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可以愛我(三)
第9章你可以愛我(三)
琉玄/文
chapter3
1
當時他是某意大利大牌服裝的實習設計師,而林森的老婆們里又的確有玩得起高級定製的富婆,聯想一下就知曉他們倆的相遇算是情理之中。
說是要請客吃烤鴨,我就被林森給騙了出來。真想感嘆幾年前的我那個出息啊,全聚德那種騙老外的鴨子有什麼好吃的?再不濟也該坑他一頓好運街的高級日本料理才對。
“這小子碰巧看到我手機里有你的照片,說他認得你。”在董彬現身前,林森給我打了招呼,“我看他居心叵測。”
“真擔心我的安危,就別把我給賣了啊。”
“哎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嘛!”唇紅齒白的林森咯咯笑起來,那模樣吧,擱古代做個太監肯定能顛倒朝綱。他眯起眼來說話的樣子十足狐狸精,騷氣奔涌,“再說了,我要真把你賣了,憑你的本事就算是深山老林八國聯軍,那都擋不住你殺出一條血路回來sayrmback,不是嗎?”
“I"mback后,第一要務就是killyou!”我正要飛身去扯林森的耳朵,董彬就帶着一身雪花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他在我身邊坐下時,我能感到一陣輕淺的寒氣撲來,但立即就被暖陽般的氣息所取代,我猜那就是所謂男人的陽剛之氣。在這漫天飛雪的隆冬,董彬渾身散發的體熱把他外套上那一層薄雪轉瞬融了乾淨。
“嗨,我是董彬。”他邊說話邊脫下外套,我不知道是要看他燦爛的笑顏好,還是去看他薄毛衣下的胸口隆起好,乾脆轉過臉去輕佻地瞪一眼林森,那小子立刻會過意來地雙手護住自己單薄的胸口,嬌滴滴地說:“真男人不在長短。,’
“去。”我好笑地翻翻白眼,重又轉過身去直視董彬,露出職業女性般——就是拒人千里,沒那麼多,十里吧一一的那種得體笑容,“久仰大名。”
“凌佩,你不記得我了?”董彬說話間自然地伸出手來與我握手,一派成熟男人的風範,“我是你日壇中學的學長。那時候你是不是經常留在辦公室幫老師改試卷?好幾次了,我就隔着兩張桌子坐你對面。咱倆還聊過呢!”
學長?那豈不是比我就大一點?雖然臉看着不老,但這人的氣場跟三十好幾拖家帶口似的。我佯裝着記憶蘇醒般“哦!哦!”地點起了頭,用力回握了他的手,心中不免得意,我這番表現看着也有半個社會人的架勢了吧。
“你們點菜了嗎?”董彬邊把菜單攤開來放在我眼前邊問,“你現在在哪兒讀大學?”
“正在辦去日本讀書的手續。”我隨口回答時,能聽到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似乎很驚訝的樣子。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追問:“那還回來嗎?”
“我這麼愛國,當然回來啊。”
等我話一出口,又能明顯地聽到他長出口氣。
由於董彬的態度過分明確,林森開始沖我曖昧地擠眉弄眼,惹得原本就在我們這桌附近轉悠不停的服務員小妹們頻頻投來視線,然後我發現她們並非全在看他,也同時在偷看董彬,當她們的雙眼毒辣地滾過我的後背時,可以想像我在她們心中一定不是個好女人。
我沖正暗示我“董彬不懷好意”的林森沒好氣地故意大聲說“我多點一些行吧?給馮俊打包帶回去兩個菜。”
“馮俊?”董彬如我所料地接了腔。
我隨即故作甜蜜狀地回道:“跟我同居的男朋友,房也買了,等我從日本回來就結婚。”
“哦,我聽說了。”豈料他瞟一眼林森,接着對我不當回事地笑起來,“看不出來,你這麼小就談戀愛了。”
敢情在他眼裏,我凌佩談個戀愛就跟孩子過家家似的呢!丫才跟我第一次見面,又分明比我大不了多少,裝什麼老成。我有點來氣,把怒火通過雙眼噴掃在林森臉上,這賤人不知收了人家多少好處,恐怕把老娘包括生辰八字的私隱全賣了!
