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Flower·天涯
第5章Flower·天涯
如果說,當時驚艷,只因見識少。那為什麼那麼多年的時光,我的城池從狹小荒蕪到繁華壯大,城中住的人,卻仍然只有一個你。
[楔子·笑忘歌]
銀灰色的車披着冬日的薄霧,緩緩駛至山腳。
小山秀麗,似還不曾蘇醒,以特有的安靜的姿態,慵懶而眠。
半山上的建築里,依稀傳來清悠的鐘聲,若走近了,空氣里能嗅到香火的氣息。
封信把車停好,從右座上拿起被精心包紮好的花束,隨手把黑色風衣後面的帽子拉上來罩住頭,向半山的小廟走去。
今天帶的,是特意要人從日本空運來的蘭紫色繡球花,冬日並不是這種花生長的季節,但是因為封尋喜歡,他就每每不惜輾轉從異國溫室訂來。
想起出門的時候,爺爺看到他手裏的花,眼裏一閃而過的痛楚,飽經風霜的老人,卻又強行壓住情緒,想要悲喜不露。
“又去看阿尋?”
“嗯,前陣子忙,有兩個月沒去了。”他答。
“過了元旦,又是一年了……”老人終是忍不住嘆息。
“快過年了,奶奶可以開始準備年貨了。”明知道這年頭,哪還有提早那麼多辦年貨的需要,他卻還是試圖轉移話題。
“去吧。”爺爺適時轉身,不讓他看見表情。
他低下頭,大約也是匆匆逃離。
封尋,他的孿生妹妹,就長眠在這小山中的小廟裏。
經高人指點,橫死的年輕靈魂要將骨灰寄於寺廟,求佛祖庇佑,以求來世安寧。
封尋也許得到了安寧。
死去的人,得以讓她們的時間永恆。媽媽再也不會變老,封尋再也不會長大。
但是他還活着,所以他一步步從少年變成青年。
對封尋最後的記憶,是她那張宛若熟睡了的十八歲的臉。臉上和周身的血跡已經被擦拭乾凈,換上了她喜歡的漂亮的衣服,長長睫毛下的眼皮,卻再也不會張開。
他木然的伸出手去輕撫她的額頭,在撥開的碎發下看到陳舊的傷疤。
聽醫生說,她全身還有多處陳舊性傷疤,雖都不是什麼致命傷,但對於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說,卻也足夠觸目驚心。
他不能想像,他的妹妹,在跟他們的爸爸同住后的這六年裏,到底過着怎樣的生活。
而在他們即將進入大學的前一個月裏,在清晨的八月長街上,封尋被一輛疾馳而過的無牌車撞飛,送入急救室后,很快停止呼吸。
六年來,每一次見她,她都笑語如鈴,未有一次向他提及真相,以後,也永不會提及。
封尋死後,封信斷斷續續從爸爸的失控號啕和封尋同學那裏得知點滴。
因為高考成績還是未能達到爸爸的期望,封尋再次遭遇了毒打,在罰跪一夜被醉酒的爸爸遺忘后,她搖搖晃晃的出門去給爸爸買他最愛吃的早餐包子,結果遭遇車禍。
她在一周前拒絕了封信來看她,她說,她要和同學去韓國旅遊,看她最愛的那個偶像明星。
她或許已經預見到了什麼,不忍最愛的哥哥面對她的凄涼處境。
這個小小的姑娘,終於在八月的酷熱里疲憊的睡去。
她的死,成為封信心裏高懸的錐,每一天周而復始的落下,扎得他鮮血淋漓。
封尋死後一個月,封信在所有同學老師的聯絡網裏消失了蹤影。
大學錄取通知書被付之一炬,他頭抵冰涼的石板地,在爺爺面前長跪不起。
從此,封老中醫的診堂里,多了一個貼身抄方的徒弟,老病人都知道,那是他的孫子封信。
衣薄欲飛的少年容色冰冷,對所有人惋惜和好奇的言語,保持沉默。
四年後,年輕的中醫封信,聲名鵲起。
10、他表情溫柔,但姿勢驕傲而孤獨
八年後,我二十四歲。
走出機場的第一秒,就被飛撲上來的若素尖叫着用力的勒緊。
跟在她身邊寸步不離的何歡像提小狗一樣提着她的衣服把她從我的身上扒拉下來。
