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那天晚上李決先他一步離開食堂,再從手機聽筒里聽到李決的聲音已經是六個小時之後。
應允承念書的時候雖然習慣熬夜,但來了研究所之後每天作息規律,十二點一過已經有些倦意。本來打算上鬧鐘先睡三個小時,又怕醒不過來,只好從卧室里的小冰箱拿出兩罐可樂提神——大概是潛移默化受了李決的啟發,這小冰箱和李決辦公室用來給他供給冰塊的那個,正是同款。
事實上李決並沒有要求他一定要上這個電話會,應允承卻仍然硬撐到了四點神志恍恍地輸入電話號碼和會議密碼。
一起打球的研究員跟他提過,李決對同一個項目的人要求非常高,過去幾年能得他青眼的新人並不多,都說李工看起來脾氣好對誰都周到,但其實犯一點小錯就可能被他永不錄用。
於是一個電話會也令應允承戰戰兢兢。
應允承聽完一輪rolecall才意識到李決隨隨便便在食堂閑聊一樣的對話里給出的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這個領域應用方向最前沿的那些頭腦,幾乎都集中在這個電話上。軌道並不是應允承本科期間的主要研究方向,哪怕在全英文環境已經生活了七年,一開始聽起來也並不十分流暢。整個電話會上每一個人說話的語速都極快,術語又多,輪到李決講話時應允承都下意識為他緊張,不了李決講話的流暢度與語速竟然不差nativespeaker分毫,非母語也絲毫沒有影響他思維的敏銳。
李決講起英語來聲線不如平時低沉,半分倦意也聽不出來,整個人沉穩又放鬆。
第二輪發言結束的時候,應允承分神想到:李決的確是十分聰明的,另外,那聽被搶走的可樂也算是死得其所。
電話打了接近兩個小時,隨着對議題逐漸熟悉,應允承越聽越清醒,以至於drop的時候還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外面天已經快亮了,應允承正在猶豫是該吃了早飯再休息還是直接倒頭就睡,手機卻突然推送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李決,言簡意賅直接在標題欄里問他:剛剛你在聽嗎?
應允承一時拿捏不準李決的意思,不知道李決是來檢查他是否勤奮上進,還是李決可能想讓他做一個電話會的brief。就這麼猶豫徘徊五分鐘,應允承回過去兩個字:我在。
下一秒手機就響起來,李決用比之前略微沙啞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叫他的名字:“應允承?”
應允承一時並不知道要回應什麼,那邊已經繼續講下去:“吃點東西再睡。”
之後幾乎是立刻掛了電話。
應允承仍然揣測不透這封郵件和這通電話的用意,早飯並沒有吃,新建了一個文檔憑藉著剛才的零星筆記記了一個電話會討論綱要,困意幾乎在這重重心理活動中已經消散,應允承睡不着,又打開電腦登錄了很久沒上過的社交網站。
他既沒發動態也沒留下任何評論,但仍然立刻被江斯映追蹤到——江斯映給他發來視頻請求。
江斯映還在英國,party散場回來卸完妝正在敷面膜,好不容易看到他上線自然立刻請求通話,通話一連接先問應允承:“你現在都這麼早起?”
應允承從來不是晨間劇人格,他大致解釋了一下實在是出於工作需要。江斯映對他奔赴西北本就十分好奇,愣是要求應允承借攝像頭帶她參觀一下他的房間。
一通折騰下來只花去十五分鐘,但噓寒問暖的話都已經說盡,應允承甚至連江斯映研究生第一學期的課表都全盤掌握了,江斯映只好另找話題:“你呢,你在那兒有什麼朋友嗎?”
應允承對這個問題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李決。
跟打籃球那幫人似乎也算是朋友,跟他們說的話甚至比跟李決還要多,但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天就被託付給李決的緣故,應允承單方面認為他在這裏最熟悉的人應該是李決,畢竟就連打籃球的時候大家聊天,李決也常常是話題中心人物,而且——李決敢不經他允許拿他的可樂喝。
但應允承並不打算跟江斯映細講李決,他怕江斯映追問下去會得出“你跟這個人根本不熟”的結論。每個人對“朋友”和“熟悉”的界定尺度也許不同,應允承這樣想。
他於是用一起打籃球的朋友們回應了這個問題,江斯映在那邊嘆口氣:“我以前去過我姑姑他們大院,都是看起來獃獃的科研人員,清一色白衣黑褲,你去這種地方啊真是可惜,也不知道應叔叔怎麼捨得。我說,是不是沒有人比你聰明?”