林森心虛地喝一口水,轉身沖服務員叫道:“先上兩套鴨子!”
在這百年老店七七八八一頓點,埋單一看八百來塊,吃完了也不知道都吃了些什麼,想着反正是林森請客,給他個教訓,叫他個大男人學人家寂寞娘們兒做媒婆!我心滿意足地撫摸着給馮俊打包的兩盒熱菜一盒點心。結果竟然是董彬掏錢包!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飯後,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手機號碼告知了董彬。
那之後,他就開始挖已經有了馮俊的我這面牆腳。雖然沒有道破“我在追你”——但三天兩頭的電話邀請,摸清楚了你的人際脈絡、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好像跟蹤狂般的伏擊,直接快遞到家的花束——男性對女性進行如此狂轟猛的攻勢總不能理解成“我想和你做閨密”吧?
每次我都要咆哮着向馮俊說明,我沒有出軌,然後再咆哮着打電話給林森說明,如果我不堪其擾犯下殺人滅屍罪,都是他貪小便宜向董彬引見了我的錯。
2
夏至將至時,董彬終於熬不住向我發來了直線球。
當時我正要去找魚雷,董彬不知道從幾時開始跟蹤的我。他突然出現把我欄在行人路中間,漲紅了臉,壓低了嗓子:“凌佩,你躲我?”
“有話快說。”我耐着性子,皺着眉。左手捏着手機一上一下地衝著自己的臉做扇風狀,當然沒有風。
天太熱了。丟了春與秋,只剩下冬夏更替的北京城總是沒有預兆的忽冷忽熱,像個彳青緒不穩的人,這一時哭下一時笑。
“做我女朋友成嗎?”
丫終於挑明了,我笑答:“不成。”
扭頭想走,手臂上卻猛地感覺生生的痛,再轉頭,看見他已經滿額的汗水。
我說:“你幹嗎呢?”大白天的莫非還想霸王硬上弓不成?董彬不說話,只是盯着我,額上的青筋也浮起來了,抓着我的手也沒有要放開的意思,越來越緊。
“你當我男朋友是虛掏的啊!”我吼出來。
“但是你……”董彬說得吞吐,面色更紅,似乎自己也在猶豫要不要把話說明白了,“你跟他,又還沒結婚,而且你們還沒有……那個……”
等我反應過來,相信自己的臉因為惱羞成怒恐怕比他紅得更像豬肝。
又是林森!雖然我沒有直白地承認,但他各種軟磨硬泡來套話,估計也從我的態度里猜到我跟馮俊還是清清白白的男女關係。然後又在跟董彬吹水時,“不經意”透露給他。
既然這麼喜歡董彬到把我反覆出賣的地步,這個現代韋小寶乾脆拋棄七個老婆來出櫃和董彬百年好合算了!
“你——”我感覺到他的手又加重了力道,“夠了。你把我掐得好痛!放手!”
“啊?!對,對不起。”董彬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鬆了手,一臉緊張地問,“弄疼你了嗎?”
“嘖。”我揉着自己的手,見他沒有退卻意思,索性當面打電話給魚雷,叫他派小弟來接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董彬這個愣頭青還傻傻站在原地,結果被來迎我的一夥半大小子給圍起來胖揍。
“從今以後別讓我看見你。”我甩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快速離開現場。
“凌佩——”他還在後面叫我的名字,不過很快就淹沒在嘈雜的車流聲中。
我的手臂上浮起鮮紅的五根指印,太陽晃得我眼暈,馬路發出被炙烤的悲鳴聲。
等我終於因為良心不安而回過頭去時,已經看不見任何人了。
這是董彬第一次因我負傷,聽說斷了一根肋骨。
3
現在,久別重逢,沒想到他又再一次因我受傷。
視線雖然被寬實的後背給擋住,但是紛揚如雨的血還是叫我看見了,是突然衝出來的董彬用手臂擋住了那原本該劈向我的一刀。
看着血之花在空中炸開后冷靜地下墜,我感到天旋地轉,卻不忘在眩暈中為自己開脫——我可以大方承認自己的冷漠——無論是過去或是現時,我都想說,他活該。
不是我求他來追我,也不是我求他來救我。
陌生的流氓似乎因為目標外人物的介入而倉皇失措,他憒憒地罵了一些髒話後轉身跑遠。
雖然在這數秒內想過要不要大聲呼救、要不要報警之類的問題,但其實我根本沒有緩過神來,只是條件反射、強作鎮定地扳過董彬的身子想檢査他的傷口。
才看一眼我就被那血肉模糊的景緻給震了回來,於是轉而看他的臉,也頗震撼,董彬的臉色慘白,咬牙切齒,眼睛緊緊閉着。
我的第一反應是破口大罵:“你小子幹嗎好死不死自己跑出來找死啊!”