“注意肚子,晚上回家寫檢討。”他意簡言賅。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准妹夫。
聽說是C城律師界的新傳奇,今年三十五歲,據說當時剛剛大學畢業的若素跟他走到一起,媽媽曾經因為兩人年齡的問題而激烈的反對過,但看到何歡本人時,就立刻在他強大的氣場和俊朗的外表下自動消了音。
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
也是小魔女程若素的天命剋星。
我好笑的看着若素在何歡面前耷拉着腦袋的樣子,想着他們兩人半個月後即將舉行的婚禮,還有若素肚子那裏個剛剛確認存在的小生命,唯一的一點不安也消失乾淨,心裏有一種滿滿的幸福與感動。
在路上,何歡開車,若素和我一起坐在後座,毛絨絨的腦袋一直在我肩膀上蹭。
這哪裏還是原來那個張牙舞爪的小獅子,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甜美的小貓。
“老姐,真的下決心回來啦?跑去香港讀了四年大學,畢業了還在那工作,爸媽怎麼勸都不回來,我們還以為你這輩子決心拋棄我們了呢。”她不滿的哼哼。
明明是說過好多次的話,她還故意又說。
我默默扶額,看來這些年執意去遠方讀書和工作的虧欠,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要用討好的方式來彌補若素和爸媽了。
“對不起,不是工作都找好了么,這次回來就不走了。”我側身輕輕擁抱她,像小時候那樣。
“這麼多年都想不通,以前那麼老實膽小的你當年怎麼會考到香港去讀大學,不過高中最後兩年你那麼發奮,居然拿到全額獎學金,倒是把老爸老媽欣慰得老淚縱橫。”她陷進回憶里。
是了,那兩年我的人生真是乏善可陳,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畫畫念書。
機械的重複帶來好的收成。
“不過老姐,你在香港這些年,變得好漂亮哦。對了我同事要你幫帶的護膚品都帶了沒?要是沒帶她們會吃了我的。”她的思維還是那麼的跳躍和天馬行空。
看似在專心開車的何歡突然用嚴肅的語氣插言:“誰敢吃你?”
若素條件反射般大聲回答:“你!”
答完才想起此刻場合不是兩人獨處調情時,頓時惱羞成怒。
我笑抽,拚命忍着扳正話題。
“帶了啦,你去年去香港看我的時候不是買了很多嘛。”我說。
“沒辦法,閨蜜太多。”若素的注意力又被護膚品吸引,做了個鬼臉,她心滿意足的嘆氣。
“婚紗照都照好了吧?”
“嗯。本來已經定好去馬爾代夫照的,結果檢查時發現意外……就隨便先照了一套。”她苦臉看看自己的肚子,又瞅一眼何歡的後背。
雖然語似抱怨,但其實滿是甜蜜。
“有什麼關係,你在哪照都是最漂亮的新娘子。”我安慰道。
“那明天陪我一起去取。”
小小的車裏彷彿堆滿了粉紅色的泡泡,甜得都快要溢出去了。
我真心替她高興。
在若素唧唧呱呱的語聲里,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建築和景物一一閃過。
那些從小到大走過很多次的街道變得寬闊,那些曾經最愛逛的小店已經消失不見,但一個城市熟悉的氣息會深植在你的靈魂里,它換了何種外衣,你都依然親切。
在外六年只回來了三次,但這一次,心境似乎不同。
這一次,是真的回來了吧。
我的家鄉,我夢裏最常夢見的地方。
我多願它從此是終點。
第二天上午睡了個懶覺,然後和同樣睡懶覺晚起的若素一起打車去拿她的婚紗照。
去的地方是本城最大的影樓,我們坐在紅色的沙發上,翻看設計師送來的婚紗相冊成品。
若素真的照得非常美麗。
