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好壞參半
流浪貓的數量似乎變多了。
陶勛在寒假期間打籃球把左腿摔斷了,在北京多待了一段時間,至今沒去學校。籃球是某天上午約着易恩伍一起去露天球場打的——易恩伍比他好,落個小指骨折。
宋野枝嚴重懷疑他們把球打成架了。但男孩子青春期脾氣硬,死活撬不出實話。
陶勛聽熟了宋野枝汽車的引擎,倏地從躺椅上翻起來。拐杖只當是杵在腋窩底下的裝飾品,他全靠單腿蹦,兩三下跳到門口。
“啊?小野叔,怎麼又弄這麼多東西來?”
“又?多?小崽子不當家不知柴米費。”
陶勛瘸着腿還想幫忙,被宋野枝扒開了。
“陶叔呢?”
“例行午睡。”
“大冷天兒的,你怎麼來院兒里躺上了。”
“我在屋裏打乒乓球,爺爺嫌我擾覺,把我轟出來了。”
正屏着氣提米提油,笑得泄勁,宋野枝腰一軟差點兒把袋子砸地上。有些幸災樂禍,接着同病相憐。
你爺爺倒真是在我爺爺身上學到好東西了。
“你一人兒打啥乒乓球?”宋野枝問。
“左右手對打,8:3。”陶勛說,“腿不行了,但生命不息,運動不止。”
宋野枝打聽:“伍兒沒來給你解悶兒啊?患難兄弟呢。”
“周末會來。不過沒解悶這回事兒,他那悶葫蘆樣子,來了還得指望我伺候他開心。”
宋野枝搬進搬出三四趟,陶勛蹦去給他倒水,端個茶杯坐在門檻上候着。
視線掃到陶勛胳膊邊的拐杖,再定睛看,宋野枝樂了。
他用食指點了點:“陶叔給你從儲物間找出來的?”
陶勛點頭:“啊!灰塵老厚一層,搞我坐地上洗了一下午。”
拐杖也變老了。
時間從上面淌過,把新木原本的鵝黃色沉澱成深褐。淌過,沒留住把拐杖當清明節禮物送你的恣意少年,順便帶走了穿梭幾個過道替你揍人出氣的野蠻少女。
他們都不在他的身邊了,流落回各自的路途上。宋野枝隨即否定自己,又或許不是流落。
搬完,放置好,宋野枝拍手撣灰,和陶勛一同坐去門檻上。
他摸出手機,跟陶勛商量着說:“咱給你歡與姐姐打個電話。”
“她最近去哪兒啊?”
宋野枝一邊撥號一邊說:“上個月說在籌備去南極,要找船,問問她找到沒。”
兩個人盯着手機動靜。
“我以後也想像她一樣,全世界遍地野。”陶勛開始眯着眼睛暢想。
“您把全國弄清楚就不錯了。”
陶勛來興趣了:“你和易叔叔暑假去的重慶好玩兒嗎?”
“好吃。”宋野枝真心實意。
“那等我長大再帶你去一次。”
“怎樣你才算長大啊?”宋野枝問他。
“等我大學畢業”陶勛改口,“不對,高中畢業就行,我去兼職攢錢,大傢伙都帶上,租個私人別墅,待重慶一個月,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飽睡足再盤兩圈麻將。”
宋野枝聽了,不禁咋舌:“不得了,托你的福,我們這把年紀了還能過上這等好日子。”
春風料峭,後勁凜冽,裹成一團,正面猛撲過來,陶勛要張嘴說話,接個正着,一口氣背過去,咳半死。緩緩活過來,發現宋野枝手裏一直“嘟——”的電話自動掛斷了。
他湊過去看:“沒人接通啊?”
宋野枝搖搖頭:“是無法接通。”
陶勛看小野叔無名失落,不似平常。
他趕緊想:“南極能有信號嗎?”
“也是。”
易槿的電話打過來時,宋野枝和陶勛正一塊兒瀏覽網頁,在討論要不要給二灰和三黃做絕育手術。
易槿在國外,她請宋野枝辦事,明天陪李乃域帶易一打疫苗。
“那要不我們明天就給貓貓絕育,一道。”陶勛在旁邊插話。
“這個可以。”宋野枝點頭,他也熱衷把事情集中做。
“到時候叫上易恩伍唄?”