他的眉毛無辜地抒起來,剛想開口說話就被我打斷了:“你別說話。”
我忍着暈眩感再看了一眼那傷口,長長的一道,在血紅里甚至可以看見白色的骨頭。
“走。”我不做多想地環住他的腰,使他半邊身體靠着我,準備去醫院。
真他妹的沉哪。我在心裏抱怨連連,直到走了幾步后,我才猛然覺悟到自己真是徹底的白痴低能兒。如今是高科技時代。我為什麼不能站在原地看着這個蠢男人抱着手臂在地上翻滾,然後優雅自若地掏出高科技產物一一手機,給就近的醫院打個急救電話?
我馬上實踐了,只是一邊肩膀架着個壯漢使得我另一隻手的動作有些艱難。撥通電話以後,我心平氣和地等待接線員聯絡最近的救護車……
三十秒后,我差點沒把手機摔地上,我衝著手機對面如在夢中嗓音含糊的小姐吼道:“X!等三十分沖再來,你他媽的就等着收屍吧。”然後掛斷了。
接下來我又再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低能,咱們是有車的!就停在這個該死的停車場裏。我想我是被董彬那廝手上的潑墨山水畫給嚇壞了,導致我的智商直下三千尺。
花了些時間,我終於把比我高出一大截的漢子給丟在了後座。
等我發動了車子,白底黑字的一件事實浮現在眼前:我沒有駕照。
但是我曾經跟魚雷學過開車,在這樣緊急的情況下不容多想,我甩了甩頭,把那行字從腦海里的黑板上擦掉。萬一我被交警欄下了,就說在送彳央臨盆的孕婦碰碰運氣吧。
4
一路上,在後座的董彬嘴巴一直不停地絮叨着,可能是怕自己沒救了趕緊趁身邊還有人交代遺言後事吧。我握着方向盤的手不住地冒汗,衝著後面喊了幾次“你丫想活命就給我閉嘴”。
因為沒什麼效果,終於決定隨他去說。
“凌佩,我是真的打心底喜歡你……我就沒這麼喜歡過誰。比喜歡我媽還喜歡。”
聽着他低沉喑啞的聲音,我心想,得,開始發燒說胡話了。
“你不記得我了?你一點也不記得我了?那時候,你扎個馬尾辮,老皺着眉頭,特喜歡瞪人,我被你瞪了好幾次……你瞪了我有三十次以後,你突然對我笑了,還跟我
說‘你又來了’。……好看,你笑起來,太好看了。”
“那之後,我就每天都盼着老師把我留下來改試卷,盼着能見到你,你聽我說……你……我發誓,我會對你好。真的。我會對你……非常非常……”
還有完沒完了?我沒開窗戶,車裏是陰颼颼的空調風,我想打開電台廣播讓音樂把冷風攪拌,卻發現我的手指簡直像粘在了方向盤上,死活松不開。
我的手指和肩膀,全身都在發抖。
我嗔到了血腥味,淺淺地確實存在着,沒多久這使我恐懼的氣味充斥了整個空間。導致我抓狂一般死踩油門,嘴裏惡狠狠地低聲罵道:“妹妹的。”
早在“你妹”這句誕生於網絡的粗口普及大江南北之前,我和林森在讀初中時就領先於時代研究過了類似的文雅口癖——起因是他不滿我一個女孩子家總把“他媽的”這句國罵掛在嘴上:“你幹嗎總‘媽媽的’來‘媽媽的’去,老跟媽過不去啊?”