那張和媽媽年輕時有七分相似的臉上,已經褪去了曾經的嬰兒肥,依在高大英俊的何歡懷裏,連看慣了幸福照片的年輕設計師也忍不住反覆誇獎,語氣里滿是羨慕。
身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那套衣服不錯,請問這是哪一件?我想試試。”
手指着若素的相冊。
一抬頭,居然看到唐嫣嫣。
我們都愣住。
忽然間,我的妹妹,我的朋友,都像八年前一樣圍在我身邊,恍惚間,我差點以為時光從未走得那麼遠,似乎我只是在午後陽光里閉了一下眼,再睜開已經是各自成熟模樣。
多像魔法。
“程……安之?”她不敢確認般,聲音愈輕。
“唐嫣嫣!”我抓住她的手,鼻子發酸。
她粉黛淡施,長發如瀑,挽着精緻手袋,身邊站着的面容平凡的男子應是愛人,一起來看婚紗照,想必好事已近。
大學時我剛去香港,我們還有聯繫,但後來漸漸稀少。
她換了幾次手機號,不知何時就消失在人海。
太多的故人,皆是如此。
但在這街頭重新遇見,卻仍然百感交集加欣喜若狂。
“我不敢相信是你……我對你妹妹的樣子還有印象,看到你們在一起,才覺得可能真的是你!”她用力搖我的手。
我們擁抱在一起。
召喚何歡過來接走若素,唐嫣嫣也遣散了她的良人,我們一起坐在咖啡廳里敘舊。
“我以為你會留在京城打拚幾年,沒想到這麼快就結婚了。”我感嘆。
她大學時考去北京,柔弱的外表,卻是要強的個性,我以為她會喜歡那個城市。
她輕笑,修長的手指轉動咖啡杯。
“大學時瘋玩了幾年。”
“你?”不可思議。
“嗯。你肯定想不到,我大學時抽煙,喝酒,泡吧,換過六個男朋友,把這輩子該玩的全都玩過了,好像人生一下子就過完了。”她按鈴叫來服務員,點了一盒女式煙。
裊裊上升的煙霧裏,她姣好的面容變得模糊,剛才在婚紗店裏見到的明麗溫婉的唐嫣嫣不見了,我在她的眼神里,居然看出幾分煙視媚行來。
我驚住。
和我一起畫牆畫的唐嫣嫣,聽到不利傳言會哭的唐嫣嫣,挑婚紗照的唐嫣嫣,抽着煙淡漠着表情的唐嫣嫣。
我有一種錯亂的感覺。
“發生了什麼事?”我記得她大一時我們還有聯繫,她還向我傾訴過那個在她窗下彈結他的男孩。
“很普通的事,有個男孩瘋狂追求我,我終於也愛上了他。但是在我最幸福的時候,他決定跑去給別的女孩彈結他,我才發現我不過是他的數個聽眾之一。”
果然是最常見橋段。
“我苦想了半年,想愛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發現想不明白,我決定去實踐中尋找答案。”
最後呢?
“最後玩到大學畢業,我媽叫我回來,說結婚對象已經安排好了,是政府上班的公務員,人不錯,前途不錯。我就回來了,和他談了兩年戀愛,準備結婚。”她說話的聲音依然輕柔,但手指間的香煙卻令她的傾訴飽含風霜。
我把手蓋在她的另一隻手背上,輕輕拍她以示安慰。
“你後來怎麼樣?怎麼沒留在香港嫁個有錢人?”她調侃我。
“沒有有錢人要我,只好回來。”我訕訕而笑,心裏卻浮現出彥一的影子。
“你什麼時候回頭,我都在這裏等着。”他的臉還是那麼蒼白,但眼睛黑亮如嬰兒,那麼認真和專註,那樣的眼神總能讓我想起一個人。
“回來有目標了嗎?”她按滅香煙,煙霧漸漸散去,她又變成那個溫婉的宜家女子唐嫣嫣。
“還沒,昨天才到,先把工作的事定了。”
“沒想到你會變女強人……還是趁年輕,像我一樣,挑個好賣家,安定下來吧。對男人來說,女人不需要太能幹和聰明。”她誠心誠意。
“嗯。”我點頭附和。
但話題無法再深入,我們開始吃午餐。
告別的時候,唐嫣嫣突然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你還記得我們高中的時候都喜歡同一個男生的事嗎?”
