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她的理由十分簡單,北京一家國企給她發了offer,薪酬一般,但解決戶口,要求她立刻到崗實習。學校跟國際空間大學的這個項目本來就沒什麼約束力,對方人事部門的領導甚至表示願意出面幫她跟學校協商,塗雅欣爭取了一番,最終被允許把項目一期做完再走。
張帆對此都沒什麼意見,只囑咐塗雅欣走之前一定要做好交接,另外因為要走,接下來兩個月就初步退出核心工作。
應允承卻第一時間去找塗雅欣,問塗雅欣為什麼。
塗雅欣沒有單獨的辦公室,跟應允承到走廊上說話。她說:“現在能解決戶口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我爸媽不想我錯過。”
應允承並不覺得這個理由成立:“以你的能力找到一個提供戶口指標的機會是早晚的事,但是現在就去這個地方,你的科研前途幾乎可以說是切斷了。”
塗雅欣本來趴在欄杆上看樓下的小花園,聞言轉過頭看着應允承,那目光像是在審視,好一會兒才說:“小應,我不是你,我本來就沒有科研前途。”
應允承不喜歡看人這樣妄自菲薄,他難得皺了眉頭,“你有能力,這點你自己最清楚,你不應該浪費,戶口有很多種解決途徑,你幾乎是選了最短視的一種。”
塗雅欣看着應允承,不帶任何情緒,羨慕、嫉妒、不認同、想爭辯的心情統統沒有,她只十分平靜地看着應允承,她知道,應允承理解不了。
塗雅欣出生在小城,父母都是最最一般的工薪階層,她讀大學的時候家裏人就想讓她讀金融,後來是塗雅欣班主任出面說服了她父母。她進了大學成績也一直很好,後來到了決定畢業去向,她自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讀博的,春節回家的時候飯桌上長輩問起來,小姑聽了她的打算連連搖頭:“哦喲,你這小姑娘很有志向的呀,一點要賺錢的心思都沒有。”
同桌的堂哥也跟着講,聽說高中班上讀了理工科專業的學霸,本科畢業去了投行,薪酬要以美元計。
飯桌上一般的人都不知道投行是什麼,但聽到薪酬依然咋舌,塗雅欣父母對她要讀博本來沒什麼太大意見,因為塗雅欣跟他們講得很清楚,讀博之後不再用家裏負擔生活費和學費,但此刻和百萬薪資比起來,零支出顯然也不再誘人。
但好在那時候塗雅欣已經錯過找工作的時機,開學交完申請表的時候,她打算跟的那位導師也找她去辦公室談話,跟她商量完未來幾年的研究計劃,末了嘆口氣說,女孩子走這條路還是難啊。
如此種種,塗雅欣並不願意跟應允承細說,她的父母家人並不關心她的科研水平,他們要看到的是變現能力,而這能力有很多具象化的指標:北京戶口、國企鐵飯碗、房子。她和應允承的關係甚至談不上朋友,甚至連應允承來質問她為什麼這樣的“何不食肉糜”類提問,塗雅欣都覺得荒謬。
她已經過了那種對賞識自己才能的人會引以為知己的年紀,而這種認命,其實來自於一路上遇到的應允承們。
塗雅欣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時代已經過了,她和應允承們,就像是追及問題里的主人公,但在現實里,這道題沒有答案,因為她永遠也追不上。
塗雅欣幾乎想要說,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也許會比你現在還要更好。她聽過別人傳應允承的故事,說他任性,放着讀書的好機會不去,偏偏要來這裏蹉跎。塗雅欣知道,應允承不會覺得蹉跎,因為當他可以負擔得起後果的時候,他不會覺得這是浪費。
她忍住了,盡量不這樣刻薄,回辦公室之前她只說:“應允承,你不會知道你有多幸運。”
晚上在家陪着李決收行李的時候,應允承簡單轉述了這件事和塗雅欣這最後一句話,他一邊幫李決疊襯衫一邊講:“其實從小到大這種話我聽過很多,但我始終覺得,出身並不是一切。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朋友裏面,也有非常不成器的,塗雅欣可比他們要聰明多了。”
李決沒說話,正在手機上看北京的天氣預報。開口的時候硬生生轉了話題:“要給你帶什麼紀念品嗎?”