“又沒跟你媽過不去。”
“俗不俗啊,從農村到城市都在‘他媽媽的’。”
“那是。”想了想也有道理,我說,“不‘媽媽的’,就‘爸爸的’好啦。”
“不成。”這麼說著,他竟然還嚴肅地思考起來,“別總跟做父母的過不去,當爹媽的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拉扯大,容易嗎他們?”接着突然脫口嚷嚷起來,“他妹妹的——”
“為什麼不是‘他弟弟的’?”——“因為壓韻。”林森像個精神有問題的笨蛋一樣笑起來,雖然看起來很傻,卻說服了我。
於是為了顯得更出類拔萃,我們改變了日常生活里的口頭禪。
妹妹的。你妹妹的。他妹妹的。真他妹妹的。
“林森。”我在心底呼喚那個小賤人的名字,“我他妹的真想你此刻在我身邊一一幫我收拾爛攤子。”
5
挨到了醫院門口,虧得董彬手臂上那嘩啦啦的血,染紅了他的腹部到下體的衣服褲子,讓人對他產生了若不緊急救援、香火恐怕難以延續的誤會,有兩個面色紅撲撲的小護士沖我們小跑了過來。
接下來就是辦繁雜的手續填亂七八糟的單子。以口罩矇著大半個臉的中年護士,像逮着小三般死死拽着我的手腕一個勁追問:“帶錢了嗎帶錢了嗎?先交押金。”
掏錢的時候我一直在剋制自己不要把鈔票往人家老姑娘的臉上甩。
在等待董彬的手術時間裏,我終於可以坐在走廊的椅子裏休息一會兒。
這時候看着頭頂的窗,外面的天黑得差不多了。我想我可以走了吧?又想自己是不是真太沒良心。雖然是他自找的,但是那傻大個卻是為了凌佩傷成那樣的啊。
“唉——唉!”
突然響起的粗啞呻吟使我尋聲望去,立即無意識地擺出了個做作的動作——捂住胸口。就在我對面左邊一點的地方,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橫卧在椅子上,顏色已經磨損的棕色T恤全是泥土,臉上也是,渾濁灰黑的泥土。
我不自覺地捂着嘴,看這個老男人一張滄桑的臉擠成一堆,輕微而又痛苦地扭動着身體,像一條棕色又巨大的蟲。
我別過臉去,又看到一個我只在紅色電視劇里見過的那種婦女,她頭上纏的那毛巾花花的,很臟。她正拽着一個醫生雪白的柚子,面目愁苦地操着不知道哪裏的方言沖他哀求什麼。那年輕的胖醫生滿臉的厭惡,掙扎着雙手在她眼前使勁地做擺手狀,像是要扇走什麼。
“哇啊啊啊——”小孩的啼哭聲扯回了我的注意力,那哭聲聽起來是凄厲又稚氣的絕望。這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正處在一個奇特的環境裏,四周全是病弱或受傷的人,稀稀拉拉又偶爾炸起的哀號聲使我不禁膽寒。
天越來越黑。我不敢再看,也不想聽什麼。卻在垂下頭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着的紅色塑料椅子上有一塊極不協調的暗紅——干透的血。不大也不小,在明亮的紅色塑料上誇張地展示着它已經凝固、乾癟的尷尬。
董彬不會死吧?
我被自己這突然的奇想驚得彈起來,盯着眼下的椅子頓時湧現出更多猜想,這裏曾經躺過什麼樣的人呢?那人是死了還是活着?
我雙手下意識地想抱住自己,卻見到手掌上沾着董彬的血,再細看牛仔褲上也模糊有一些。
我開始感到由四面壓迫而來的孤寂,似要把我拖進深不見底的流沙。
終於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我一個鍵一個鍵很用力地按下去,再貼在耳進直到聽見聲音,終於有些許的安心了。
林森只是聽到我的呼吸聲就問:“貝貝。你在哪兒?”
他不問我,怎麼了?——而是問我,你在哪兒?——
然後很快就站在了我面前,彷彿他有任意門。
6
簡單地跟林森解釋完我為何會在醫院,他難得小小地沉默了一小會兒,似乎真在用他那從來都閑置的小腦仁思考的樣子。接下來他馬上又恢復成我熟悉的皮臉朝我傻笑:
“還沒吃飯吧?”
