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見面禮
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下午。
卧室里,床上的衣服七零八落,地上的膠袋被風揉得脆響。易青巍雙手叉腰,站在一邊,凝視空了大半的衣櫃。
4號是七夕,是宋野枝的生日。易青巍瞞着人訂了機票,沒幾個小時就要出發。作為驚喜,他想穿得好看些。不願過分隆重,但要足夠精緻,挑得他愁眉不展。
他尋思了一會兒,能不能打電話給宋野枝,問問明天打算穿什麼,他依着他配套搭得了。
易青巍馬上轉身找手機,拿到手裏,才反應過來倫敦正是凌晨。
手機拋回枕邊,在房間裏轉了轉,他把膠袋卷進垃圾桶,半路注意到窗檯目光獃滯的紫色小熊,一道帶上,放至陽台,讓它見見太陽。
手機嗡嗡振起來,有人致電。
易青巍有些不願去看,醫院那邊他是跟同事調好了班的,總怕這時候出差錯和意外。他跪去床上瞟屏幕,是陌生號碼,他鬆了一口氣。
“您好,請問是易先生嗎?”
“是的,您哪位。”
“您的鋼琴我們送到門口了,敲門沒人應啊,您在家嗎?”
“鋼琴。我沒買鋼琴。”易青巍說。
“是另一位易先生買的,他下了單,說了地址,讓我們務必送到家。”
另一位易先生?易焰?
易青巍已經有一架鋼琴擺樓下偏廳里了,一年碰一次都難得,他不知道,他哥平白無故又添一台做什麼。
“行,麻煩等一下,我下樓給您開門。”
門外停着一輛小卡車,幾個人穿着藍色工服,把鋼琴從貨廂里往外運。鋼琴也不見真身,被棉布包得嚴嚴實實。
“您看一下,哪兒方便放?”
易青巍側着身子讓他們先進門,他想了一下:“客廳?”
為首的那個男人說:“易先生說,請我們到時候問問您,可不可以放卧室。”
“卧室?我卧室?”
“這鋼琴是您彈嗎?”
“是吧”
“那就是您卧室,他是送給您的。”
“行,先搬上去吧。”
棉布和鋼琴套一層層卸下來,易青巍才認出來,一架斯坦威。
——他這哥哥出手,也算是闊綽。
“您檢查一下,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們就走了。”
“好,沒事兒,謝謝,辛苦了。”
等人走完,易青巍清理完殘碎的垃圾渣,洗乾淨手,才來房間。挪開椅子,站在鋼琴前。飾面的紋路很罕見,獨特又漂亮,棕色的木材,不顯暗沉,只要沾得一點亮,流光溢彩。邊邊角角,無一處不透出華貴的美,雍容大氣。
指頭碰上去,觸覺像上好的羊脂玉。
易青巍見識過的好東西不少了,此時也被勾得手癢。坐下來試音色,手指落下,第一聲,沉重的嗚鳴,既清,又純,像被澄澈的水迎面潑了一勺,激得他頭皮發麻。
音比貌美。
易青巍跳去床上,撥電話給易焰。
“哥,鋼琴到了,我剛才只試了一下,無論哪一項,都太完美了。”
易焰被埋在文件堆里,昏昏沉沉:“鋼什麼琴?”
易青巍無語幾秒:“難不成是爸買的?他和宋叔遊山玩水去了還想着我呢?”
易焰說:“你問問唄,他那個想讓兒子當個鋼琴演奏家的夢想是不還沒破滅呢。”
樓下有細碎的聲音,易青巍慢騰騰從床上爬起來往外走,手機還擱在耳邊說話:“行,不過不太像爸爸的風格,這個鋼琴太”
他出了房間,站在走廊上,正對樓下大門。
易焰還在那邊等易青巍的下文,卻突然被掛了電話,聽筒里傳來忙音。
這邊,易青巍看見宋野枝站在樓下,輕輕合上門,背着手,一身清爽利落,抬起潔凈的臉朝自己笑。
上一次,很久前,他也是站在這個位置,目睹他離開。現在,毫無預兆地迎接他回來。
易青巍頓時僵在那裏,握着手機,手腳不知該往何處擺,胸腔里湧來充盈的情緒,也不知該往何處排遣。
手肘搭上雕欄扶手,小臂軟軟地垂在外面。他要開口,發現無話可說,不自覺笑出來,臉低下去,手指虛抵着額頭,掩在臂彎里。
弓背,肩膀抖動,連連搖頭,笑聲開懷。
宋野枝,好一個易先生。
宋野枝一直在看他,也咧嘴,露出一排整齊糯白的齒,陪着不斷地笑。
易青巍沒起身,以半趴在欄杆上的姿勢抬眼看他,又瞬時抿着笑將頭轉開。摸了一下下巴,捂了一下臉,撓了一把頭髮,才伸手指了指,問他。
“手裏是什麼?”
宋野枝晃了晃袋子,揚起來給他看:“烤鴨,路過的時候太香,就買了。你吃午飯了嗎?”
“沒吃。你先上來。”
“烤鴨呢?”
