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法航線:老人貓
第4章南法航線:老人貓
Pano/文
初到法國時,我在一個叫聖埃蒂安的小城落腳。聖埃蒂安雖在法國南部,但位於山脈地區,冬天還是很冷。這小城早前因產量豐富的I煤礦發展起來(法國第一條鐵路就出現在這裏),隨着工業時代的結束而漸漸衰落,只剩下南進郊區外一座黑乎乎被廢棄的礦山和:!:某礦紀念博物館。像一場壯烈的戲落幕,看客僅剩票根用來懷念。但當地人仍以歷史為傲,舊曰的輝煌如同隱形勳章般別在他們的靈魂上,又高貴又落寞。
我住的地方離學校步行約一刻沖,是棟老房子的二樓(法語稱作一樓)。房東是對老夫婦,據說很喜愛中國文化,這兒的租客也多是中國學生。房東夫婦說他們在中國貴州資助了兩個貧困兒童,又說看我是中國學生房租算得比較便宜一點,像是我撿到了大便宜。那房間確實不貴,是個一居室,木質老地板,深夜走動須小心翼翼,拖地水沒幹的話也會滲下去。且沒有陽台,洗衣物時會掛得滿屋都是。房間朝北方向有個窗戶,窗底下是房東的花園,須徵得同意才能進。之前來看房子時房東曾帶我參觀過一回,園裏花草長期無人修剪,倒也生機勃勃。我發現濃密的樹叢下還藏着節車廂,房東告訴我這是房車,假期出遊可拉上用來住。由此也可看出他們的精明節儉——房子要是出了問題,他們只讓保險公司賠錢,然後自己親自動手修。
而Rose太太就住我樓下,聽說脾性孤僻古怪,大夥都叫她怪老太。頭一回見到她是某個深夜,窗外頭傳來類似鳥叫的怪聲:“咕咕,咕咕。”芳芳(隔壁屋的中國學生)說那是Rose太太在喚她的貓。我往下望,昏黃的燈光下,黑貓就蹲在Rose太太右側的水泥矮牆上,她揮手含糊地喊:“快,快回去睡覺。”貓不耐煩了就跳下從她身後逆時針繞一圏。而Rose太太像是鬆了發條的沖,總慢了好幾拍,跟不上她的貓。在她轉身尋找時貓早已蹲回原地,反覆如此。
Rose太太約六七十歲,白色短髮,平常疏於打理看起來亂蓬蓬的。她有雙很漂亮的深藍色大眼睛,透着跟她年紀不符的光芒。她經常穿那件藍綠過膝格子裙,天冷就加件灰粗線毛衫。她同我說話,開場白一定是問我住幾樓,然後提醒我垃圾要分類好。那隻黑黃雜毛的老玳瑁貓,叫]acque,可以眯着眼睛蹲在陽台的矮牆上一整天。它不怕生,我走近時它也只是抬頭瞥一下我繼續閉目養神。偶爾會有個短髮的法國女生在傍晚時分來看她,Rose太太怠靠在花園前的柵欄上高興大聲地同她交談(或只是單方面地在說,那女孩一般只是附和點頭),像是在做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曾試着同她聊天,我法語不好,加上她嗓門大,對話在法國人聽來是異常可笑的。有回樓下音樂系的大哥在彈結他,她站在花園裏聽老半天後抬頭問我那是小提琴么。我說不,是結他。她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哦果然是小提琴啊”就自顧自走了。約一分沖后她又折回來糾正我:“你錯了,那是結他。”房東太太從屋內瞧見露出不屑的神情,發覺我看過去連忙關了窗。還有回我在超市見着她,她提着個破膠袋把硬幣倒在櫃枱上費力地數着,還有幾校滾落在地面。我想上前幫忙,又怕她不認得我,最後我沉默着不近不遠地尾隨着她回去。
有一回我晾晒衣服時,失手將衣服連同竹竿掉落在Rose太太的陽台里。她那時正背對着我拔草,聽到聲響后她起身看了看地上的竹竿又抬起頭看了看嚇傻的我,皺着眉頭神情困惑又像是有點生氣。“對……對不起”,我連忙道歉。她嘀咕了兩句就對我說:“下來拿吧。”