“怎麼呢?”
“他不得對自己小堂弟上上心啊?”陶勛摳手指,“順便來幫我抓貓。”
陶國生聽到院裏有聲音,披着薄棉襖出來看。宋野枝和陶勛並肩坐在門檻上,倆人曲着長腿,抱着膝蓋,可憐又可愛。
他留宋野枝吃晚飯,讓宋野枝給易青巍打電話,一併叫來,甚至馬上轉身去廚房擇菜。
宋野枝趕忙攔了:“陶叔您別忙,我下午去所里,有事兒。小叔這段時間也忙,今晚指不定又得到凌晨。我只是偷閑過來看看您和小勛,再喝口水就走。”
他喝不慣茶,澀口。陶勛殷勤給宋野枝換上一杯水,冰的,差點把他牙齒凍掉。
“我倒成酒了?”陶勛解析宋野枝的表情。
“我想喝杯熱的。”
陶勛怔怔的:“小野叔,你以前被逼着才肯喝。”
冰水過喉,入胸腔,又引一陣寒顫。
“改了。”宋野枝想了想,說,“好早就改了。”
陶勛低頭,遮住沒有笑容的臉,心想,小野叔現在這麼乖,宋爺爺該好高興了。
因為易青巍晚上沒按時回家,餐桌上只有宋野枝一個人。
今天的蛋炒飯沒有味道,宋野枝慢慢吞吞,可有可無地嚼咽,過了一會兒,餐盤裏仍剩大半,已然完全冷了。
他去廚房回鍋熱了一次,加很多辣椒。
吃兩三口飯,喝一兩升水。半盤蛋炒飯再次涼了,宋野枝撐得吃不下。他坐在椅子上消食,頸靠椅背,眼看天花板,感覺要把自己也擱涼了,易青巍還不回來。
門口碎了一盆花,正中央,是從天而降。炸裂的聲音過於凄厲,宋野枝驚得站起來。他揉了揉胃,走出去看。
拉椅、扶桿、開門,碰哪哪有靜電。春天穿不得毛衣,一路上噼里啪啦,火花帶閃電打得歡快。他邊走邊盯手指,要變成皮卡丘了是不是。
複式樓前的花圃,被宋野枝分為兩半。一邊種草莓,一邊養花——卧室的陽台上也養花,放的是宋野枝最愛的。花,那年和趙歡與一起從秦皇島帶回來,也是和趙歡與一起從衚衕院兒里移栽到新家來。她分走兩株,留他三株。
碎在面前的便是這三株。
宋野枝站在一地殘花爛泥中,抬頭看二樓陽台。
陶勛白天提過一嘴今日有大風預警,是他沒放在心上。
但好端端的被大風卷落下來也實在太離譜。
今晚終於有事情可做。
宋野枝找來新的花盆,跪在地上把泥與花捧起來,點滴不放過:這世上似乎物物皆脆弱,易毀。你呢,能把你救活嗎。
易青巍凌晨回到家,擰鎖關門,沙發旁邊的小枱燈昏昏亮着。他一身濃重的消毒液的味道,是洗得太乾淨了。鼻腔卻總嘗到隱淡血腥味,是永遠洗不幹凈了。
宋野枝側趴在沙發上,手指蜷縮,落在臉邊。他知道給自己蓋件外套,外套是易青巍的。人睡得很熟,呼吸均勻,易青巍跪在地毯上望他許久,下巴就墊在他手邊。這麼近,可以開始感知溫度,源源不斷輸向他。
血,心臟,焦躁的因子,最終平靜下來。
易青巍扯走領帶,解開皮帶,上樓拿睡衣去浴室沖洗換裝,下樓來抱宋野枝。
一抱就醒。
“今天晚上你沒有打電話回來。”宋野枝睡眼緊閉,聲音悶啞。明顯沒清醒,話脫口而出,怕是睡前就在腸肚裏千迴百轉。
易青巍沒說話,低眼看他。
“你看看我嘛。”他開口。
宋野枝聽話地睜眼,抬起胳膊,掌心摸了摸易青巍的側臉:“聽起來你比我委屈。”
易青巍依然沒說話,視線鎖着宋野枝的眼睛。看他說話,眼神又移去他的嘴唇。舔了舔嘴巴,湊去親他。
舌頭濕軟,舔得宋野枝腰熱,扭着身子想喘氣。易青巍用了點力,手腕箍近後頸,他動不了了,嚶嚀一聲。易青巍右掌遊走,拇指輕按他的喉結。宋野枝吞咽唾液,喉結滾動,在易青巍手下,像是另一條鮮活生命。
“是不是一直在等?”易青巍貼着他的臉頰,問。
宋野枝眨眨眼,左手環住他的頸子,右手摸他的眉骨,他的鼻樑,最後兩指掐他的下巴。
“等着等着就睡著了。”宋野枝問,“今天怎麼了,是不是很累?”