離開學校之後,李決再沒有回過北京。
飛機落地坐上來接他的車飛馳在機場高速的時候,他想起來以前每次放假,都拖着箱子從學校的西邊走到東邊去坐地鐵,要換乘兩次才能搭上機場快軌,大一放寒假的時候第一次做這條線,快軌開到某一段兩邊都整齊排列着高大但已經乾枯的數目,他回家的心情一向談不上雀躍,但最開始的兩年已經是家裏氣氛最好的時候,後來就和蘇煦一起去機場,兩個人一人戴一邊耳機聽歌,中間有的路段信號不好,歌曲總是斷開。
現在也是冬天,北京依然是北京,李決卻變成匆忙的過客。
會議的日程安排得緊,而且是佟毅主持。沒有明說,但參會人員好像都心照不宣,知道這是在為了什麼大事做準備。茶歇的時候佟毅還主動過來跟李決打招呼,倒沒聊專業上的正事,只說這幾天空氣不好讓李決自己多加註意。
第二天散會的時候快到晚餐時間,李決剛出了大樓,就被一個沒料到的人招呼住。
張帆也是來北京開會,雖然和李決不是同一場。他跟李決談不上多熟悉,但此刻在首都會師,到底多了些照顧自己人的心思,硬拉着李決去參加今晚的飯局。
同桌吃飯的人都頗有些職級,對李決也沒有過分關注,只在一開始落座張帆介紹他的時候,有人接了一句:“李決啊?久仰,之前佟老爺子教育手底下的人不就是說寫的東西通通比不上李決。”
飯桌上的場面話,大家都是聽聽就罷,也沒人去深究真假。這桌上大半部分人已經不在科研一線,比起佟毅的賞識,更關心今年晉陞名額如何安排。
酒喝了兩輪的時候,卻突然講起來應允承。
應允承的身份背景在這桌人面前並不是秘密,當時他第一次去西北,很多手續流程就是北京這邊走的。張帆這時候終於有話可講:“小孩兒的確聰明,又一點不怯,做起事比好多入職兩三年的都利索。”
有人開玩笑:“老張,你不會做美夢覺得人家肯給你打一輩子工吧?就你那小實驗室,人家現在來玩玩可以,也就是人家有底氣玩這一趟,等哪天玩夠了立馬跟你拜拜。”
每個人都很願意講應允承,好像他們每個人都很了解應允承,應允承的出身、學習經歷、傳聞中的女朋友的家庭背景等等。
李決好像在聽大家講一個不相干的人。
等到每個人幾乎都講了一輪,張帆突然想到自己帶來的後輩也有發言權,他帶着點要引薦李決的想法:“你們說的都不算,你們見過應公子嗎?還是聽我們李決說說啊,我聽說之前小公子來過暑假,研究所是安排李決親自帶他。”
很多詞語在李決腦海中掠過,他抓不住,也沒有辦法說出口,最後他只說:“應允承啊,他很好。”
他這話有些掃興,大家顯然是更希望聽他講一些八卦秘辛,張帆反應很快,趕緊拉住他跟全桌敬了一輪酒。最後一杯喝完的時候,手機震動起來,來電人正是幾分鐘前大家談論的焦點。
李決到走廊上接電話,順着走廊一直走到庭院旁邊,食客都在包廂,這處露天場合反而無人打擾。
他出差之後和應允承都是靠發信息聯繫,除非應允承已經確認他回到酒店,才會問是不是可以視頻。應允承本來顧慮貿然來電會打擾李決工作,但今晚樓上的鄰居來借螺絲刀,他找不到,又不好直接拒絕鄰居,才給李決打了電話。
李決很耐心地給他講怎麼找,陽台上哪個柜子,柜子的哪一層。李決聽見他在那邊開柜子的聲音,聽見他小聲跟鄰居講話,然後那聲音在話筒里放大,是對着他說:“好啦,你繼續忙吧。”
李決沒說現在正事已經結束,他說:“你先別掛。”
應允承很聽話,但拿着電話半天也沒聽見李決說別的什麼話,看通話時間已經又過了三十秒,問:“你怎麼不說話?很累嗎?”
