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情(3)
燈沒開,窗外正好有一支路燈,又圓又亮,滿月似的映在陳醉身後,襯出一個纖長柔軟的剪影。
錢文正傻站着,兩眼直勾勾的,老馬那句話一下子鑽進腦海:可能對男人感興趣……
對男人……得是什麼樣的男人,又是哪一種興趣呢?錢文正深深吞了口唾沫,自己這樣的,行嗎?
他想過去,又覺得太冒失,他記起老馬說的“馴服”,要馴服一個人,切不可先走進對方的陷阱。
他在卧室對面的小沙發旁停下,把衣服扔上去,哈下腰,老媽子似地挑揀整理,前頭浴室門沒關,洗澡水的聲音鬧哄哄的,他偷偷用餘光打量,陳醉站在門邊,好像一直沒動。
他在看自己嗎?錢文正的心咚咚跳,像個不自信的傻姑娘,挑剔地審視着自己這身年輕的皮囊。他很漂亮,前胸和胳臂上的肌肉結實緊湊,皮膚是體面的牙白色,腰背的弧度也恰到好處,堪稱一具蓬勃、誘人的身體。
陳醉盯着看,在熱水騰起的蒸汽里,在背後路燈模糊的光暈里,一個漂亮的年輕人,光腳站在他的卧室外。
“おい,おまえ!”他叫他,興許是習慣,興許是試探,用的是日語。
錢文正朝他看,瞪着眼,像是不明白,陳醉看不清他的臉:“新來的門房?”他朝他招手,手腕擺動的那個動作,有種說不清的韻味,“叫什麼?”
錢文正向他走去,耷拉着肩膀,一副順從慣了的模樣:“小的姓錢,關里來謀營生的,先生叫我阿福就行。”
他有意把下巴抬高,讓那張電影明星似的臉露出來,金焰、袁叢美、趙丹,他有他們善睞的眼睛、豐潤的唇角,也有他們沒有的淳樸和稚氣,他青春、乾淨,半明半暗中瞧,像一顆冉冉的星。
“阿福……”陳醉的聲音很輕,像一聲嘆息,錢文正能從裏頭聽到驚艷,這種感覺實在太好,讓人飄飄然。
“是,先生。”他難以抑止地興奮,甚至對自己的魅力生出一種膚淺的狂妄,憑這個,他可以走進那間浴室,讓窗外的路燈把自己照亮,亮給陳醉看,讓他過目不忘,讓他好生流連。
但他沒有,只是做個普通的下人,規矩地握住門把手,緊貼着陳醉的臉,慢慢的,把浴室門帶上。
啪嗒。
錢文正忍不住笑了,怎麼講呢,陳醉的神情,說意外,輕了,說不舍,又重了,是那種沒盡興的貪看,和被欲擒故縱了的懊惱。錢文正能肯定,陳醉對他感興趣,至於怎麼利用這種興趣,他還得好好琢磨。
第四章
第二天天剛亮,陳醉就起床去軍事部上班,走的時候錢文正看了表,是七點五十分,卧室門用貼身鑰匙鎖死,那傢伙梳着整齊的官僚頭,夾着深棕色的牛皮公文包,坐上部里來接他的小汽車。
吃一口早飯,錢文正拎着鐵鍬去院兒里鏟雪,這幾天不算冷,但雪斷斷續續下個沒完,他鏟一會兒就停下直直腰,抬個頭的功夫,在紅樓屋頂的窄檐上看見一排冰凌子,大的有一臂來長,日光照着,錐子似地嚇人。
他走到牆根底下看,冰還沒化,但那個大小,不出三五天,就會開始往下掉,“吳媽!”他朝廚房窗戶喊,“有梯子和長掃帚嗎,我把……”
院門口突然一聲急促的剎車,接着有日本兵小跑着來推鐵門,進院的是陳醉的小汽車,兩輛軍用摩托開路,跟車的是個醫生,羊毛大衣里穿着白大褂。
錢文正愣愣看着他們把陳醉從車裏抬出來,黑西裝黑皮衣,只在手背上看見一點血,吳媽在廚房窗戶里皺起眉頭,拿圍裙擦了把手,繞過前廳來給日本人引路。
陳醉中槍了,離家還不到兩個小時,左下腹貫通傷,軍醫做了專業消毒和清創,遇刺地點在協和會門口,刺客只有一個人,當場被憲兵擊斃,據勘驗,初步判斷是朝鮮籍反滿抗日分子。
這些都是錢文正從陸續登門的政府高層嘴裏聽到的,第一個來看望的是稻垣次長,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大概是軍人出身吧,背挺得筆直,嘴唇上有一道短須,說話時鬍鬚基本不動,看得出受過良好的教育。
端茶遞水是吳媽的活兒,錢文正不好久留,悄着聲往外走,陳醉從次長對面探出頭:“你留這兒吧,”他指着牆角的小沙發,意思讓他陪床,“吳媽不方便。”
他說的對,男人伺候男人合情合理,可錢文正不禁就是多想,陳醉留他,是不是有別的意思?
之後是關東軍少壯派,一團一夥地來,賭咒發誓着要給陳醉報仇,經濟部、司法部、文教部也有代表到,甚至滿鐵總裁辦公室也派人送了花籃,錢文正塌着背站在卧室一角,認真地觀察這些人,觀察他們和陳醉的關係,默默記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