不熟,又實在沒有興趣獨自背包去周邊兩日游,周末都是隨意消磨打發。
同事聽起來像是鬆了口氣,“那就好,這兩天我們那個附屬小學要組織二年級的小朋友去沙漠裏觀星,李決點名要你跟他一起去。”
這消息不知道為什麼傳得很快,傍晚打球已經有人來問他:“聽說是李決欽點你?”
被欽點的應允承此前根本不知道去沙漠是怎麼一回事。
還是那位分配任務的同事在電話里跟他解釋:“這個項目是李決進研究所那年開始的,剛開始只是以前的一個主任顧及着所里好多同事的小孩兒也在這個學校,想從娃娃抓起培養點接班人,之前編寫的書面材料只是一部分,所里還定期派人去學校上課,二年級的小朋友有校外實踐,研究所一向是帶着他們去觀星,小孩子嘛,這樣子感受最直觀。第一年這課外實踐就是李決負責,後來也沒換人,他跟學校那邊老師也熟了。”
應允承周五球只打了半場,回家翻出一個旅行包仔細收拾起行李。
應允承從未踏足過沙漠,更拿不準面對一群二年級的小朋友應該如何妥善着裝。平時在研究所穿得還算半正式,進沙漠或許運動打扮合適,但是不是又不太符合老師身份?思前顧后最後還是決定穿一套運動裝趕路,包里裝的衣服休閑運動各一套。
九點半的時候李決發來信息,通知他明早九點在研究所門口見。
周六一早應允承略微睡過頭,手忙腳亂收拾好自己拎着前一晚收好的行李幾乎是一路跑到研究所門口。
李決比他到得還早。靠在一輛高大的吉普前抽煙,看見應允承走近很快掐了煙。應允承先主動開口問好,走近了注意到李決的衣着跟平時差別不大,依然是白色襯衣搭淺卡其的褲子,只是襯衫不如上班時挺括,應允承幾乎是立刻想到以前被江斯映拉着看過的一部電影裏RalphFiennes的扮相。應允承看自己一身衛衣衛褲,像是走錯片場。
李決大概看出來他的局促,上車前笑着點評一句:“像高中生。”
應允承的旅行包被扔到後座,李決從後視鏡里看一眼,大牌印花圖案在他的登山包旁邊顯得有些突兀。平時被應允承謙遜為人所掩蓋的細節這時候又鑽出來了:這位畢竟還是個富家公子,或者富家二字都顯得小氣,應該叫豪門。
應允承沒有外露的優越感,甚至在諸多細節上已經在竭力注意避免搞特殊,李決也曉得這包跟炫耀沒有半分聯繫——這些被冠以奢侈抬頭的物品在應允承的生活中是稀鬆平常。
後備箱還放着兩台天文望遠鏡,雖然墊了好幾層減震泡沫,李決仍然不敢把車開快。李決先跟應允承介紹了一下這個周末的日程,過高速收費站之前李決先去加油站加油,下車前跟應允承說:“你開一瓶後面的礦泉水,拿杯子出來喝點兒水。”
後排的座椅上倒是的確有幾大瓶一升裝的礦泉水,應允承卻沒見着杯子。李決取好油槍繞到應允承這一側開油箱蓋,見應允承並無動作,瞭然地問一句:“你根本沒看到我消息是不是?”
應允承今早匆忙,醒過來看時間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有未讀消息,手機也順手扔到旅行包的側袋,上車之後一時也忘了手機這茬。聽了李決的話才把手機找出來,未讀信息的確是沒有,打開郵箱卻有一封沒有推送的未讀郵件,李決還是習慣在標題欄里寫正文:沙漠乾燥,記得帶上喝水的杯子。
應允承哪裏料到李決買水都只買一升裝大容量。
李決放回油槍卻沒上車,轉身去了加油站的小超市。應允承以為是自助加油機器上的支付出了問題,李決五分鐘後上車來卻扔給他一個塑料杯子。
這次不是特立獨行的燒杯了,杯子是真的用來喝水的杯子,看起來杯蓋密封性能還很好。只有一點:杯身是粉色,還印着HelloKitty。
應允承一時不知道該擺什麼樣的表情,於是看起來是徹底懵掉的樣子。
李決其實從付款就在忍笑,現在看應允承獃獃地把杯子拿在手裏,終於放開笑起來,邊笑又竭力平穩氣息開口說話:“不騙你,他們只有這一種杯子賣。”
等笑意終於過去了,又補充說:“挺好的,現在像初中生了。”
應允承就這麼拿着粉色HelloKitty水杯真正踏上進沙漠的路。他既不習慣這個小女孩特徵明顯的兒童水杯,也不習慣李決剛剛在他面前如此放鬆。那些只寫標題欄的郵件帶來的距離感好像在某個瞬間消失了。
上高速沒多久李決的手機就響起來,他飛快掃一眼來電,對應允承說:“抱歉,高速不該接電話,但這個電話不好錯過”,說著戴上藍牙耳機按了接聽。
電話是用英文打,應允承已經刻意避免不去聽,但李決的聲音十分清晰,應允承聽英文又沒有任何障礙。電話不長,應允承只靠李決講的話已經能夠推斷出這通電話的主題。
這主題並不適合分享。但應允承沒料到李決主動開口講:“之前項目上有個歐洲機構,一直在問我有沒有興趣再去念個書然後拿教職。”
個人職業前景其實是李決的純粹私隱,這種被同行試圖挖角的信息按理說一般不會透露給同事,但李決根本不避着應允承。應允承反而比他要尷尬,為了讓對話不滑向更私隱的防線,只好挑最無關痛癢的問題問:“他們為什麼希望你先念個書?”
“我沒有任何國外的學術背景。”
李決的回答完全在應允承的意料之外,以李決英文的讀寫能力,應允承以為他至少曾經有過一年半載的交換經歷。
李決繼續說:“當然了,不管需不需要我念書,這其實根本沒有任何考慮的餘地。不說其他,脫密的問題基本就解決不了。而且吧,我沒打算走。”
應允承問:“難道更前沿的理論研究和更好的學術環境不吸引你嗎?念本科的時候也根本下一個學位出國念?”
李決回答籠統又模糊,像是突然沒了談興:“還好吧,我覺得這兒的月亮也挺圓的。”
應允承想起來回國前在電話里和應修嚴的那番爭論。他拿不準李決是否是因為某種集體榮譽感或者認同感之類的東西而決心紮根於此,但李決至少證明他在電話里那番衝動的話是偏頗的。
在李決身上,應允承看到的是這一份職業在國內繼續做下去能有的最好樣子。李決天分完全夠用,不缺努力認真,而他那種在集體主義中偶爾的走神又讓他更能拿捏科學和政治之間的邊界和分寸。
應允承想得投入,差點錯過李決的提問:“徐晉洋跟我說你開學要繼續去念書?繼續在英國念?”
應允承糾正道:“不是,在加州。”
他沒多說,比如不僅是念書,也許工作也一併打包了,家裏並不贊成他走這個track云云。
李決卻並沒有到此為止:“剛剛說的話——我沒在國外念過書不代表我覺得在國外念書不好,你不要誤會。你之前寫的研究報告我仔細看過,我來研究所快五年了,一年級研究員能寫到這個程度的,我大概也就見過兩個。但你不要驕傲,去加州也要繼續認真學習,做這一行,你站得越高反而越明白自己的認知實在太有限。你這麼聰明,前途似海,千萬不要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