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前一天晚上應允承在電話里跟他說了爺爺的事情,他聲音低落,甚至分不出心情對李決講一聲生日快樂。通話結束李決又再撥電話給徐晉洋,提出想在春節假期前多休三天假。徐晉洋可能是最近真的對他失望了,一句話也不願意和他多說,乾脆爽快地批了他的假期。
站在到達大廳的時候李決意識到他對西北之外的應允承一無所知,比如眼下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裏。李決只能順着人流往外走,路過一個又一個舉着接機牌子或捧着鮮花的人。他想起來之前去北京開會回來的時候,應允承也在深夜的到達大廳等他。
而現在應允承不在人群中,李決於是又恢復一貫的步履匆匆。
他在遊客導覽處預訂了市區的酒店,他拿出手機好幾次想要打給應允承,但又等忍住了。
李決十分慎重,他只提前預訂了今晚的酒店,如果應允承今天沒有聯繫他,那他會訂明天最早的航班回到研究所,當做這一切沒有發生過。
李決等待被應允承選擇與需要。
預訂的酒店臨江,但李決也沒什麼觀賞風景的心思,他辦好入住到達酒店房間就立刻拿出筆記本開始處理工作上的事。徐晉洋上周突然給他派了兩個課題,同事們都覺得天下紅雨——誰都知道徐晉洋偏愛李決,從來給他的都是好項目,李決甚至一度成為同事們判斷項目是否值得參與的風向標,但這次徐晉洋分給李決的,是最沒有營養的政治任務課題。
李決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他知道徐晉洋有氣要出,並且徐晉洋也許希望通過以這種方式換來他的妥協。而他再一次令徐晉洋失望:他在兩天前提交了委派項目政審信息表。
南方的冬天總是濕冷。李決開了空調,但手碰到床上的被子總還是懷疑像是沒擰乾。他以前好像沒有意識到南北濕度差異可以如此明顯地被感知,也難怪應允承第一次去沙漠的時候嚴重到流鼻血。
李決一直一直記得應允承嘴唇上沾着番茄汁的樣子,作為一個有正常生理需求而又對應允承有慾望的同性戀,他甚至曾經靠着回想這個畫面完成過一次自瀆。
應允承的電話是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打來的。實驗室有數據需要他提供,他打給李決是想讓李決在家裏幫他找找U盤。李決像是有些難以啟齒,聲音里有幾分猶豫的告訴他:“我現在不在家。”
隨後他盡量簡潔地解釋了自己現在身處的位置以及明天就打算飛回去的想法,應允承在電話那邊一直沒說話。
這一陣沉默里李決再一次認真反省自己的唐突,在這個時間節點這樣貿貿然跑過來,好像真的是給應允承添麻煩了,可惜他是真的不太會談戀愛。
他又等了一會兒,應允承說:“你在酒店等我,我到你那邊需要四十分鐘,你等着我。”
應允承其實花了接近一個小時才到。他穿黑色的大衣,比李決上一次見他時看起來疲憊很多,眼睛裏的紅血絲也很明顯。李決有點不習慣在這樣的場合以及這樣特殊的時點和應允承見面,比如他開門看到應允承的第一眼就很想和應允承接吻,但心裏知道這是不恰當的。
他招呼應允承在窗邊的長沙發上坐下,又去小桌上拿水壺給應允承倒水,走過去遞杯子給應允承的時候,進來之後還沒有講過話的應允承一把抱住他的腰。
他把頭埋在李決柔軟的針織衫里蹭了蹭,李決很輕聲地講:“我還端着水,乖,你讓我先把杯子放下。”
李決把水杯放回茶几,走回沙發前的時候又被應允承抱住。應允承貼在他毛衣上瓮聲瓮氣地講:“我不是故意要錯過你生日的,爸爸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本來要出發去取蛋糕……”