“丟那兒。你先上來。”
“我的拖鞋還在嗎。”
沒有第三遍。
易青巍舔了舔上顎,提步下樓。
到了跟前,不等宋野枝說什麼,易青巍將人扛起來。脫了一半的鞋晃晃悠悠落地了,易青巍屈膝撿起來,一手箍人,一手勾鞋,一步一步拾階而上。
宋野枝去抓他的腰:“小叔硌得我難受。”
進門,反鎖。兩隻鞋丟在牆角,宋野枝被拋去床面,彈簧把他托起來,又被俯身上來的易青巍壓回去。
宋野枝沒和他對抗,不掙扎,乖乖地回抱住他,問:“小叔,你這滿床的衣服是什麼,去走秀嗎?”
“累不累?”
宋野枝搖頭:“不累,飛機上睡得可好了。”
“小乖,哪兒來的鑰匙?”
“那年的寒假,我沒還。”宋野枝說,“還好你家的鎖沒換。”
“不然?”
宋野枝笑得看不見眼睛:“不然還要麻煩你下來給我開門。”
易青巍掐他的臉,說:“進來了不也一直站那兒,就等我去抱你上來呢,是不是?”
“不是”
易青巍開始回答他的問題:“我訂了機票,飛倫敦,下午走,到時候你一個人待這兒吧。”
宋野枝的手腳都圈緊他:“我比你先,我贏了。”
“鋼琴是什麼?”
“見面禮。”
“易先生?”他歪頭,嗅宋野枝的脖頸,問得漫不經心。
“好嗎?”宋野枝問鋼琴。
“好。”易青巍說易先生。
“讓我看看。”
“還非要放我卧室。”
“襯。”
“宋野枝,這麼急着要冠我的姓啊。”
“我又不傻,說宋先生肯定會露餡。”
太癢了,宋野枝不准他再親那一塊兒。
“你不傻。沒人比你傻了。”易青巍說,“回來做什麼?”
“趙歡與說,過幾天同學會,大家都得去。”
“高中?”
宋野枝揪他的衣領:“我小學初中大學也沒在這兒讀啊。”
“幾天?”
“不清楚。”
“沒帶行李?”
宋野枝剛從衚衕院兒里轉了一趟才過來的。
他還在騙他:“沒有。”
“假又變得好請了?”
有點酸。
——易青巍去倫敦幾次,也沒能得過宋野枝請假作陪的待遇。宋野枝聞到了,細細地笑起來,讓他們的胸口黏在一塊。
他捧起易青巍的臉,去找他的唇:“醋了。”
“寶寶,哪兒來那麼多錢?”易青巍淺淺地,在他唇上輕蹭。
宋野枝說:“我沒什麼花銷,這幾年的工資和獎金存下來,我也很有錢的。”
“現在呢?還吃得起飯嗎?”
“這不剛買來烤鴨么?”
“我也學會彈鋼琴了。”宋野枝忽然說,話題轉得很急。
易青巍果然停下來,認真地盯他:“什麼時候?”
“也是這幾年。”宋野枝說,“大一時候每天都去蹭理論課,第二個學期以後,開始正經上手練,每個星期都會去琴行,直到現在老師那邊的學費還沒繳清呢。”
“小叔,你還記得,你那一句,要一台斯坦威,換和你合奏一曲的話嗎?”宋野枝有點緊張,唯恐他忘了。
“記得。”易青巍說。
“合奏,我可以站在你旁邊運琴弓,也可以和你並肩而坐按琴鍵了。”
宋野枝的眼睛總在看他,無比誠摯。
易青巍想起來,沈樂皆問過他,他們相愛時是什麼樣子。
他不知道。
沈樂皆又問他,宋野枝愛你時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呢。
人性廣闊,難以捉摸。大善者多半摻雜小惡,姦邪者偶爾施人恩惠,傾慕者有嫉怨,嫌惡者有惻隱,無一而足。
唯宋野枝,宋野枝的愛,純粹,充沛,熱烈,堅決,一覽無遺。
他愛他時,很好,好到易青巍時不時會想,自己何德何能。
一手掌臀,一手攬腰,易青巍猛地把他抱起來,等宋野枝掛牢了,他把手挪去後頸,逼人和自己接吻。
他在房間裏走動,抱着他的禮物,朝他的禮物去。易青巍最後把宋野枝放去未合蓋的鋼琴上。
嶄新的琴,發亮的黑白鍵,高音區數根短而細的弦被同時重重敲響。像晴天一個驚雷,像高亢的尖叫,像嘶聲力竭的笑。
他們說不明言不清的情意,鋼琴替他們喊了出來。
氣勢磅礴,貫長虹,吞山河。
有餘音,還在裊裊地微鳴,兩個人的心也跟着止不住地顫。
“宋野枝,想合哪一首?”
易青巍的腰被纏得更緊了。
身體是能成為傳播情感的介質的。如果彼此相愛的話。
他們那麼近,那麼用力,心意相通,悲喜互明。他們一起守着同一簇火,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簇火。
他恍然覺得自己像河裏紮根的一尾草,被溺水的人找到。他慶幸自己生長得夠穩實,他能救他的命,他被需要着,他感到滿足。
“梁祝。”宋野枝說。
易青巍笑了。
當年一曲,不過幾分鐘而已,竟使人惦記到今天。
他在耳邊問:“宋野枝,這次,你是來向我討什麼的。”
宋野枝不說話。
他們在房間裏擁抱,親吻,如兩隻交頸的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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