李決說:“沒有,只是有點兒想你。”
李決掛掉電話,一時不想回到飯桌上去。電話那邊的應允承和飯桌上大家談起的應允承好像不是一個人,他如何能夠跟別人談論形容應允承呢?李決霎時有點想念自己的那套小房子,像一塊新天地,就他倆,窗台上種番茄冰箱裏放可樂,別的什麼也沒了。
這時候安靜的迴廊上有人跟李決打招呼,李決迴轉身,看到蘇煦。
蘇煦先他一步解釋:“我並不是刻意。跟幾個高中同學吃飯約在這裏,來得晚,正好看到你。”
蘇煦的母親答應了跟他去美國,各種手續辦完下周就飛走,想到未來很多年也許難得回來一趟,在北京的高中同學知道了都說要給他踐行。
他匆匆忙忙來赴這個局,還沒落座卻看到李決站在外面打電話。
李決對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似乎並不好奇,維持着基本的禮貌,回了一句:“很巧,我來北京開會。”
兩個人曾經在北京有過非常快樂的記憶,那時候是真的年輕,不知天高地厚,兩個聰明男孩兒對世界有無限的雄心與壯志,北京只是他們的起點。如今在這裏偶遇,心態和上次在西北相見似乎並不相同,西北是蘇煦沒有參與過的李決的人生,而北京有更多兩個人共同的悵惘。
李決很沒來由的、第一次講這句話:“我談戀愛了。”
也許是人生的確荒謬,新戀情第一個告知的人竟然是舊日伴侶。
蘇煦往庭院中間風景更好的地方走,李決也跟着,蘇煦點點頭說:“我聽到了啊。”
他剛剛在暗處看李決打電話,也聽到了李決最後一句話。
這餐廳檔次不低,硬生生辟出一塊人造園林供食客消遣觀賞,深冬了,池塘水面也沒結冰。
李決和蘇煦戀愛的時候,他們也是在這樣的冬天晚上去學校的湖邊。冰凍得硬實的時候,那片湖甚至可以當冰場開放。那年暖冬,冰場開放條件一直達不到,蘇煦非要翻過圍欄站到冰面上,李決沒有這麼小孩子心性,大聲叫他趕緊上來,湖邊的樹木枝條交錯,李決一時看不見蘇煦,只突然間聽到一聲驚呼,李決想也沒想直接衝下去。
然後有人從背後抱住他,在他耳邊講話,冰面寒氣重,說話的呼吸都顯得溫熱,蘇煦說:“騙你的。”
李決回過頭去,附近沒什麼照明設施,其實並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瞧見蘇煦在笑,李決稍稍用了力,讓他倒在冰面上,俯下`身去吻他,不確定冰層的厚度,李決甚至不敢用力。
喘氣兒的時候,蘇煦就躺在冰上跟他說:“李決,冰要化了。”
李決今晚喝了點酒,整個人比平時更鬆弛,也或許是在故地遇見舊人,他心裏想什麼,也就說出來什麼。他說:“蘇煦,以前冬天晚上去湖邊,你總要下去踩兩腳冰,每次我們都不知道這次會不會真的就碎掉了,每一天,很快樂,但也真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現在你看到了,有的人,可以住在北緯四十度湖面也不結冰的冬天。”
蘇煦原本還有很多話要講。李決戀愛了他並不好過,何況李決還這樣柔軟地、輕盈地講起來他們以前的事情。他本意是要令李決也不好過,他對李決的新戀情有一些刻薄的問題,他見過李決最不想示人的一面,因此也拿捏得准李決進入一段感情時最深的顧慮和恐懼。
但李決說:“結冰的湖,踩上去冰有可能碎掉也有可能不碎。寒冬不結冰的湖珍貴又漂亮,但踩上去就只有沉沒。”
蘇煦沒有再開口,他站在李決旁邊抽完了一支煙。
他想起來很多事,十幾歲的尾巴上遇到的物理天才,第一節英語課他沒找對文史樓的位置去晚了,他走到唯一的空位旁邊,靠窗坐着的男生撐着下巴望着外面的樹出神,他小聲問旁邊的位置有沒有人,那個男生轉過頭來,漫不經心地搖一搖頭。
蘇煦下了課就去找物院的高中同學打聽,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李決的人。
吸完最後一口煙的時候,蘇煦有種前塵往事真的都徹底結束的感覺。很多年過去了,他們已經不再擔心口語課被點名,不再擔心申請結果會不會不好,前途都確定又坦蕩,都漸漸成為厲害的大人。
但他和李決都並沒有比那個時候更快樂。
今晚的偶遇如此之巧,但蘇煦知道這可能是很多年內他最後一次見李決,道別顯得沒有必要,他最後只說:“祝你好運,李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