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車速極快,唯恐精神一放鬆就要忍不住復盤下午同應修嚴的那場對話。他開了車載音樂,播放列表裏的歌是應允承添加的,等紅燈的時候又覺得分心,把頻道切到交通廣播,主持人用一種很喜氣洋溢的聲音在討論剛剛公開的航天項目廣寒計劃。
李決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余海洋,第一個跟他提這個項目的人就是余海洋,他消息一直靈通,用那種神秘兮兮又有點酸溜溜的語氣跟他說“苟富貴勿相忘”。後來知道了消息的其他同事也都覺得他是一定會被調去北京的,幾個小時前徐晉洋都還在勸他,去北京是當下最聰明的選擇。
徐晉洋對他應該也是很失望的,但李決知道徐晉洋見不得他不好。這一陣兒他雖然一直冷着李決,真正見到應修嚴找上門來,他就忍不住要護短。
李決和應修嚴談話的那段時間裏徐晉洋抽了小半包煙,他已經很久沒用不帶刺的語氣跟李決說話,而剛剛他跟李決說:“去北京對你們倆都沒壞處,他家裏的態度你也見到了,這麼耗下去有什麼意義?你又拿什麼來耗?就算應允承願意,你也不忍心。說的清醒一點,你赤手空拳拿什麼去追求愛情?應允承能夠放着書不讀放着錦繡前程不要,但世界上應允承有幾個?你遇上了一個,你憑什麼讓他委屈自己來遷就你?”
李決沒說話,站着也沒動,徐晉洋又說:“李決啊,我們這樣的普通人要選一樣東西丟掉,愛情是最容易犧牲的了。”
李決覺得灰心。
他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去北京,但沒有人信他,連應允承都勸他去北京吧。
廣寒的確很具有吸引力,不看虛浮的盛名,李決喜歡這種大型項目里可能遇到的一切挑戰,就像高中物理考試,他習慣開考後先把試卷翻面從最後一題倒着往前做。他喜歡難題,因為難題能夠讓他不斷試探自己的極限——他是跟自己較勁兒的那種人,是不是有別人在他前面他其實並不在意,所以他在一個集體裏總是顯得沒有野心,他喜歡的是自己和自己對抗,寫出正確答案的時候好像看到自己在某個並不存在的台階上又向上了一步。
唯獨這一次他卻並不想再玩台階遊戲了,自從決定了要去美國,他一點也沒有動搖過。
應允承和應允承所代表的柔和、快樂的一切,才是他最最不能割捨的。
而徐晉洋的一番話讓他明白了,在旁人看來,他這樣的人執着於愛情,其實是一件可笑的、不可信的事情,他不過是在放任自己做大夢。
應允承打來電話是因為晚餐沒等到他,以為他在研究所有事情忙。他們都十分理解對方的工作,應允承也不是特別黏人的類型,工作時間都盡量避免讓對方分心。今天是因為十點了他還沒到家也沒給應允承發信息,應允承才有點兒擔心。
應允承都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一口氣講完了打電話的原因:“你是不是還有事忙?我沒什麼事情,就是跟你說一下我可能得先睡了,明天得七點去實驗室開視頻會。”說完還很應景地打了個哈欠。
李決沒說話,他開着車窗,夜裏沙漠風聲極大,通過電流信號傳給應允承,應允承於是又囑咐他:“你在基地嗎?風大的話別脫外套,最近好多人感冒。”
李決不出聲,應允承也很耐心地沒掛斷,小小聲嘀咕:“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太累了?”
應允承的三個問題李決一個也沒回答,他開口拋出去一個問句:“應允承,你還記得之前去沙漠的時候嗎?”