Rose太太的家要比我住的屋大很多。裏頭沒開窗,客廳只點了盞鎢絲燈,屋裏瀰漫著一股老人特有的酸臭氣味。她揮手讓我坐在沙發上,然後從掛着塑料皮的碗櫃裏頭拿出一個杯子問我喝荼還是水。我說:“謝謝我不渴。”她還是給我倒了水,然後也不理我自己去了外頭收拾。我不好意思拿了竹竿直接走,就坐在那參觀起她的家:客廳四面牆貼着深藍色碎花壁紙,受了潮的地方皺巴巴的,底部好幾處都殘破不堪,看痕迹估計是貓撓的。沙發後頭的大門左右兩扇窗戶掛着雙層窗帘,靠近窗的那層是厚重的銅銹綠色的布,裏頭是片米白色鉤花窗帘。沙發左邊就是剛剛拿杯子的碗櫃,右邊是一個老式的黑色雕花大衣櫥,大衣櫥進上緊靠着一張黑色小圓桌。物什雖然簡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條。
小圓桌上有一個古銅燭台,上面的白蠟燭只剩一小截了。旁邊還有個暗紅色的木相框。跟相框的尺寸相比,中間的那張黑白照片小得可憐。我走近了彎下腰瞧,是一張合照:一對年輕的男女站在庭院前,季節應該是初夏,身旁薔薇類的花開得正好。男的身材很魁梧,濃眉毛大鼻子,頭髮二八分,白襯衫灰西褲,看起來充滿幹勁。女孩雙手合攏把草帽放在連衣裙前,羞澀的模樣。正盯着,Rose太太從我背後叫了一聲:“不要亂碰我的照片!”“對不起,我沒碰我只是看看,這照片拍得真好啊。”我慌忙再次道了歉。Rose太太穿過我走上前,拿起相框,用像自言自語又像跟我解釋的口氣說:“這是我和]acque,]acque真的是個好人,可他出遠門很久沒回來了。”她用手背擦了擦相框,“]acque你知道么,那兩個壞蛋把我趕到這小屋裏頭。”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拿着相框帶着我穿過了客廳打開小陽台的小木門。Rose太太指着房東的花園說:“看,我們就是在那兒拍的,以前我們住在那裏。”也許外頭光線太刺眼,她用手一直揉她的眼睛。
幾天後的某個清晨,我迷迷糊糊聽到窗底下Rose太太跟房東太太在爭執些什麼。晚上芳芳神秘地告訴我:“知道么?早上怪老太跟房東太太隔着門縫吵架,吵得可凶啦。房東太太後來直接把門關上,怪老太就一直敲一直敲,敲到鄰居都跑出來看,房東太太覺得面子掛不住這才妥協。”“哦,吵什麼呢?”“怪老太一定要房東太太把咱樓道的門鈴修好,房東太太就嘲笑說‘你在等誰按你門鈴呢’。怪老太特別激動地說這也是她的家,簡直要撲過去把房東太太給吃了。”芳芳捂着嘴咯咯地笑起來。我想起下午是有人來檢査過門鈴線路。這門鈴從我搬來一直是壞的,上回我忘了拿手機鑰匙在樓下喊芳芳十多分沖她才聽到。這讓我感動又悲哀,我們誰都沒想過的問題,居然由一個最不需要門鈴的她解決了。
後來遇到時她不再問我住幾樓了,但仍一直提醒我垃圾要分類好。半年後我轉學去了里昂的天主教大學。搬家的那個下午,我打包好行李在花園的柵欄前等車。Rose太太在裏頭扶着欄杆問我是要搬家么?我說:“嗯,我要去里昂讀書了。”她高興地說搬走好啊,又指了指房東的屋子說他們太壞了。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她忽然靠過來像是怕被誰聽到似的小聲地說:“你知道么?那個女社工告訴我]acque就要回來了。”我說:“真的么?太好了,Jacque在哪兒工作呢。”Rose太太抬起右手,指着南邊說:“就在那進的山上,山上有個礦場,他是裏面的小工頭。”
忽然那隻黑貓從旁邊的矮牆上跳下來,走到了她腳進蹲了下來。她俯下臃腫的身子費勁地把它抱起來說:“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午後的陽光從園子裏灑過來,給她和她的貓勾了一道柔和的金邊。那張衰老的佈滿皺紋的臉上,深藍色的大眼睛深邃得像是要湧出潮水,她的雙眼從來沒有老去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