沙發原本就寬不到哪兒去,易青巍躺外側,後背還留出一半空地,前胸死貼宋野枝,擠得他額頭冒細汗。
易青巍伸出指腹,幫他揩凈。
這種距離太好,令人着迷,毫無縫隙。宋野枝一說話,帶動自己的胸腔也隨着顫,黏作一體,讓他的骨頭也毫無縫隙。
“今天好忙,很累。宋野枝,我有些胃疼。”
宋野枝皺了皺眉,把手繞出來,往手心哈幾口熱氣,燙乎乎捂去易青巍的胃部。這個胃,宋野枝每天費心費力,養了好幾年,比什麼都金貴。
“忙得晚飯都沒吃?”
“從醫院出來,在路上才吃的。”
“我去倒熱水,你吃藥,順便用熱瓶暖一暖。”宋野枝反覆動作,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麼,說,“我該去給你送晚飯的。”
易青巍抓住他不放手,反而笑了。
“又不疼了。”
終於摟着人去二樓卧室睡覺了。
後半夜,宋野枝做夢。
夢到自己登機,機艙外的天是墨藍,機艙內無燈。臨起飛,無故的恐懼攀升,漫過胸腹淹沒喉嚨。他急匆匆掙離拴成死結的安全帶,請求下機,乘務員沒攔,笑眯眯為他開門。宋野枝如釋重負走出去,門外是高空,萬丈深的血盆大口。
飛機早就在飛了。
失重感迫他清醒,適應黑暗后,發現枕邊沒有人。手臂一探,一半床是空的,心跟着空一截。
冷汗附全身,風吹,異常冷。
陽台門沒合嚴,留一段空隙,是關門的人粗心大意。黑夜裏有火光,接着是風把煙味送進來。易青巍一個人站在陽台上,丟了火柴梗,煙夾在指間,緩緩吸一口,更濃的香煙湧進卧室。
不嗆人,有些苦。
宋野枝趴到床腳,扒着被子,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
距宋野枝上一次撞見易青巍半夜起床抽煙,已經很久遠了。他抽煙的姿勢依舊是這樣,沒變,一隻手插褲兜里,一隻手夾煙。送到嘴邊深深地吸一口,手肘固定,唯獨撇開手腕,像朵花沉重垂吊在枝莖上,懶懶地,離眼睛很遠。
吞吐是慢悠悠的,他會追尋空中飄煙的軌跡,耐心看煙散盡。微微低頭,吸下一口。
他不會讓煙燃到盡頭,總是留下兩三口。按滅煙頭,動作也不利落,左蹭蹭,右擰擰,把黑色的灰抹乾凈,露出煙身下黃色煙草,才會接第二支。
但宋野枝沒有讓他再划第二支。
宋野枝看着看着,發現他的背影比煙味苦。外面的夜晚太大了,他一個人孤寂伶仃。
他要去抱抱他。
“小叔,你說過,再抽煙會帶上我。”宋野枝懷裏抱着被子站在他身後,聲線不清亮。
被子太長了,拖曳到地上——嘖,宋野枝赤着腳。
易青巍收了手裏的煙和火柴,捏成一團塞到睡褲口袋裏。伸出一隻手臂,攔腰把宋野枝提起來,讓他站到自己拖鞋上。
“不穿鞋?”