咦?我本以為他會說一些符合當下嚴肅氣氛的話,所以怔了會兒。
“走!”林森一掄胳膊對着我的肩膀就是一下,打得我朝前一個踉蹌,但是不痛。我卻還是決定齜牙喊痛,藉此叫他請客。林森又笑了,在醫院的壁燈映照下,整個臉部線條都在跳舞,很模糊很好看。
“那董彬呢?”我還想起這麼個人,我就是為這麼個人才會擱這兒的啊。
林森不說話,拉着我幾步跨出了醫院。
再回頭,醫院已經甩出很遠,衝著我們發出幽幽的光,看起來它的上空似乎是涼灰色的。
隨便進了一家蒼蠅館子,我顯然餓慌了,甚至把對地溝油的憂慮拋諸腦後,就着那些油汪汪的菜吃了三碗飯。不過我堅持林森吃得比我多,結賬的時候,林森一直衝我翻白眼,我便移開視線呈仰天狀,完全不理會。
“該去看看壯烈的小董同志了。”這麼說著,林森拉着我站起了身。
“啊,那麼……”我依舊呈仰天狀,跟天花板說話,“你要回去了?”
“娘娘,您看呢?”
“留下來。”
“嗻。”
我這才收回視線看他:“瞧這小臉喲一一真好看。小林子,你要是膽敢蠱惑皇上……”
“奴才不敢。”林森打斷我的話,牽着我的手,一本正經地與我四目相接道,“奴才永生永世都是娘娘的人。”這小渾蛋,好入戲。我笑眯眯甩開他的手,不陪他玩了。入戲太深,是會出不來的。
7
我們又再回到那醫院裏的紅色塑料椅子坐定了。
睡意向我襲來。
“貝貝?”林森叫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而遙遠。而我的身體越來越鬆軟,感覺自己好累好累,我說:“林森,你別說話。”
“啊?”他支吾了一聲,真不說話了。
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很瘦削,凸出的骨骼叫我的頭枕得很不舒服。卻是我枕過許多次,枕過了這麼些年的肩膀,可以使我睡得好像死一般甜美。
“謝謝你來了。”一一我不確定自己臨入睡前有沒有說這句話,林森後來用很輕柔的聲音說了些什麼話,我全都沒聽見。
或許因為枕着他,所以夢到他。林森還是小時候的模樣。他不斷地懇求我——
“貝貝,你把你的秘密告訴我吧,那我也把我的告訴你。”
“那樣的話,我和你——”
8
醒來的時候,我就感覺頭頂很重。
原來是林森那顆狗頭壓着我,這小子還打呼嚕。我懷疑:“沒有口水滴在姑奶奶頭上吧?”
正在我準備使用武力叫他睜開狗眼時,他卻在這節骨眼突然醒了,還發出“哎呀喂喲!”的一聲呼喝跳了起來。
我沖他吼:“叫叫叫,你叫啥呢!街坊鄰居們還睡不睡了!”
“嗷——”他一回頭看見我,好似如夢初醒一般,更多像是大白天見鬼的一聲慘叫。我還想問怎麼了呢,他麻溜兒說:“人家夢見你強暴我!”
“好哇——”我也跳起來,做挽柚狀,“我就讓你美夢成真吧!”
倆人就這麼一路追打着奔董彬房裏去了。
董彬的麻醉勁還沒過,見到我時動作笨拙地從床上彈坐起來,然後發出比林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號叫:“凌佩!”我就想是不是經過了一夜沒補妝,我的臉已如同女鬼?點解這兩個男人都要如此不雅地沖我吠呢。
“嗨。”我僵硬地抬起手沖他揮揮。
“天啦……我不知道你還在。”董彬一臉不相信地看着我。
林森從門后探出頭來學着我的樣子也沖他揮揮手,“嗨,小彬彬。”
“林森?”董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英雄救美啊,大恩不言謝,我家小女只好以身相許……”
我二話不說頭也不回地朝着身後賤人的肚子一肘猛擊下去。
“哎——呀……”林森做作地發出痛苦喘息,“我也要住院。”
我走近了床前指着董彬打着石膏的右手臂,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冷漠:“你幹嗎衝出來?”