“我知道,我知道”,李決迭聲打斷他,他拿捏措辭,“節哀”似乎太有距離感,“別難過”又不過是一句空話,他安撫式地摸一摸應允承的後腦勺,俯下身貼在他耳邊講:“你辛苦了。”
應允承把昨晚電話里短暫跟李決講過的事情經過更具體地複述了一遍,末了又把話題帶回李決的生日,他語氣里充滿遺憾,“本來該是一個讓你特別特別開心的生日的,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別可惜了,小學語文課本不是講過嗎,明日何其多,今年錯過了明年補上不就好了。”
李決這樣安慰應允承,但內心其實也有幾分惶惶然。下一次生日的時候,他和應允承在哪裏呢?回頭一看,從見到應允承到現在也不過半年時間,故事的起承轉合密集地發生了,李決像在做漫長的夢,但完全預知不到接下來的劇情走向。
“我本來還想有機會讓你見見我爺爺,他一定特別喜歡你”,應允承說,“五幾年的時候他想申請去支援新疆建設,後來我小姑姑出生的時候我奶奶難產,差點兒就兩條人命沒了,他最後沒交報告,為這事兒後悔了一輩子。”
李決也坐到沙發上,應允承很自然地靠上他的肩頭。
應允承講起來應宗闊的故事,他記得好多好多事情。上午的時候家裏人聚在一起也都在講老爺子以前的事,應允承只聽,開不了口說什麼,而現在他一股腦全都講給李決,他記憶里的那些爸爸姑姑堂哥堂妹們都不知道的事。
李決是很認真地在聽這位未曾謀面的老人的故事。但講了一會兒應允承突然不說話了,李決低頭一看,應允承靠在他肩上睡著了。
李決動作很小心地起身,讓應允承能夠躺在沙發上,又把空調的溫度調高了一點。他坐到書桌前回郵件,沒一會兒也坐在椅子上打起盹兒。
他是被電腦的郵件客戶端收件提示音驚醒的,揉揉眼睛一看,應允承已經先醒了,站在窗前打電話,也許是為了怕吵到他,講電話的聲音壓得很低,李決模模糊糊只聽到:“我很快回來。”
李決看一眼電腦上的時間,查二十分鐘六點,他們不過休息了半個鐘。
應允承掛掉電話跟李決講:“你跟我一起回家吃飯吧。”
李決腦子裏其實有很多紛繁複雜的念頭,但他猶豫的時間極短,他很快點點頭答應了。
應宗闊去世,家裏小輩們都是第一時間天南海北趕回來。除了奶奶不願意出門,其他的親友們今晚都在應允承家裏吃飯。
李決跟着應允承下樓到了停車場才知道他其實帶了司機過來。應允承並沒有向司機介紹李決,司機也很克制地並沒有從後視鏡里張望,駛出地庫之後應允承跟司機說:“回家之前先去一趟奶奶訂衣服的裁縫鋪。”
車裏一時安靜無話,應允承挺直身體坐得很直,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的時候看起來是有些難以接近的,方才在酒店房間裏的那些脆弱和依戀彷彿都沒有了。
司機很熟悉這一家人的日常生活,他繞開擁堵的路段,車輛很快駛入一條小巷,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鋪前停下。應允承獨自下了車。
車裏留下李決和司機,兩個人的氣氛反而更尷尬。司機仍然很有禮貌避免過多的目光接觸,但過了一會兒出於禮貌開口寒暄問李決是哪裏人。
李決並沒有回答自己的出生地,只講了自己和應允承現在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司機說:“那您也很了不起的,在為國家做貢獻。之前小應先生說不去留學了要回去西北,他爸爸很生氣的,還是老爺子出來拍板說為國家大事奉獻青春是應該的。”
“他沒告訴過我。”李決說。
“您說什麼?”