當然記得,那是我們的友誼曾經最重要的轉折。
她不提那個名字。
“我還給他寫過情書……那時候真單純,對不對。後來我才明白,對男生哪裏需要那麼麻煩,他們其實都一樣,用點手段分分鐘可以搞上床。”她聳了一下肩。
我沒有接話。
我們互留手機號碼告別。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沒有立刻坐車,讓十月的微風吹撫着我有些混沌的頭腦。
這才確認,原來時光真的已經過去八年。
八年的時間,讓少女純白的履歷畫上七色彩虹,上課鈴消失的時候,下課鈴也同時不再了。
我突然,很想聞聞高中校園裏,那甜美的桂花香。
這是我高中畢業后第一次回到這個校園。
已經是深夜時分,所有的教學樓空無一人,有月光,並不黑暗。
月光照着白色的教學大樓,它的外牆已經斑駁,有一面爬滿常春藤。
我慢慢走到學校的大鐵門外,透過佈滿鐵鏽的欄杆,貪婪的朝里張望着。
那曾經種滿圍牆邊的桂花樹已經不見了,圍牆被拆掉,校園得到擴建,操場還是在原來的位置,但是十月的空氣里沒有了桂花的香。
閉上眼睛,彷彿還能聽見那熟悉的廣播體操音樂,上千的學生穿着同樣的校服,在懶懶的做着體操動作。
白衣的少年,目光掃過所有人群,他表情溫柔,但姿勢驕傲而孤獨。
睜開眼睛,所有幻象消失,月光不說話,星星不說話,花朵也不說話。
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一個人,守在回憶里。
臉上有一些潮濕的東西,在夜風裏迅速冰涼。
我輕聲對自己說。
“封信,別來無恙。”
11、原來他一直留在原地,而我卻傻傻的追去天涯海角
“安之!程安之!”有人用力敲門,語帶哭腔。
我穿着睡衣跑去開門,順便抬頭看了一下掛鐘,凌晨兩點。
聽聲音是孫婷。
孫婷是我的新朋友。
回來已經一個多月,我迅速進入新的工作環境,在香港時我就職的是一家國際教育集團,分支機構遍佈全球,我當時雖只入職兩年,卻深得我的上司欣賞,當我堅決要回C城的時候,上司勸說無果,最終幫我申請了平級調動到C城的分公司任職。
我負責一款韓國引進的早教產品的改編開發,項目組裏有十餘人,在沒有做出成績前,大家對我這種空降身份理所當然的冷淡觀望,但只有行政部的孫婷對我友好。
她心思單純,為人熱情開朗,聽說我在找租住的房子,立刻介紹了她樓下的一戶待出租空房給我,我去看后覺得不錯,就此和她做了鄰居。
其實剛剛回到父母身邊,本是不應獨居的,但是這些年我已經養成了深夜工作的壞習慣,媽媽看到不免心疼阻攔,所以還是堅持出來租房。
我打開門,果然是孫婷,光着腳穿着拖鞋,失魂落魄的一把抓住我。
“土豆發燒了!我怕我怕!”她像小孩子一樣跺腳。
小土豆是她兩歲多的兒子,小傢伙虎頭虎腦,非常可愛。
平時土豆都是奶奶照顧,孫婷少有親自哺喂經驗,這會兒奶奶到其他城市探親半個月,她老公小梁又出差了。
我跟着她跑去看土豆,土豆小臉果然燒得紅紅的,喘氣很粗,間或着大哭嗆咳不止,看起來令人心疼。
“我們家奶奶一定要我現在把他送到平時最熟的醫生那裏去,不許去別的醫院。她剛才已經電話和醫生約好了,你能開車陪我去吧?”她眼淚都快滾出來了。
自從一年前孫婷自己開車出過一次事故后,她就再也不敢自己開車了。
深夜抱着生病的孩子打車又怕站在街邊吹到冷風。
我手忙腳亂換衣服,然後孫婷抱着土豆,保姆拿着其他東西,大家坐電梯下到車庫一起上車出發。
我對路還不熟,車也是孫婷的車,我第一次開。但幸好半夜車少,二十分鐘后也算順利開到了。
土豆奶奶指定的醫館是繁華地段的一棟四層建築,在周邊的大廈中,它顯得扎眼的矮小,但“風安堂”的古樸牌匾和一下車就能聞見的淡淡草藥香卻讓它為這個城市平添一份文化感。
我停車的時間孫婷和保姆先抱着土豆匆匆進去了,我看到有護士連忙打開門,門裏漏出暖色燈光。
當醫生真的很辛苦。
我一邊感嘆,一邊泊好車跟進去,進門時瞄到一眼旁邊的玻璃,玻璃上映出自己頭髮亂糟糟。
進去后先是抓藥的大廳,一面透明的葯櫃裏陳列着各種上好藥材,另一面靠牆則是褐色的木質葯隔,莊嚴而優雅的一層層排滿至頂,我過去在香港經常見到這樣的大型中醫館,但回來后反而很少看到。