“啊,這個?”他看了一眼,像是看別人的手似的,“是我太不小心。”
原本是想和他撇清關係,讓他別藉著這事故蹬鼻子上臉占我便宜,結果他賣了個委屈,叫我直想罵自己狼心狗肺不是人。人家那邊仁心俠義,我這邊小人小心眼。
倍感羞慚的我緩和了語氣:“要不,打電話給你家裏?”“別,不用。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他急忙擺弄着左手,可惜右手擺不動,“你……”他打量了我一番后問,“你沒事吧?”隨即又自顧自點起頭來,“只要你沒事就好。”我一時語塞,“呃……”了半響沒想好接什麼話。
“哧——”只聽身後一隻老鼠發出想笑又要憋的悶哼聲。
我快速地轉頭去看,立在門口的林森那賤人早已把臉看向了別處,用餘光瞟到我在盯他,又趕緊把整個身子也轉過去背對着我。
怎麼別人的純情,丫就一丁點也沒學到呢?我心說,教育的失敗啊。
“凌佩。”董彬叫我,估計是麻醉的關係,他笑起來痴痴傻傻的,“我不會趁機叫你做我女朋友,但是,這事兒要能讓我在你心裏的分數加上一分,哪怕半分,你都替我加上,成嗎?”
說完,他試圖抬起右手發現抬不起來就換了左手,不好意思地一個勁撓頭。
他說這話的時候,天已全亮,太陽豪邁地劈開了雲層,磅礴的光線透過窗戶鋪張地佔據了地板。一個正欲靠過來的小護士,可能是聽見董彬的說話又瞧見了他一張嚴肅又緊張的臉,竟然沖我露出識趣的笑容,又退了回去。
我想要回答些什麼,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林森,那小子果然溜了。
一時腦子轉不過來,我竟然傻乎乎地點頭道:“成,給你加十分。”
9
之後像是得了免死金牌似的,董彬開始每天每天不怕死地在我面前瞎晃。
我心想,照這個速度下去,在我眼裏,董彬的出鏡率就要蓋過林森了,我習慣的臉就不再是那個小賤人了。
我說:“你別老跟我眼前瞎晃。”
他點點頭,卻一如既往。
我也一如既往,垮着臉,卻不敢再無動於衷。
眼前的男人手臂上的刀疤長長長長地趴在那裏向我耀武揚威,他卻不以為意,或者是故意讓我觸目驚心?
我詛咒這漫長的夏天。
10
秋將至時,我在董彬家接了個鄭菲的電話一一我怎麼會在董彬家呢?好像是因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總之那不是重點一鄭菲在電話里先是爆發出一陣陰森森的虛弱笑聲,我就知道有情況。
果然,她和水煮肉片分手了。
水煮肉片是網名,真名叫什麼我不知道。我還在日本時,鄭菲就通過郵件往來向我秀了無數次他們之間的恩愛故事,雖然只是她熱熱鬧鬧的一面之詞,卻也能讓我清楚描摹出一個大致的景象,就是:傻女人已經愛到瘋魔,他卻不愛她,一點也不,連做個樣子也提不起勁。
分手結局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造成這個結局的緣由卻使我略微驚訝。
鄭菲向他坦白自己不是處女了……
就算是閨密,我也不知道這件事。當然沒有明文規定閨密一定要知道對方類似例假周期那般的私隱,只不過女生之間似乎相當喜歡分享這類隱秘的事以加固感情,就像交換人質來鞏固邦交,一旦誰有背叛舉動,我們就把人家的密宣揚出去予以還擊。
鄭菲把自己的第一次,稀里糊塗地給了一個陌生的網友,第一次見面,並不帥也不高的,連星座愛好都還沒聊到的,普通男人。
我聽得蒙了,問她為什麼?鄭菲支支吾吾了一陣,突然哭起來,我立刻懂了。
她寂寞,她的寂寞好像深淵。其實她比誰都更知道,他不愛她。可能就販一瞬間,只是一瞬間,她覺得誰都好,就想找個人抱抱她、親親她,說些假得不能再假的情話哄哄她,讓她能擁有短暫的沉淪。
誰的人生中都有那麼短的一瞬間,腦子熄了火短了路,緩一緩,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卻被陌生的人好死不死地掐住了這轉瞬而逝的間隙,趁虛而入。
這個男人也好,那個王八蛋也罷,真卑鄙啊。
“別突!哭什麼哭!就那種熊玩意兒值得你哭嗎?去參加他葬禮的時候咱們再喜極而泣!都什麼年代了還想要找處女,就他那種貨,敢不要臉點去幼兒園預訂啊!”我義憒填膺地對手機嚷起來,因為著急想安慰她所以有點語無倫次,驚得正從廚房裏端水出來的董彬一怔,“打110叫警察叔叔揍死丫挺的!”
