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又新年
雲上是個大晴天,不似地面時的陰沉,陽光照在臉上有熱度,烤人。
宋野枝后傾,拉了拉旁邊的人,叫他一起看天邊,問:“小叔,你的荷包蛋呢?”
易青巍也一同想起之前在倫敦公寓廚房裏,倆人莫名笑成一團的那個下午。他嘴角已經壓不住了,語氣倒還是涼的:“我看你就像個荷包蛋。”
雲朵背叛太陽,它身邊一縷白色也沒有,伶仃一個圓球。
宋野枝:“那你看它現在像啥啊。”
從北京到三亞,四五個小時的航程,宋野枝剛才淺淺睡了一覺,現下醒來是無聊了。易青巍放下手裏的資料,專心接話聊天。
“像顆黃色燈泡。”
宋野枝點頭,說個數:“80瓦。”
太陽指着靠窗的位置曬,易青巍用手掌在他臉前遮了遮,問:“熱嗎?”
“不熱,是暖。”
“三亞今天多少度?”
“也是20多度。”宋野枝摸了摸易青巍的夾克,“反正下飛機就得脫。”轉而捻了捻自己的褲子,“我就說嘛,只披一件羽絨服蓋到小腿就行了,非讓我摞兩條褲子穿上,到時候還得去換衣室。”
“我怕你冷,不怕麻煩。”
宋野枝歷來不喜歡被既厚又多的衣服捆着,除開倫敦那幾年冬天得些自由,其餘時候都處在宋英軍和易青巍的管制下。
宋野枝:“那你為什麼只穿一條?”
易青巍抓着他的手問了些別的:“趙歡與跟你說她什麼時候到三亞?”
宋野枝果然就乖了:“我們之前登機,她已經在排安檢了,曼谷到三亞也就兩三個小時,比我們早。”
“帶霍達嗎?”
“她沒說,我沒問。但聽起來是一個人。”
今年過年,沈家也往三亞飛。
易槿早些年趁國家政策往海南島傾斜,在三亞買了塊地。發展幾年不見苗頭,她沒了投資的心思,乾脆蓋了棟房子,以供冬季避寒。
易焰一家在一月初早早過去了,陶叔的妻兒在廣東,挨着海南,也去三亞一起過。現在,大家都只等趙歡與和他倆了。
陣仗大,人比1996那年齊,只是沈老爺子走了。
宋野枝問:“樂皆哥和霍達見面會不會打起來?”
易青巍順着他這荒唐想法問:“打起來你拉誰。”
“我拉霍達,你拉樂皆哥。”
易青巍樂了:“他倆為啥會打起來?”
宋野枝說:“那天我看樂皆哥遇了霍達心情就不太好。”
何止不太好,全程黑着臉,難得一見。
“沈樂皆不會。霍達和趙歡與打起來的可能都比這個大。”
沈樂皆近幾年位置越升越高,心思也越來越重,見他真心實意地笑已然很難,更別提不顧臉面地動怒。
02年沈樂皆看不過易青巍狀態消頹,揍了人一頓。他把易青巍揍清醒了,算是拉他一把。可現在反過來,易青巍卻幫不了他。
幫什麼呢——沈樂皆不在谷底,他正往人生的巔峰爬。但為什麼在他身上還是一點兒活泛氣味兒找不到呢——
宋野枝問:“對哦,沈叔他們一直催歡與找對象,帶回來了為什麼樂皆哥還不高興?”他低着頭玩兒紐扣,“我看霍達挺好的啊。”
易青巍掠過他看着窗外,笑了一下:“這得問他自己了。”
底下的雲千變萬化,從冰川幻作雪原,始終無邊無際。過了一會兒,雲散開些許,飛過浩瀚的海,島也不遠了。
後半程,易青巍找來紙筆,陪宋野枝玩兒着五子棋消磨時間,直至落地。
自進了一月,宋英軍和易偉功就守在海南開始打電話挨家挨戶地催,一家家都陸續響應號召,先來住上,為新年預熱。倒是年紀最小那幾個孩子一直忙,沒假期,一拖再拖,好歹在臘月二十八這天結伴來了。
新拖鞋,新被子,還有年輕人愛的零嘴兒,前些日子從商場購進,積了小半月的灰,今兒終於備上了。
房子修得氣派,遠遠就數得有小四層。近了更喜慶,前院兒掛了燈籠,朝路的門檐和窗戶貼滿了春聯和紅福。
易青巍開了院門,見易恩伍和一同齡男孩兒蹲在院裏,埋頭在一排花盆前琢磨什麼。
易青巍叫他:“易恩伍,多大了還玩兒泥巴呢?”
倆人聞聲回頭,另一男孩兒先站起來,眼睛一亮,叫易青巍身後的人:“小野叔叔!”
“小勛?”