宋野枝埋頭,腳趾動了動,說:“你不也沒穿襪子。”
易青巍說:“半夜起床偷摸抽煙,還能記得把襪子規整穿上的是什麼人啊?是不還得梳梳頭髮洗洗臉。”
宋野枝沉默了幾秒,沒把頭抬起來,要推開他。
易青巍沒動,手臂還結結實實捆着人。
宋野枝也用手臂對付他,曲起手臂撐他胸前,隔開距離,手肘用力。
易青巍鬆開他。
宋野枝這才看了他一眼。
易青巍緊接着去拉他的手:“我不該我馬上去睡覺。”
宋野枝拖着蓬鬆鼓脹的被子坐去竹藤編的長鞦韆上,易青巍亦步亦趨跟着走。最後蹲在他身前,手心捧着被子底下的腳。
“生氣也回房間再收拾我。該着涼了。”
其實易青巍的手也沒暖和到哪裏去,宋野枝被冰得心顫,但他不躲。再冷,兩人貼在一起就能變熱。
“我不生氣。小叔,只是不要總是一個人。”宋野枝說,“要我說幾遍,你才肯記住。”
非典是春夏交接時結束的。非典結束了,醫生的生活沒有結束,甚至更加艱難。
之後的那年,易青巍狀態非常差。白天如常工作生活,到了晚上變得吃力。閉上眼睛,進入淺層睡眠,就看到屍體成堆,整整齊齊摞着,像倉庫貨架上任人擺弄的貨物。一具具瞑着目,泛着死氣。
更令他崩潰的是,這並非胡思亂想的夢,而是親歷的現實。
有人上一秒還乖乖吃藥,笑着說謝謝醫生,轉頭就病發,死亡。後來就不是人了,成為可怖的,亟待摧毀的傳染源。
醫生們曾自發組團去心理諮詢室,易青巍去過一次。聽了一會兒無關痛癢的話,又兜了些不願吞服的葯回來。
易青巍無法和心理醫生或藥物建立信任依賴的關係,他對此很疲累。好像只能自己熬治自己。
同年冬天,宋易兩家去海南躲寒,留他們兩個人一起居住在雲石衚衕。那段時間救了他。宋野枝躺在他身邊,他愛上睡覺。
某天早上,宋野枝在院中角落發現臟撲撲的煙頭,不止一個。他沒有吭聲,默默撿乾淨。只是往後睡眠有意放淺,常注意易青巍白日的心情和夜裏的動靜。
過了很久,易青巍第一次被逮個正着。
“小叔,可以抽,但不要一個人。和我說說話。”
和我說說話。
那時候宋野枝這樣說,好像生病的是他,急需易青巍來做救世主的也是他。
“好,以後帶上你。”
那時候易青巍這樣承諾。
後來他再沒碰過煙了。
宋野枝分了大半被子,鋪去旁邊的空位,就等易青巍坐。
易青巍蹲着,沒再把宋野枝的腳放在手心,而是摟去懷裏,鑽進衣服,貼着腹部的皮肉。
溫溫的熱。
鞦韆把手上放着煙盒和火柴盒,易青巍各抽一根,點燃了,遞去宋野枝嘴邊。
“會不會?”
宋野枝伸頸去夠,含到唇間,吸了一口。
“吞下去,再呼出來。”易青巍說。
猶記得那次嘗試,險些把喉嚨嗆破。宋野枝頓了頓,乾巴巴啟唇吐了出來。
“帶上我的意思是,我陪着你,不是說我也要抽。”宋野枝手指悄悄撓了撓肚皮,說。
易青巍垂首,環着他的腿小聲笑起來。宋野枝踢他一腳,他笑得更肆無忌憚。
易青巍坐到鞦韆上,和沙發上一樣,把宋野枝擠得縮成一團。
“上午的時候抬來六個傷者,車禍。傷得太嚴重了,血量浸透床,滴了滿走廊。”易青巍說,“貨車側翻,撞壓轎車,轎車裏一家四口,全死了。貨車司機重傷,想要命就得截肢,兩條腿沒了。下了手術台,他的家屬反而不依,鬧,叫主刀醫生還腿。”
“貨車司機的主刀醫生不是我,比我年輕兩歲。被家屬提刀砍了,一刀左邊肩膀,一刀右邊手腕。”易青巍說,“後來他的主刀醫生是我。”
“今天我身上沾了好多血,有些是病人的,更多是小成的。後來去下面的辦公室,好多醫生護士都在圍着抹眼淚,沒等下班,就收到兩封擬好的辭職報告申請書等我簽字。”
“小枝,你猜我簽沒簽?”易青巍問他。
宋野枝抱他,抱得很緊。
“簽了。”他說。
易青巍輕笑:“沒簽。我十二點多離開醫院,去停車場拿車,被她們半路攔截,兩個人又哭哭啼啼地把辭職書給要回去了。後來請她們吃了宵夜,她們說吃完宵夜就好了。”
