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第02章

哪怕入夏以來每天都是持續高溫,這一天的氣溫也着實讓李決懷疑太陽和地球的距離也許正在以違背他所學知識的方式極速縮短。研究所對節能減排有嚴格的指標要求,除了放大型設備的房間和計算中心,其餘辦公室空調只能開到二十六攝氏度。工作時間穿着又不能太隨便,李決穿透氣性最好的亞麻襯衫,也得把衣袖捲起來散散溫度。

說是喝水,其實李決杯子裏大半都是冰塊,他用的甚至也不是正常的水杯,而是一隻標記着刻度的六百毫升玻璃燒杯。

燒杯讓應允承略微出神,上一次見到這樣標準的燒杯,應該還是高中化學課。化學從來不是應允承的興趣點所在,但他還記得這杯子通常盛裝硫酸銅溶液之類的化學品,製造目的並不是用來喝冰水。

李決半張臉隱在透明的玻璃燒杯后,一時說不了話,眉眼間帶着笑意微微點了點頭。應允承看到他喉結動一下,也許是吞了一塊冰。李決隨手把杯子放到身後的桌上,先招呼徐晉洋,再散漫地跟應允承說了句你好歡迎。

西北乾燥,日照又天天都熱烈。應允承過了好久都還記得那張微微仰着一半隱在玻璃和透明冰塊后的臉,無遮攔的太陽光線把一切都照成透明的,連空氣里的浮塵都看得清楚,陽光一直穿透空氣、玻璃燒杯上的刻度、以及沒有顏色的水和冰塊,最後落到李決的眼睛裏。

不,當時應該是沒有那麼在意的,應允承反覆想過,那一刻不過是和一個陌生人的匆匆一面,第一個念頭是用燒杯喝水太奇怪了。當下應允承根本沒有時間和理由去描摹見面的細節——是在夏天都徹底結束、他們的故事快要真正開始之後,他才開始藉助回憶打磨這一個照面,連同氣味、浮塵和李決臉上細微的表情。

應允承對李決幾乎一無所知,徐晉洋早上跟他也只略略介紹幾句,大意是研究所里當然都是聰明的頭腦,但李決要算其中頂尖。徐晉洋點到即止,但題外話應允承明白,無非是要讓他放心,研究所對他的到來並不敷衍。

真正見了面,等李決放下杯子露出全臉,應允承心想,頭腦之外,這個人臉面只怕也是所里的頂尖。

應允承對同性的外貌其實並無過多注意,只是李決的確和他走進研究所之後打照面的諸多樣板化理工男扮相的研究員不同。應允承高中就被送到英國念書,見慣了深輪廓面孔,李決一張亞洲人的臉竟然也不輸。

應允承後來跟李決講起來,李決對那一面的印象是“那天真他媽熱”。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一句,五十年一遇啊。

應允承問他五十年什麼?李決在窗檯前繼續澆他那盆小番茄,回答應允承說,第一次見你那天,新聞里說五十年一遇。

李決沒料到徐晉洋說的小朋友並不是他猜想的高三畢業生,而是一個身高超過一米八五的年輕男孩兒。看起來小孩兒年紀其實跟剛畢業入職的新研究員相差不多,樣貌也並不稚氣,像是見過大場面很沉得住氣的樣子。但也許因為一直待在學校的緣故,有股明顯的、不經意間外露的未經世事的勁兒。

李決看着應允承,應允承也看着李決,視線在悶熱的空氣中一碰又轉開來。

徐晉洋給李決介紹,“這是小應,應允承,這兩個月就跟着你了。”

李決伸出手來,這次是正式打招呼了,“你好啊,應允承,我叫李決。”

李決在北京待了六年,應允承三個字念起來起承轉合字正腔圓,後來兩個人變得再熟他也還是喜歡這麼叫,應允承應允承應允承,任何時間地點場合都是這三個字。

應允承握上李決的手,掂量着稱呼,誠懇叫了一聲:“李老師好。”

李決一聽就笑了,“不敢當。”

徐晉洋沒有摻和這出師生禮儀對話示範的想法,給兩人介紹完畢自個兒先回辦公室寫報告了。李決自覺拿出前輩姿態,主動問應允承:“我聽老徐說你是來這裏過暑假的?”