“記得啊”,應允承說,“說起來後來開晚會那一次,我好像只在那個時候聽過你哼歌。”
李決也記得。應允承坐在他對面,篝火映着臉龐,他不由自主就哼出來一兩句歌,不帶歌詞那種,意識到哼出聲,只好趕緊捏易拉罐製造噪音才能掩蓋那一刻的情難自已。
他和應允承的位置明明隔了一段距離,他以為沒人聽見。
李決靠在車頭抬頭看沙漠夜空,星星依然璀璨密佈,和每一個尋常夜晚一樣都盡忠職守地發著光,和上一次來沙漠的時候比起來,唯一的變化是想要為愛人發現星星的那個人成為了他的星星。
辦晚會的時候九天項目剛剛結束最後一次測試,參加項目的人都繃著一口氣,在封閉基地的每一天氣氛都很緊張,他們甚至有隨隊的心理醫生。那個晚上是那一段時間難得精神放鬆的時刻,他那天很放鬆,啤酒進一步鬆弛了他的神經,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應允承膽大包天質問他是否是同性戀。
細數時間其實也沒有過去多久,但李決總覺得時間軸混亂,好像那麼熱的夏天已經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李決在這四下無人的沙漠想起來很多人。他想到餘子飛,上一次他們在這裏一起架望遠鏡看星星的時候餘子飛還是班裏最調皮的男孩,在沙漠裏走路總愛把沙子踢得滿天飛,氣得穿了漂亮裙子的女同學追着他打鬧。
李決後來去過一次餘子飛的學校,下課時間,餘子飛和以前一樣在和班裏的男同學打鬧,看起來還是沒心沒肺的樣子,李決把他叫出來,給他新年的壓歲錢,餘子飛皺着眉拒絕他:“我不能要哦,不然回家媽媽要說我的。”
李決說:“你跟媽媽好好講,這是李決叔叔給你的,不是讓你亂花。你以前不是說想擁有自己的天文望遠鏡?這就算是你的啟動資金。”
餘子飛低着頭想了很久,最後才說:“好吧,謝謝李決叔叔。可是媽媽說我們要搬到北京了,不知道北京能不能看到星星。”他說完上課鈴響了,他並沒有等李決回答,直接跑進了教室。
李決在走廊上碰到小秦老師,說起餘子飛的事情,小秦老師嘆了口氣:“你也知道他以前是最不好管的,大大咧咧每天比誰都開心。你剛剛看他好像和以前一樣,還是喜歡跟一幫男孩子瘋,但科任老師都來跟我說,他上課老是走神。”
李決第二次再去的時候餘子飛已經轉學去了北京。李決想到佟毅來研究所開會那次,余海洋其實也參加了,他並不是沒有可能入選廣寒項目,李決知道他讀書的時候四年都是探測制導專業的第一,他也許本來有別的機會可以讓自己的兒子去美國。
李決不知道小朋友是不是真的能懂失去爸爸意味着什麼,也許去了北京一切新鮮,上課也不會再走神,更有可能余海洋的媽媽這輩子都不會告訴他爸爸死亡的實情。
李決到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四點,他今天沒帶煙,這會兒像是癮頭犯了,又站到陽台上點了支煙,捏爆珠的時候才發現整盒煙的爆珠都已經被應允承一一捏過。吸氣的時候嗆了冷風,咳起嗽來又怕吵醒應允承,只能用力剋制,卻憋得差點眼淚都要流出來,一支煙抽得極狼狽。
他洗了個澡,依然毫無睡意,但還是進了卧室。應允承在安穩的睡夢當中,李決幾乎有衝動要叫醒他,問問他該怎麼辦,他說什麼,李決全都答應。
但李決沒有,他知道無論是誰來做決定、做怎樣的決定,不管在一起還是不在一起,去北京還是去美國,做決定的這個人日後一定都會成為這段感情里的罪人。
躺到床上閉着眼,李決很漫無邊際地想,如果之後還能有機會見到高中女同桌,他一定要跟她說,你當年真的不必為了不夠好看的物理分數哭,世界上比物理還要難的事情太多了,難得連他都想要交白卷。真的,他不過只是想要和應允承至少再度過一個夏天吧,他們還沒有在夏天接過吻。
李決醒過來的時候剛到八點,他睡了不到三個小時,在短暫的睡眠里他做夢,夢到研究所的大樓在他眼前毫無徵兆地坍塌下去,濺起一地玻璃碎片,而路上的行人彷彿絲毫沒有察覺。醒來轉頭一看,應允承已經不在了。
手機震動,他回頭才注意到床頭柜上多出來的玻璃燒杯和橘子,杯子裏的書還留有餘溫,橘子下面壓着一張紙條,他伸手拿起來,上面寫着“少抽煙多喝水。應允承”。字寫得很好,看得出來小時候花功夫練過。
李決盯着那橘子看,晨光正正好,連空氣里的浮塵都看的清楚,橘子的顏色顯得十分明艷。
手機一直在震動,打電話的人很執着,好像一定要找到他。號碼是陌生的,李決認出來應該是所里的座機線路,他把電話接起來,對方講到第二句話的時候他一下就坐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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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打算24號那天完結,從故事開始剛好一年,喜歡湊整。但因為關站,就心安理得偷懶沒寫。後面應該還剩下兩章,我儘可能在十月之前寫完,如果沒有做到那就十一月之前,還是因為喜歡湊整。
李決哼的可能是那句“花花世界,鴛鴦蝴蝶”(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