“應允承沒講過他爸爸這麼生氣。”
司機擺擺手,“也不是太大件事,家裏人都捨不得小應先生不開心,應先生肯定也是願意妥協的。”
這話題沒有再繼續,沒過一會兒應允承取了衣服回來,黑色絲絨的旗袍被他小心放置在副駕駛,他坐到李決旁邊,車窗外天色已經全暗下來,這一次車開出一段之後,他伸手牽住李決的手。
李決幾乎是下意識地抬頭看後視鏡,司機仍然平視前方的信號燈,對後排乘客的小動作並無察覺。
哪怕有着喪事要打理,應家的運作也維持着一貫的秩序。除了大門上本來已經掛上的紅色春聯被摘下了,李決和應允承一起走進客廳的時候,房間裏所有人固然都比平時要沉默嚴肅,但其實都看不出過分悲傷的情緒。
沒有人奇怪李決是何方來客,除了曾與李決打過照面的應一一,但她也十分迅速地收拾好了自己的驚神色。
應允承同大家介紹:“這是李決,在研究所非常照拂我的一位前輩。”
應允承沒有做不必要的介紹,這反而令李決鬆了一口氣。剛剛應允承邀請他一起回家的時候,他其實下意識就想要問“你打算如何向家裏人介紹我?”,他沒問出口,是因為他也拿不準自己想聽到怎樣的答案。
應允承的家人十分平常地接受了這位突然到來的客人,既沒有問這位在西北認識的前輩為什麼會出現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也沒有問應允承為什麼會在這樣特殊的時間邀請他來家裏。所有人都非常禮貌客氣,飯桌上的話題偶爾還能講到航空航天,應修嚴坐在主位,偶爾加入他們的話題,語氣眼神都沒什麼架子,他甚至還能在和李決的對話中講到一兩個專業名詞。
晚餐之後大家坐在客廳吃水果,商量明后兩天的安排以及參加儀式的賓客名單。李決不便久留,應允承開車送他。
李決坐在副駕駛上,左邊是低頭在認真設置導航信息的應允承,右邊的車窗外是亮着溫柔燈光的房子,李決想起高中的語文課,年輕的女老師偶爾愛跟他們分享課外詩,李決記得那時候她一筆一畫在黑板上寫:活在這溫柔的人間。
李決現在體會到了。
他和應允承在酒店門口道別。應允承的失落還是那樣明顯,如果能有什麼辦法可以分一點力量給他,李決一定非常願意嘗試,但此刻他也只能囑咐應允承好好休息。
李決站在酒店門口,一直等到應允承汽車的尾燈消失在街角才進到大廳。
應允承送完李決一趟,到家的時候已經九點半。應修嚴不在客廳里,叔伯姑姑們也都正要各自回家,穆雲讓阿姨去叫應修嚴下樓來一起送客,阿姨上樓一趟回來傳話說應修嚴在書房裏打電話,應允承只好陪着母親一起。
人都散盡了,穆雲跟應允承感慨:“我看你爸自己關在書房裏就是在裝忙。你剛送出去送朋友,他也立刻要自己去樓上打電話,其實這兩天哪兒會有人拿工作煩他?昨晚睡不着,你爸拉着我一直跟我講他小時候你爺爺怎麼怎麼樣,他心裏不好受,但又不想在家裏那麼多人面前表現出來,總覺得自己得撐着。你這趟回來有空也多陪陪他。”
應允承想他自己也是一樣的。從昨天下午接到電話到現在,只有見到李決,他才敢開口講應宗闊。
穆雲又問:“斯映跟你說了沒?她最近正好要回國,昨天聽她媽媽說了這件事,改了機票,明天應該就能回來。你倆小時候最早開玩笑說要給你們訂娃娃親的就是你爺爺。我看這個意思,她是還想跟你和好?”
“我跟她不是那回事”,應允承說,他知道穆雲總覺得他們只是小孩子吵架賭氣,假以時日總能重歸於好:“我跟她現在也還是朋友,但不會重新談戀愛。”
穆雲並不打算在現在過分展開這個話題,她感嘆一句:“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都挺難明白的,剛剛你那位同事,在飯桌上是不是也說沒女朋友?都是一表人材的年輕人,這麼優秀,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個人問題不上心。好好,你可不能也想着什麼“投身祖國”不在乎小家庭啊,國家國家,哪一樣都重要。”
應允承像是走神了,答非所問:“是啊,李決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