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樂無晏酒足飯飽,伸着懶腰,興緻勃勃地欣賞這一再平常不過的落日景緻。
徐有冥忽然頓住腳步,轉身看向他,眼中似有猶豫:“你,高興么?”
樂無晏愣了一下,站直身,抱臂回視他,要笑不笑道:“仙尊為何這麼問啊?”
徐有冥還是那句:“高興么?”
樂無晏心道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換做誰被至親之人背叛、經歷生死,都得性格大變少說瘋個一半吧。
至於他,不過是心大而已。
能再見到明天的太陽,總算不是太糟糕,何必思慮太多。
“仙尊呢?”樂無晏順勢問道,“我與你前道侶長得一個樣,你高興么?”
徐有冥的目光落至他臉上,一寸一寸逡巡,眼中情緒複雜,像是藏着什麼,叫人看不透。
樂無晏心下生出絲微妙之感,還要問他,忽然感覺到身後有些微的靈力波動。
不對,是魔息!
他一個旋身,手中靈符祭出,在虛空中炸開,幾縷黑煙升起,便有三兩現了原形的邪魔修痛苦倒地,哀嚎着在地上打滾。
樂無晏輕出一口氣,徐有冥給他的東西還挺好用。
下一息,他身前銀光乍現,樂無晏一凜。
有劍意釋出,寒如冰霜、威壓逼人,狠狠將那仍躲在暗處、悄無聲息偷襲而來的邪魔修斬落。
“合體期邪魔修。”
徐有冥冰冷無起伏的聲調只說了這一句,凜冽劍意眨眼間將那邪魔修絞殺。
對方甚至連求饒聲都來不及出,連同先前那幾個以身作餌、試圖讓他們放鬆警惕的低階魔修一起,轉瞬便已魂飛魄散。
劍意收斂,樂無晏的身體卻僵在原地未動。
是徐有冥的明止劍,方才那一瞬,他幾乎以為這劍意又是衝著他來的。
樂無晏的眼珠子緩慢動了動,被身邊人握住一隻手。
他手心冰涼,徐有冥將他握得更緊,沉聲道:“走吧。”
樂無晏倏然回神,猛地縮回手。
徐有冥被他用力甩開,做完樂無晏才覺自己反應過大了些,怕會惹這人懷疑,尷尬一扯嘴角:“……仙尊不愧是渡劫期大能,果真厲害,合體期的邪魔修,也能一招劍意便將人魂魄打散。”
他的吹捧不怎麼走心,心臟仍在突突直跳。
先前那幾波想來搶鳳凰骨的修士,只是被徐有冥攆退了,但面對魔修之人,他卻下了狠手。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徐有冥殺他時也是這般,手起劍落,沒有絲毫猶豫。
徐有冥漆黑眼瞳看向他:“邪魔修食人精血、啖人肉骨,以魔氣煉化魔息,為天道不容,我輩皆可殺。”
樂無晏暗暗握緊拳頭:“那正魔修呢?”
徐有冥:“正魔修只是修鍊之法與玄門不同,以魔氣替代靈氣修鍊己身,求同存異、互不干擾便可。”
樂無晏抬了眼:“那若是正魔修殺人了呢?是不是只要他殺了玄門中人,他便也是邪魔外道?”
徐有冥眸底有暗光沉下,沉聲道:“那得看,他殺人的理由是什麼。”
樂無晏再次扯開唇角,諷刺一笑:“是么。”
他問:“所以仙尊當初誅殺你那前道侶時,理由是什麼?”
街上起了風,將徐有冥原本半掀起的帷帽罩紗吹下,樂無晏被風迷了眼,看不清徐有冥藏於其後的神情。
徐有冥上前一步,伸向樂無晏的手頓在半空,再又垂下。
樂無晏等了許久,視線之下,只看到徐有冥於罩紗下艱難滑動的喉結,他聽到面前之人澀聲道:“我與他之事,不必再言。”
樂無晏心頭隱約升起的一絲希冀隨風潰散。
“呵。”他轉身先走。
徐有冥閉了閉眼,跟上去。
入夜,他們在這附近的客棧里落腳,徐有冥要了間上房,叫人將酒菜送到房中。
樂無晏已恢復如常,百無聊賴地喝酒吃東西,順嘴問徐有冥:“這洛城裏還有其他好玩的地方嗎?”
徐有冥道:“有,明日帶你去看。”
樂無晏見他酒倒是會喝,菜卻很少吃,想到這人從前在逍遙仙山時,跟着自己每頓也是該吃吃、該喝喝,如今倒是講究起來了。
徐有冥目光轉向他,樂無晏笑了笑:“仙尊何時開始辟穀的?”
徐有冥淡道:“築基之後。”
“聽聞仙尊二十歲就結了丹,那你是幾歲築基的?”樂無晏繼續問。
徐有冥想了想,回答他:“十六。”
樂無晏在心裏算了一算,他卻是十五就築基了,這麼算起來,他果然天資比徐有冥更佳,徐有冥確實是嫉妒他吧?