穿過大廳進入有着燈光和語聲的醫生辦公室。
背影年輕挺拔的醫生正背對着我們在觸診小土豆。
孫婷跟在他後面團團轉。
“怎麼樣?封醫生!不會燒傻吧?我婆婆不讓我給他吃退燒藥,說先抱來給你看……”
路上她已經提到過,這是全城最有名的中醫生之一,據說每天排號一百個都不夠,黃牛黨炒賣代挂號都已經炒到兩百塊一個。
“那他怎麼會半夜接診土豆?”我好奇了一句。
“這個說來話長了,其實我婆婆呀,年輕的時候可是大美人,據說被那醫生的爺爺追求過,現在人老珠黃了,人家的爺爺還念念不忘,我家土豆只要生病,總是一個電話就把他孫子給轟起來了。”孫婷口無遮攔。
但是此時此刻,那年輕醫生的背影一進入我的視線,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就無緣由的猛烈收縮了一下。
像猝不及防中,被重拳擊中,一瞬間沒有任何思考就要倒下。
封醫生。
孫婷居然沒有提到過這醫生的姓那麼特別。
她沒有給我任何心理準備。
那沉穩轉身的男人,依舊美好的面容,略帶疲憊的神情,在夢裏出現過千次萬次的臉,卻再也不敢下筆描繪,怎麼會就這樣出現在我一尺之遙的地方?
八年前,含笑的少年與面前英俊的面容如幻燈片般重合在一起。
封信轉過身想對孫婷說什麼,卻驀然見到我的樣子,面上小小的一怔。
孫婷順着封信的目光轉臉,也發現我的異樣,嚇得趕快扶住我。
封信很自然的一伸手搭住我的脈搏。
成熟而優雅的醫生。
他的手指依然溫暖,卻比八年前更沉穩有力。
“是我朋友……可能是我半夜突然把她叫起來開車太急了……安之,程安之你還好吧?”孫婷非常不安,轉頭向封信解釋。
我沒事,我只是有點顫抖。
我看到封信聽到“程安之”三個字的時候表情並沒有變化,他示意護士端來一杯熱水。
“坐一下定定神。”他說。
他原本語聲就沉靜,現在連那一絲少年的輕快調皮也去掉,分明是溫和語氣,卻只讓人覺得夜涼如水。
他不記得我了。
我寫了明信片給他,請他一定要記住我的名字。
但他還是那麼自然的把我忘記。
孫婷看我無事,囑我坐着,又和封信去交談小土豆的情況。
“麻黃3克,杏仁9克,芥穗12克,桔梗………”
寧靜空氣里的語聲,如靜湖深處最溫柔的水草,穿過那麼長久的時光,穿過那麼深沉的思念,將我一點點纏繞,吞沒,擁抱。
我是何其幸運,今生得以再見。
我又是何其不幸,於君仍是路人。
我坐在封信的醫館門口的台階上,抱着膝蓋埋着頭像一隻被棄的小狗。
我想起三個月前,我在香港接到在西藏旅行的七春打來的電話。
她是我多年來唯一保持着聯繫的朋友。
在電話里,她的聲音因為信號原因,有些模糊,但我知道,她一定是用的那種惡狠狠的語氣。
“回去吧,封信不在香港,他現在就在c城。前幾天有同學看到他了。”
“當年他高考後就沒有了消息,沒有任何同學老師知道他的去向。他原本報考的兩所大學,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香港。你跑去北京那所大學一個系一個系的找,確定他沒有去北京。你就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香港那邊的大學。”
“這些年你在那邊讀書,在那邊工作,一把年紀了連個戀愛也不談,還不是想在那邊遇到他。”
她高亢的聲音到了最後,終是一聲嘆息。
“程安之,我不知道該扇你一巴掌,還是該贊你一聲好棒。你這個二逼女子,居然在挑戰世界上最強大的東西,時間……”
在那個電話后,我沒有一秒停留,開始交接我在那邊的工作,聯繫回來的事情。
彥一說,他就是在那一刻死心的。
這個城市這麼小,我才回來一天,就遇見唐嫣嫣。
這個城市又這麼大,八年了,才有同學偶然傳來見到封信的消息。
原來他一直留在原地,而我卻傻傻的追去天涯海角。
12、讓你從此不再驚,不再苦
若素的婚禮,全是何歡一手操辦。
這個男人能力非凡,且敏感細心,這些天來對若素的呵護寵溺毫無遮掩,已經被我真正視為親人。
雖然對於他們的愛情,婚禮只是一個補充的形式,但雙方父母都是本地人,各自有不同人脈,婚禮要求就是風光。
確實是風光。
本城環境最好的假日酒店,從穹頂到椅背罩布一律是金色卻不顯俗氣,滿鋪的乾淨地毯只讓人覺得背也須挺直幾分。