宋野枝得有四五年沒見陶勛了,上一次,還是剛到倫敦沒多久,陶國生和宋英軍帶着他去英國看他。那年他還是六七歲的小不點兒,一晃眼,成了小少年。
“還有伍兒,長大不少啊小伙兒們。”
易槿聽見院裏的動靜,從二樓探出身來:“喲,兩位終於來了。快點兒進來,大家都在一樓坐着呢。”她招了招手,“伍兒和勛兒幫叔叔提東西。”
易恩伍和陶勛差不多大,但性格稍微比陶勛穩重點兒,髒兮兮的手藏身後:“小叔,小野哥哥。”
易青巍沒真讓他們提,巧的是他倆也沒有要提的意思,一蹦三尺高,跑去前頭扯着嗓子通風報信了。
易青巍在後面拉着宋野枝問:“陶叔的孫子叫你叔叔了,那得叫我什麼啊?”
宋野枝率先按住易青巍的兩隻手,才敢開口,笑得無辜:“嬸嬸吧。”
屋裏的人正圍坐一桌分吃酒釀圓子,倆小孩忽地躥進來,兩張嘴一起喊着什麼,一來二去聽不全。緊接着宋野枝笑着空手進來了,易青巍落在後面。
兩個人怎麼還一前一後呢。
跟一圈兒人打完招呼,說完客氣話,氣兒沒歇勻,易青巍和宋野枝就被按在椅子上端起了碗。
易偉功大手一揮,說:“二樓往上都是小套間,每層都有給你倆留着的呢,看看,選幾樓啊?”
宋野枝看易青巍。
易青巍:“我倆住一套啊?”
沈樂皆在對面抓着筷子白他一眼。
宋英軍去後院給翠鳳凰喂水餵食了,剛開後門遇到這句話,他一邊拿着毛巾擦手,一邊走近了接道:“那怎麼呢,那小野和我住。”
宋野枝回頭,腰板挺直了:“爺爺!來了!”
“算是給你倆盼來了,都放多久的假啊?”
宋野枝:“不出意外是初七,小叔這兒特殊。”
易偉功站起來給宋英軍讓出座位來,嘴上沒停:“別管小巍,我懷疑今年乖乖回家過年都是因為有你,往年他連年夜飯都在醫院吃。不管他,就算他提前回去上班了,小野也在這兒多陪我們玩兒幾天,咱再一道回家。”
宋野枝連連點頭,沒來得及應話呢,趙歡與從二樓下來。
易青巍問:“最愛的酒釀圓子也不吃,在樓上忙什麼呢?”
最後三階趙歡與搭着扶手用跳的,看得沈樂皆眼皮也跟着跳。
她跑過來揉宋野枝和易青巍的肩膀:“被小姑使喚去給您兩位整理房間了。”
宋野枝:“那小姑呢?我剛才看她在二樓了。”
趙歡與順勢在他身邊坐下,對面的沈樂皆遞來一碗半滿的圓子,她也接到手裏了,整筷說:“和乃域姐姐在找枕套吧好像,我聽見你們聲兒,完成了給我分配的任務就趕緊溜下樓來了。”
乃域姐姐。
易青巍和宋野枝一同捉到這個關鍵詞,對視一眼,雙雙及時埋頭,假裝挑找碗裏的糯米團兒,遮嘴邊別樣的笑意去了。
李乃域和易槿下樓時,大家已經吃完一回合了。
符恪起身去要給她們再做一鍋,易槿攔了:“沒事兒,待會兒等吃晚飯。”
符恪說道:“這東西不是圖飽,是圖好吃。你問問乃域嘴饞不饞,想吃我就去煮,很快的。那圈兒里肯定還有要的,不單給你倆開火。”
趙歡與馬上舉手:“舅媽,我!”
易恩伍和陶勛把院裏的花兒折騰完了,在門口有樣學樣兒:“我們我們!”
易偉功見易青巍和宋野枝沒跟李乃域說話,給新來的兩個人介紹道,這是小槿的大學時候的好朋友。
誰想易青巍和宋野枝都點頭,說,早在幾年前就一起去露營過了。
易偉功問:“嗯?哪年啊?”
李乃域笑着說:“96年,四月份左右。”
易偉功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難怪不說話,都用眼神認過了。行,早早認識就好。”
李乃域當年的青澀褪完了,變得成熟,柔和的氣質倒是隨着年齡沉澱,愈發濃了。她在易青巍旁邊拉椅坐下,帶着笑朝兩人挑一下眉,又多幾分俏麗。
除夕夜在這坐滿一大家子人的房子裏提前駐下了。
廚房裏備好了各種肉食和素材,配料是切好的,在碟盤裏壘得整整齊齊。平時沒時間沒機會顛鍋炒菜的人,今天都去灶前露了一手。一人獻一盤,拼拼湊湊擺滿了一樓客廳中央的大圓桌。
宋野枝趁大家都在各忙各的,提來一摞紙杯繞着圓桌倒飲料。輪到易偉功和宋英軍,他哄着把白酒撤了,換上橙汁。
領悟到兩位老人的不情不願,宋野枝體貼地給出選擇題:“還是說想喝可樂或者牛奶?”