樂無晏:“十六歲就築基,那就是從十六開始就不吃不喝了,你這日子過得得有多無聊。”
徐有冥不贊同道:“修行之人,當心無旁騖,不可貪圖口腹之慾,於仙途有害無益。”
樂無晏嘖嘖:“口腹之慾不可貪圖,那情愛呢?仙尊怎不幹脆去修無情道算了?”
徐有冥微擰起眉,低垂的眼睫斂去了他眼中神色。
樂無晏偏要激他,往他身邊挪過去些,雙手攀住了徐有冥手臂,貼着他低笑:“仙尊真的如外頭傳言那般,在魔窟受了折辱嗎?那位魔尊既跟我長得一樣,應當能入得了仙尊的眼吧?你與他結契幾年,是真的忍辱負重,還是……其實也樂在其中啊?”
徐有冥偏頭看去,樂無晏腦袋就枕在自己手臂上,大約是醉了,他眼神並不清明,面頰微紅,連眼尾也被醺得一片緋紅,衣襟鬆鬆垮垮地半散開,火光自他臉側沒入鎖骨下,投下一片曖昧暗影。
徐有冥的視線沿着他低闔的眉目、挺翹的鼻樑、彎起的紅唇一路描摹往下,微微一頓,伸手過去,在他鬢邊輕撫了撫。
樂無晏怔了怔,抬眼對上徐有冥盯着自己的眼神,復又笑了:“仙尊這樣看我,好似有多喜歡我一樣……”
“嗯。”徐有冥輕聲應。
樂無晏:“嗯是何意?仙尊當年其實真的樂在其中吧?所以特地選了我個跟你前道侶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你是不是食髓知味了啊?你說,要是被外頭那些人知道,仙尊在魔窟那幾年,其實是與那魔頭逍遙快活,他們會如何作想?”
徐有冥道:“你喝醉了。”
樂無晏不以為然:“怎麼會,我千杯不倒。”
他稍稍坐直起身,拎起桌上酒杯,又一杯酒倒進嘴裏,再擱下杯子一抹嘴道:“其實我一點不想跟你做道侶,我那天想跑的,但是沒跑掉,誰知道你會不會因為我跟你前道侶長一個樣,就把我也殺了。”
“不會。”徐有冥立刻道。
樂無晏更多到嘴邊的話哽住,神色訕然幾分:“也是,我又不是邪魔外道,仙尊恩怨分明,自然不會因為我與魔頭長得一張臉,就把我也殺了,我是你道侶,你還得護着我才是。”
徐有冥提醒他:“你喝醉了,去睡吧。”
樂無晏:“不要,我說了我千杯不倒。”
徐有冥起身,一彎腰直接將他打橫抱起。
樂無晏驚了一跳,掙扎了兩下掙不開,乾脆抱住了徐有冥脖子:“你做什麼,我還沒打算跟你雙修……”
徐有冥冷冷瞥他一眼,樂無晏輕哼了聲,閉上嘴,靠在他肩膀上不動了。
徐有冥將人抱上床,為樂無晏脫了外衫和鞋襪,再叫人送來熱水,拿熱帕子給他擦了把臉。
樂無晏覺得舒服了,便懶得再動,躺被褥里任由徐有冥擺弄自己。後頭見徐有冥也脫了鞋,盤腿坐上床來,才伸腳踢了踢他:“我不跟你睡,你去另外開間房。”
徐有冥將他按下,在他小腿上輕捏了一下:“鳳凰骨在你身上,我不在半夜還會有人來搶。”
樂無晏沒好氣:“那你拿走啊。”
徐有冥:“你拿着。”
再道:“你睡吧,我不用休息,打坐便好。”
他說罷闔了眼,已是標準的入定姿勢。
雖是如此,可有徐有冥這麼一尊大佛在身邊,樂無晏便是再沒心沒肺,這會兒也不可能睡得着。
翻來覆去片刻,樂無晏乾脆也翻身而起,坐到徐有冥身側,與他一起打坐修鍊起來。
半夜裏不睡覺,不做風月事,只一心向道,樂無晏還是第一回這麼刻苦。
但他這具身體實在不爭氣,畢竟只在鍊氣期,又喝了酒,說是打坐其實根本進不去狀態,不多時樂無晏腦袋一歪,枕到了徐有冥肩膀上。
徐有冥緩緩睜開眼,垂眸看去,樂無晏靠着他,已然睡著了。
發間紅枝的尾羽就貼在自己臉側,輕蹭着他面頰。
徐有冥微微側過身,樂無晏於睡夢中嘟噥了一句什麼,被徐有冥攬住,自然而然地滑進他懷中、枕至他腿上,再翻過身,抱住了徐有冥的腰。
像已做過無數回那般自然,沉睡中的樂無晏始終沒再睜眼。
徐有冥低眼看他片刻,幫他將貼在臉頰的一縷髮絲撥開,手背慢慢摩挲上去。
一聲嘆息消散在沉沉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