何歡打點得太完美,幾乎沒有需要我這個姐姐插手的地方,我只分得兩個任務,一是陪着美麗的若素在休息室邊等邊聊天;二是交換戒指和宣誓的環節,為若素彈奏她最愛的鋼琴曲《summer》。
其實我不會彈鋼琴,只是最開始和彥一接觸的時候,他變着法子為難我,其中有一項就是要我彈《summer》哄他入睡。
我用了世界上最笨的方法,找了一個會彈鋼琴的同學教我反覆強記練習,半年後有一天我在彥一家的客廳里流暢的彈出這個曲子的時候,我們的關係已經很好,他也已經忘記了當時給我出的難題,但我把它當成生日禮物送給了他。
他十九歲的生日。
那一天他安靜的聽完,然後抱住我號啕大哭,我嚇壞了。
但從此以後,我說什麼,他都聽從。
這個孤獨脆弱得像一片雲朵一樣的少年。
這個曲子,也成為我這個不會彈鋼琴的人,唯一會彈的鋼琴曲。我對它的熟練程度,恐怕在行家看來都幾可亂真。
這個秘密有一天說給若素聽,於是被她威脅。
“你給你的香港弟弟彈了無數次,你的親妹妹吃醋了!”她理直氣壯:“這也是我最愛的鋼琴曲,老姐你不給我婚禮上彈,我就吃了你!”
她最近很喜歡用“吃了你”這個說法,我很懷疑是何歡的影響。
但我沒辦法不妥協。
此刻,手指在琴鍵上遊走,熟悉的曲子在空間裏溫柔的流動,我看着爸爸把妹妹的手交到那個成為我新家人的男人手中,不知道為什麼,鼻子一酸。
那一刻下面賓客的喧嘩,遠遠傳來的孩子歡叫,服務員上菜的身影,空氣里的淡淡菜香都不知不覺淡去。
眼淚不經意間浮上來。
我的妹妹出嫁了。
而遠方的彥一,有一天,上天也會給你這樣的幸福歸屬吧?
讓你從此不再驚,不再苦,不再對外面的世界害怕。
因為哭了,視線就有些模糊,待儀式結束,大家開始吃喝,我忽然聽得一聲大喊。
“程安之?”
我揉一下眼看去,竟然是何歡的爸爸。
“何老師?”我眨眼睛,聲音遲疑。
他穿着唐裝喜氣洋洋的一把抓住我的手。
“你回來了?你怎麼沒發郵件跟我說?哎呀你是小素的姐姐?這太巧了吧!親上加親!……”老人本來就激動,這會兒更是紅光滿面。
真的是何老師。
因為我才回來不久,又忙於自己的工作,並沒有機會見到何歡父母,第一次相見,才知是故人。
那時我才大二,一邊陪着彥一調理身體,一邊跟他學習些古玩鑒賞知識。他對於各種年輕人喜愛的電子產品都沒有興趣,唯有對這個着迷。
我為了迎合他,也趁機學了不少。
有次去荷里活道淘貨,就遇上來旅遊的何老師。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大學老師,只聽得他旁邊一起的人這麼叫,大家交談的口音分明是c城人,我一時鄉情洶湧,求着彥一幫那猶豫不決的老人看看貨。
何老師當時看中了一個老硯台,卻拿不準價錢,不敢出手。
在彥一不情不願的彆扭指點下,那硯台最後以合適的價錢成交,但因為彥一的臉實在太冷場,我只好主動活躍氣氛,搜腸刮肚把我學的那點兒古玩知識全奉送給了異鄉街頭偶遇的有緣人。
不料使得豪爽的何老師對我好感倍增,最後我們越談越熱絡,索性雙方留下電郵,說保持聯繫。
回去后他真的發來郵件,他學識豐富談吐幽默,看他字句也是件愉快的事,幾年下來我們一來一去通郵無數,已成了君子之誼的忘年交,但未再見過面。
他經常會發些他淘來的寶貝古玩照片給我,我對於在另外半桶水面前售賣自己的半桶水也充滿成就感。
有時他也會寫到他的兒子。
在他的描述里,他屬於老來得子,且是獨苗,原本寄予無限厚望,希望他也繼續文化教育行業,為何家一脈書香添磚加瓦。
誰知那小子心性頑劣,做事一意孤行,又是開網店,又是搞工廠,又是半路改讀法律,幹事沒長性,女朋友經常換,眼看已經年過三十,卻無意婚姻,存心要斷他何家香火。從小到大對於父母的話十句聽不進一句,完全是個混小子。
我現在才知道,他描述的竟然是何歡。
那個成熟能幹完美無缺的我的妹夫何歡。
我哭笑不得。
這才想起所有嚴厲父親對於兒子的期望,恐怕都是埋怨裏帶着驕傲的。
婚宴快到尾聲時我把若素交給老媽,自己去洗手間。
洗手間是那種男女入口分列兩邊,中間是共用的洗漱台的設計。
我一邊洗手一邊想起這次回來竟然和何老師變成了親戚,命運的奇妙實在讓人感嘆。
而前晚見到封信,又是命運的何種安排?