宋野枝仰着頭,撲撲地眨眼,企圖把淚逼回去。
青煙直指白月,坦蕩勇敢,風一吹,如群群義士,決絕地赴往月亮。
易青巍的手半握成拳,用指節去接宋野枝眼角的淚。
宋野枝不好意思地張嘴,鼻音濃重:“哎呀。”
“我今天也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宋野枝說。
眼睛澀疼得厲害,有一滴破了壩,剩下的就決堤。一串串從眼角滑下來,月光染亮,像一條條粼粼的河。
“我下午去學校,看到門口有家長跪在大門口,拿着紙殼寫的訴狀,在那兒哭。她兒子在學校跳樓自殺,有抑鬱診斷書,說抑鬱是學校害的。”
“我往前多走一兩步,就看到名字,是我教過的學生。”
高景深。
他是個靦腆的男孩兒,喜歡的也是男孩兒。
他在聖誕節祝我幸福,我還回贈過。
易青巍不厭其煩為他揩淚。一滴下來,他擦凈一滴。一串下來,他擦凈一串。
高景深媽媽那簡陋的紙殼上,用鮮艷的水彩,將八個大字描了一道又一道。
“同性無罪,歧視大罪。”
春天好荒涼。讓人一個接一個,前撲後繼成為殉道者。
後來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易青巍腳掌點地,輕搖鞦韆。萬物寂靜,他也異常溫柔。
宋野枝說:“這個鞦韆買得好不好?”
易青巍承認:“好。”
宋野枝抬手去捉空中的柳絮。
夜幕下的柳絮好像沒有白日裏遇到的煩人。
卻是捉了把空氣,手想放下來,被易青巍擎住。
宋野枝的手指修長,骨感,握在手裏,觸感似玉。繭比前些年薄了,他慢慢地很少練小提琴。
易青巍帶着他的手,高舉着,擋住月亮。
“好像一枚戒指。”易青巍說。
宋野枝跟着偏頭,同角度去看。圓月的中心被一根指頭覆蓋,只露出輪廓,皎潔的月光暈染,一圈附在宋野枝的無名指上,就是一顆閃光的銀戒。
“明天我要和乃域姐帶易一去打預防針,午飯你盡量按時吃,我回來再給你準備晚飯。”宋野枝突然說。
易青巍募然笑起來,手臂無力,和他十指相扣后從空中落下來,掉進綿軟的被子。
“笑什麼?”宋野枝歪頭看他。
易青巍搖頭,問:“為什麼又叫你。”
“為什麼不叫我。”宋野枝也問。
“你最好使喚。”
“你這個小舅最自在。”
宋野枝坐直,問他:“小叔,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我們和小姑們一樣,也去領養一個孩子。”
“是不是看易一好乖好可愛。”易青巍說,“但是,養孩子可不像養小貓小狗噢,你願意嗎?”
宋野枝想了想:“現在沒準備好,我說以後。”
易青巍摩挲他的無名指,不斷圈量。
他低聲說:“好,再等等。”
他們賞了很久的月,吹了很久的風,天際隱隱泛灰,才回房睡覺。
宋野枝闔眼,眼皮微腫,澀澀的,沒有困意。每句話每件事,都在心裏過一遍。甚至追溯到重慶那趟旅行,車站外那個男人之前的熱情和善良,之後的驚惶和如避洪水猛獸的疾步;面館裏那個男生的打量,無謂,似有若無的輕嘲,和臨走前的一袋蘋果。
這個世界好壞參半。
不過相愛的人相擁而眠,打算把壞的都忘掉,都丟棄在這個春夜。
宋野枝忍不住睜眼,只能看到易青巍胸前的睡衣。盯得兩隻眼珠快要斗在一起,他趕緊重新閉眼,心下念念有詞。
好奇怪,我連你衣服的褶皺也愛。
——所以是他給予他能力,原諒一切,並熱忱地接近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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