江斯映說這話一來是對祖國科研人員的印象還刻板地停留在十年前,二來她從小無理由崇拜應允承。
應允承打斷她:“不,這裏有太多比我聰明的人。還有,不是所有人都穿白衣黑褲。”
這次他想到很多人,但第一個還是李決,李決就愛穿淺色的褲子。
江斯映見他語氣變嚴肅不敢再多說,兩個人都安靜下來氣氛就有些凝滯,過了一會兒,江斯映叫他:“應允承——”,江斯映視線並沒有看着攝像頭:“今天party上我跟一個男生接吻了。”
應允承多了解江斯映啊:他知道江斯映並不是要說接吻這件事,她告訴應允承這件事其實意味着她要跟這個男孩子談戀愛了。
應允承和江斯映是門當戶對的青梅竹馬,出生多少年就認識多少年,十八歲順理成章成為男女朋友,半年前分手。
分手是和平分手,兩個人從小都家教好脾氣好,一點難看場面都沒有。本來一直相處都是半情侶半兄妹的感覺,分開了兩家的交情還在,應允承從英國回來仍然要去江斯映家給江媽媽送英國帶回來的面霜。
應允承談不上失落,分開這件事他從來沒有後悔過,兩個人不做情侶了相處得反而更好,但這一刻他仍然被難以言喻的心緒纏繞,調笑一樣的語氣開口:“江斯映,講過多少遍女孩子要矜持”,頓一頓認真起來,帶着笑講:“戀愛要開心啊。”
一夜未睡還連打三個耗神的電話,應允承幾乎是在沾着枕頭的下一秒睡過去。
自從打完電話應允承就被抄上TRAPPIST-1相關的郵件。李決比他的權限高得多,能收到一些他看不到的材料,偶爾轉發一兩封給他,但連“FYI”都不會多打。
李決收發的郵件其實也是絕佳的學術材料,書面材料比口頭髮言更能展示他的邏輯。應允承把郵件里提到過的文獻都找出來讀,連籃球時間都停掉了。
應允承快一周沒碰到李決,不難猜李決應該是跟着大部隊為了十月份的發射去了基地封閉實驗,但從郵件發送時間應允承幾乎能夠追蹤李決的作息:早上六點半李決就會開始處理夜裏收到的郵件,一天的封閉實驗結束後晚上八點開始處理白天堆積的郵件,一直到夜裏十二點。應允承習慣了在固定的時間刷郵件里這個項目的收件箱,大部分時間李決的郵件都準時出現。
從頭到尾李決只給應允承佈置過一個任務:檢索資料后做摘要。應允承之前自覺閱讀的文獻基礎都派上用場,李決在早上把任務發出來,應允承算好時間在他晚上看郵件之前把成果發回去。十一點多的時候,李決才批到這封奏摺。李決在傳言中對新人要求極嚴期待極高,但傳言沒說李決夸人也從不吝嗇。
李決只回給應允承一個單詞:Superb。
應允承相信自己所見的只是李決諸多項目中的一個,這樣緊湊的作息和工作節奏,研究所的確對李決是人盡其用,絲毫不留情。
那中間又有過一次電話會議,李決沒有特意發郵件提醒應允承撥入,應允承還是在半夜打進去了。李決的聲音里難得露出一些疲態,應允承聽球友們講過,封閉實驗的辛苦可能要超出常人的想像。
而李決除了封閉實驗還在關照其他項目。
這一次的電話結束之後應允承也沒有立刻去睡覺,但等了一刻鐘,沒有郵件也沒有電話來。這更顯得那個撥號人講了一句就掛斷的電話像應允承因為困意而生出的一場夢。
應允承這次記得吃了幾塊餅乾再睡覺。
八月初李決才回研究所。應允承跟他在電梯裏遇到,李決比之前清減了,過度工作損耗的精氣神倒是恢復得很好,笑着打招呼:“早啊應允承。”
應允承還來不及回答,電梯匆匆跑進來幾個拎着攝像機人,中間兩手空空的那位年輕女士是認識李決的,見了他在立刻擺出漂亮的笑容,語氣卻是嗔怪:“李決你不夠意思啊,居然把採訪給拒了。”
李決也沖她笑,還無辜聳一聳肩,但那種笑和跟應允承打招呼的時候是不一樣的,應允承說不好哪種是敷衍。
應允承猜到這應該是電視台的人,說的採訪無非是指十月發射的系列節目。等到那撥人在三樓下了電梯,應允承想了想開口問:“您為什麼不願意接受採訪?”
電梯是鏡面,應允承提問完畢視線迅速轉回直視前方也能看見李決側頭看他一眼。李決要去十一層的會議室,樓層號跳到九的時候他說:“我為什麼沒去?我選了你啊。”
電梯到十一層開了轎廂門,李決邁出去之前又開口:“還有,別再用‘您’。”
轎廂門又關上,應允承能看見自己面無表情的一張臉,明明看起來臉色無異卻偏偏覺得發熱。“我選了你”,這四個字大概有餘溫。
應允承自認他和李決算是朋友,但還不知道已經是可以這樣講玩笑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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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寫起來就會有很多意料之外的情節和細節,所以就又顯得慢了,我毆打我自己。寫上一章就囤好的片段不知道下一章能不能用上(希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