易偉功和宋英軍的眼睛跟着酒瓶走,手裏握緊了裝着橙汁的紙杯。
臨開席,宋英軍接了一個電話,沒什麼好聲氣。
“你願意來就來。”
“一個人來。”
“行,那就別來了。”
統共就三句話,然後面無表情地掛斷了。
宋野枝站在桌邊擦不慎灑出的汁漬,聽得完全。
恰巧易青巍端着盛滿湯的大碗從廚房出來,放到宋野枝的手邊。他輕輕說:“好了,不能再乾淨了,和我去洗個手吃飯。”
請人裝修一樓時,易槿和李乃域都忙得不能現場盯,廚房就出了紕漏——灶台過矮,油煙機是雜牌。
每個戴着圍裙出來的人,要麼捂着額頭,要麼扶着腰。等一切就緒,一一落座了,大家身上都沾了點兒油煙味。
好在,人人都臭的話,就相當於不臭。
林欣前院兒後院兒找了一遍易恩伍和陶勛,後來見他倆慢悠悠地從樓上走下來。
“易恩伍,剛才不是跟你倆說吃飯了嗎,你倆去哪兒了?”
陶勛手一攤:“去洗手了呀。”
陶國生:“得洗那麼長時間嗎?”
易恩伍伸出手指頭:“我們去四樓洗的。”
他倆一說話就站着不動,得嘴上爭明白了腳才能走。
易焰招手:“行行行,快過來坐着吃飯。”
趙歡與咬着筷子:“你倆傻呀,爬那麼高就為洗個手。”
易恩伍放下準備踏出的腳,站定,繼續說:“因為我們去一樓,排的隊太——長了,樂皆哥哥叫我們去二樓。我們去二樓,二樓也在排隊,好——難擠進去。我們去三樓,小叔在和小野哥哥說話,他讓我們去的四樓——我們最後就去四樓了。”
陶勛點頭:“對!”
當時宋野枝和易青巍確實只是說話,但在大家笑聲里,宋野枝還是鬧了個紅臉。
挑座位,易槿特地坐來易青巍旁邊,替他盛了半碗湯。
“你必須先喝湯,再吃飯。”
易青巍試圖拒絕,易槿掃一眼宋野枝,再瞟一下易青巍的胃。
易青巍:“好的。”
三亞的天氣只能穿一件短袖,易槿指了指易青巍胸前的項鏈:“你一個屬虎的,戴個羊頭做什麼?”
另一邊的宋野枝耳根更紅了。
易青巍把不小心晃悠出來的項鏈藏回去,貼緊肌膚,末了,拍了拍:“撿人家不要的戴。”
易槿問出口了才算出宋野枝的生肖,她連“哦”幾聲,說:“有的撿就不錯了。”
對面,易恩伍吃飯很快,不再用林欣央着求着吃菜,他幾口迅速扒完小半碗飯,就捧着空碗去報告吃完了。
易焰問:“今天吃飯這麼乖?”
因為陶勛讓他吃快點兒,他有事要和他商討。
“嗯!”
“行,自己去玩兒吧。”
易恩伍跟陶勛跑到後院,不夠保險,進到院牆角落的小屋裏面,鎖門。
易恩伍捂着手電筒的光,問:“什麼事兒啊?”
陶勛說:“剛才在洗手間,你看到青巍叔叔牽小野叔叔的手了嗎?”
易恩伍:“啊?看到了啊。”
陶勛覺得易恩伍不該這麼淡定,他強調:“他們是——這麼牽的啊!”他把自己的左手右手十指相扣,做示範,重演情境,“我爸爸媽媽都沒這樣牽過手!”
易恩伍回想:“我爸爸媽媽這樣牽過。”
“……”陶勛有點累了。
他深吸一口氣,循循善誘:“這——不是重點。”然而,他又猛地一震,“不對,這就是重點,只有爸爸媽媽才會這——樣牽手啊!”他的左右手再次膠着在一起。
易恩伍好像知道了陶勛在介意什麼:“小叔和小野哥哥就是相互喜歡啊,像爸爸媽媽相互喜歡一樣,所以他們可以這——樣牽手。”
“啊?”
陶勛啞了。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事嗎?”
“是……”
易恩伍想回去了,他剛剛甚至沒來得及啃豬蹄。
想了想,易恩伍又轉身對好朋友科普新知識:“不僅男生可以喜歡男生,女生也可以喜歡女生,你以後不要這麼驚訝。”
“啊?”
“小姑和乃域姐姐也是相互喜歡,她們在一起好久好久了——比我倆在這世上活得還要久。”
易恩伍說完了,問:“你剛剛有沒有吃我媽媽做的豬蹄?”
陶勛咽了咽口水:“沒有我光想着吃飯了。”
“我也是,走吧。”易恩伍囑咐說,“我小姑和乃域姐姐的事兒你千萬不能說,因為我爺爺跟我爸爸聊天兒的時候就不讓我爸爸告訴任何人,但是被我偷偷聽到了。”
“好,我一定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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