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家族史上兩個戎裝女人(1)
我從來也沒搞清過我與藍玫的關係,她是我外婆家的小妹妹,可從沒有人告訴我該管她叫什麼,外婆提到她時總是用“藍妹妹”來稱呼她,並描述她當年從延安寄來的一張相片。
外婆說,她穿着灰布軍裝。
外婆說,她褲腳管好寬。
外婆說,她軍裝外面扎着皮帶,看起來就像個男孩子。。。。。。
我從來也沒見過那張照片,外婆說,那張照片在許多年前就找不見了,“別的照片都在,唯獨那一張不見了”。
說著,外婆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冊,相冊里有許多已經泛黃的舊照片,有外婆小時候坐在雕花大木門前照的,手拿團扇,頭梳得一絲不亂,旁邊站着同樣手拿團扇的婢女。照片上的小孩,清一色穿着圓鼓隆咚的棉袍,表獃獃地望着鏡頭,一臉受驚嚇的表。
相冊里還有一些不同時期人的結婚照,有穿傳統服裝的,有穿西洋婚紗的,外婆講起相冊里的人和事,滔滔不絕,她可以沒完沒了地說下去,故事這一次講和上一次講總有些不一樣,不知是她記性差了,不是別的什麼原因。
藍玫的相片在許多年前就已經丟失了,等我看到那本相冊的時候,外婆指着的地方是一塊黑色的相紙底,寶藍色的相角還在,相片卻不在了。我一直在想像中拼湊藍玫穿軍裝時的模樣,直到有一天,我把我穿軍裝的照片補在了藍玫丟失的位置上,這樣,我就成了我家族史上第二個穿戎裝的女人。
我想,我潛意識裏是受了那位隱在時間深處的先輩的影響。
藍玫,紅旗,軍裝,號角,隊伍,等等,這樣的字眼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日記本里。我常常被這類字眼兒點燃,幻想一種激昂而又動蕩的生活,與眾不同的生活。
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日記本里虛構了一個藍玫。
我會很仔細地描繪她的眼睛————雖然外婆從未對我說起過她小妹妹的長相,可我從一開始就認定,外婆的小妹妹一定長很相當漂亮。我總是在隊伍里看到她的眼睛,我訓練、緊急集合、吃飯、睡覺、5000公尺武裝越野跑,在軍校的每一個日子都能看見那雙眼睛。
那一年,我在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讀高中,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報考軍事院校,我是在填表前一秒鐘突然做出決定的,“軍校”這樣的字眼兒使我想到了吃苦、流汗、緊張的集體生活、集合的哨音、軍裝、紅旗,當然還有藍玫。
高考前夕,我日夜的苦讀,頭腦常常處於緊張狀態,我知道我未來的夢想是能有一間屋子,能坐在裏面寫作————寫我想寫的東西,可是現階段不得不每天與我並不喜歡的試卷、複習題、模擬考題在一起。
實驗中學是北京市赫赫有名的重點中學,地點在西單的一條幽深的衚衕里。許多年後,我成為北京作協的簽約作家,作協的地點也在西單。坐在作協的樓里能夠清楚地聽到電報大樓報時的鐘聲,在實驗中學的校園裏也能聽到。
“西單”是一個與我的命運緊密相關的地點,我愛那裏的每一年的變化,愛每一條我所走過的衚衕、每一個店鋪、每一根草、每一朵花。西單漂亮的文化廣場是我的驕傲(每個北京人的驕傲),我在那個象徵“蒸蒸日上”紅色鐵風箏旁拍照,長被風吹得很高。
我的裙子裏也灌滿了風。
我覺得我就要飛了————和身旁那個巨大的紅風箏一起,緩緩升空,飛向一個遙遠的、不可預測的地方。
從實驗中學畢業,我當兵了————我考上一所軍校,去了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