一出神就犯錯。
當聽到有人在背後提醒“請讓一讓”時,我才發現自己堵在了男衛生間出來的通道上。
我慌忙一讓,卻腳下一滑,高跟鞋在潮濕的地板上踩偏。
身後的人及時扶住了我。
我回頭道謝,一下子呆住。
八年前初見他時被閃電擊中的感覺重新降臨,我這才確定在命運里有些人註定對你是個魔咒。
穿着黑色襯衣的封信繞過我,走到洗手台邊開始洗手。
我身邊牆上就是抽擦手紙巾的盒子。
我機械的憑本能抽紙擦手。
但是我的全身都處在繃緊的狀態,我不用回頭,也能清楚的知道,水流過他的手掌,他用了洗手液,水又開始流動,停止了,他朝我走過來。
他朝我走過來?
我一偏頭,就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大概也是想拿一張擦手紙巾。而他的旁邊,站着一個撲克臉的清潔工阿姨。
阿姨小聲抱怨:“現在的年輕人太不懂事了,擦個手要扯這麼多紙…”
我這才發現自己剛才魂飛天外時一直在一張接一張的扯着紙巾盒裏的紙,此刻手上已經抓了滿滿一大把。
我見過有些中年婦女因貪小便宜,會在這種公共衛生間抽大量的廁紙回去家用,想來我現在也是這般形象。
這下連打招呼的勇氣也失去,我失魂落魄慌不擇路低頭而走。
回到大廳看到何歡和若素已經開始站在門口送客。
我走到若素身邊,還沒說什麼,就看到封信也走了過來。
走到一半,就被喝高了的何老師衝過去一把截住,猛拍其手臂。
“臭小子,回去跟你爺爺說,我兒子結婚他都沒來,我饒不了他!”
“爺爺去北京了,實在趕不回來,所以叫我代他來祝賀。等爺爺回來一定找您喝酒。”封信好脾氣的輕拍老頭的背。
我聽到若素倒抽了一口冷氣,驚訝的問:“他……他是?”
何歡低聲解釋:“他爺爺是中醫界的老泰斗人物,和我爸是好朋友。雖然退休了,但那些在京的老領導有些什麼身體不適,還是指定要他爺爺去看診。他剛才好像來晚了。”
所以若素敬酒時沒見到。
我偷偷挪動腳步往後退一點,看封信打發了何老師,又過來跟何歡祝賀告別。
“恭喜。”他的聲音很近。
恍惚間,我感覺到手被人握住,而我自覺手心濡濕,全都是汗。
竟然是若素。
她一臉好奇的側過臉小聲的在我耳邊說話。
“姐,他是封信?我們高中同校的那個封信?你以前喜歡過的那個封信?”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手機在震動,我條件反射的接起。
孟七春明亮如五月陽光的聲音從話筒里歡跳着湧出來。
“程安之!程安之!我回來啦!我要跟你住!我要給你個大驚喜哇哈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這些年在外一邊旅遊一邊做自由職業,上次通電話還說近期不會回來的。
“你在哪?”我歡喜的叫了出來,突然間提高的聲音讓何歡封信若素都投來目光。
“一行白鷺上青天,老子擠在正中間!我正在堵車!但是馬上就快到你的地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