這概括也對也不對。應允承來西北的確只待兩個月時間,但並不是抱着參加夏令營的心態來玩。四月份應允承收到offer,航空科學領域一流的學校博士連帶博士畢業后四年的研究工作合約。電話第一時間從大不列顛打回國,應修嚴卻不同意他接這個offer。

應修嚴對兒子要出國念書一向持支持態度,否則也不會高中就把應允承扔到英國,但應修嚴的計劃里學生時代可以在國外,一旦要開始真正工作應允承就該返回祖國。

當年早早把兒子送出國讓應修嚴受了兩邊四位老人一頓罵,應允承自出生起就是兩邊最疼愛的孫輩,在英國一待七年,如今如果再加上美利堅的博士和四年研究時間,未免顯得太長;再者在國內應修嚴有信心能為兒子提供最好的資源,無論應允承想要從事什麼,他都願意為他鋪路。

沒料到應允承自己根本沒有回來的打算,從大不列顛遷到美西,打算在國外待個七年又七年。應修嚴在妻子面前從不大聲,哪怕這時氣已經上來了,也顧忌坐在旁邊的妻子,耐心跟應允承講,你要做研究爸爸媽媽都很支持,但國內一樣有對口的機構供你施展抱負。你跟學校協調一下,念完博士就回來,爸爸全力支持。

家庭環境一向溫馨開明,應允承這是頭一遭在人生大事上和父母反向。他覺得難以理解的是明明之前應修嚴和穆雲都十分支持國際化教育,甚至瞞着兩邊長輩把十五歲的兒子送到英國的寄宿學校,他不明白為什麼說到要在國外工作幾年就突然亮起了紅燈。應允承於是也賭氣,電話里講了一些國內研究機構根本不是研究至上、學術環境惡劣、研究項目都是服務於政治任務云云。

應修嚴是紅色背景,從小跟着父母那一輩見的聽的都是馬列那一套,聽到這裏是真的動了氣,提高了聲音講,你老子也是搞這一套的人,老子就是靠這一套才給了你底氣十八歲就能選去牛津還是劍橋。

那通電話的結尾雙方不歡而散,穆雲夾在丈夫與兒子中間,一邊她理解丈夫的想法,另一邊也不希望兒子覺得父母不可理喻,兩邊來回溝通快一個月,最終的緩衝方案是應允承和學校協商是否有換項目的可能,暑假回來先找一家國內的研究所試一試水實地體驗一下國內的研究機構,之後再做決定。

應修嚴到底還生着氣,家門口有研究所,祖國西北也有研究所,反正妻子又沒指明要去的是哪裏。在應修嚴看來,既然應允承在溫室里理解不了這些問題,就應該去沙漠裏頭親自看一看。

應允承就這麼坐上了去西北的飛機。

前因後果應允承並不打算跟李決細講,這倒不是與李決生疏,只是他不想簡單地給新同事留下“吃不得苦的崇洋少爺”的第一印象。於是高度概括,只說:“的確是家裏長輩的安排,但我不是來玩兒的。”

李決其實並不關心小朋友的覺悟有多高,哪怕應允承就當這是興趣班,他也不會多說什麼。他有些敷衍地點一點頭,“喝杯水,我給你找點事做。”

李決沒有水壺,水壺在他這裏是一隻兩千毫升的燒杯。還好他給應允承找來一隻正常的杯子,又從辦公室小冰箱裏取出他的冰盒,讓應允承自取。

應允承這時候才注意到李決的製冰器凍出來的冰塊兒不是正方體,而是一個個透明的冰球。

整個研究所都在為十月的發射計劃做準備,國家備案的最高級機密項目,應允承一個流水小兵,又因為很快要出國而沒辦法簽正式保密協議,沒辦法參與到涉密項目中。好在研究所常年有零零散散的科普類課題在做,完全不涉密。李決把他帶到負責的同事面前,手指曲起來叩叩同事的桌面,“新來的小朋友,應允承,我的人,給個面兒多擔待着點兒”,略一給同事反應的時間,又拍拍應允承肩膀,“來,應允承,做個自我介紹。”

李決介紹應允承的態度,像小學班主任對待轉學來的二年級新生,但應允承不覺得反感。可能是徐晉洋“頂尖”二字的評價給了應允承先入為主的印象,也可能是“我的人”三個字劃清幫派,應允承一開始就聽李決的話,大大方方介紹自己的名字、念的學校和專業再一筆模糊帶過的來這裏的原因。

有霍金當教授的學校當然還是很能震住人,應允承講完,李決得意一笑,“聽到了吧,我帶的小朋友隨我,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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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希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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