“佩佩,是我背叛了他……”鄭菲在我發瘋的空檔里,弱弱地插進來提醒。
她偏要這麼說也在理,但誰讓我就是幫親不幫理呢?所以我繼續罵:“你還護着丫!要不是他把你冷落成了寡婦,你能一時想不開嗎?我懷疑他就是個死基佬,不然哪個正常男人交往快三年了連女朋友的手都不摸一下?指不定想套牢你讓你做他的生育機器呢!恭喜你脫離了同妻預定班。未來的生活那是千樹萬樹梨花開!”
等我噼里啪啦罵完了,鄭菲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事後她說她啥也沒聽進去,她就是想聽聽我的聲音,讓我替她撒潑,因為她除了對那個男人言聽計從完了,再回家獨自落淚外,她什麼也做不到。
“我想遇到一個愛我的人,不用全心全意,哪怕有一半的心意,甚至三分之一的心意,我也認了。真的。你說,怎麼就這麼難?”此時的鄭菲雖然心似死灰,但畢竟平時走慣了諧星路線,等她說到最後的一句話時終於還是無意地脫離了那份文藝范兒,聲線有些逗樂地上揚了,“太難了,難於上青天。”
難嗎?為什麼一定要有人愛?沒有人愛又會怎樣?會死嗎?
我掛了電話,抬眼望向董彬,他很關心地注視着我。
11
董彬的家就如我想像般的乾淨。白得凄涼的牆,全是淡米色的原木傢具,地板是很沉穩的暗荼色。屋內物品擺放得十分整齊,看起來也時常整理和打掃的樣子。
“怎麼了?”董彬端着兩杯橙黃色的果汁,他的臉看起來總是那麼無辜。
“沒事。”我不想多說,但看他固執地望着我,剛想開口簡單說明一下,電話鈴聲就響了。
“啊,不好意思。”董彬把果汁擱在眼前的荼几上,“我去接個電話。”
“你忙你的。”我看着他往掛着白色電話的牆面走去,董彬站得筆直地接電話,他的米色西裝褲也是筆直的,難覓一絲褶皺。
董彬很高,腰板永遠筆挺得像在站崗似的;林森比他要矮一點,還時不時駝背。
林森長得很好看,董彬也長得很好看;林森的臉太精緻,靠得太近能感到冰涼的玻璃製品散發出的寒氣,董彬雖然五官明朗卻柔和得好像要融化,似乎他的全部表情都靠太陽能驅動;林森滿腦子的惡作劇,上過無數女人的床;董彬至少從外在和表現看來挺老實,被女人盯他的臉久了還會臉紅。
“啊,是。我可以等會兒再撥電話過去……”董彬從一旁的桌子取來紙筆,“您說電話,我記着。嗯。”我聽着他說話,很渾厚的男人嗓音。林森的聲音又沙又啞,細細的。
“是……您等會兒。”董彬將電話用肩膀夾在耳邊,左手扶着便條紙摁在牆上,右手很吃力地往上邊寫字,一抖一抖的。
我看着他手臂上的痕痕,心底泛起又酸又苦的難過。
當董彬掛上電話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看見他抬手抹去額上的汗。“凌佩,你繼續說……”他笑的時候露出牙齒,很歉意的樣子,像個大孩子。
我從沙發里站起來,像是中了蠱似的看着他,慢悠悠地說:“你可以抱我。”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有飛機滑過,轟隆隆的聲音使屋內有些輕微的振蕩,一晃一晃的,讓人腳底發軟。
我不確定他有沒有聽清楚。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