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救贖者》(4)
第四部慈悲
在子彈穿入額頭之前,他終於在這麼多年的懷疑、羞愧和令人絕望的禱告之後,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人會聽見他的尖叫或禱告。
29指揮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今年白晝最短的一天,但是對哈利·霍勒警監而言,今天還沒開始就已無比漫長。
他得知哈福森的死訊之後,走到屋外,跋涉穿越厚厚的積雪,走進森林,坐下來怔怔地望着破曉的天空,希望寒冷可以凝凍、緩解,或者至少麻痹他的感覺。
他走回屋子。瑪蒂娜只是看着他,眼中帶着問號,但未發一語。他喝了杯咖啡,吻了吻她的臉頰,坐上車子。後視鏡中的瑪蒂娜雙臂交疊,站在台階上,看起來更為嬌小。
哈利開車回家,沖了個澡,換上衣服,在咖啡桌上那沓文件中翻找了三次,最後宣告放棄,同時感到困惑不已。從昨天開始,他已不知道往手腕上看了多少次時間,卻只看見手腕上空無一物。他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莫勒的手錶,這塊表還正常運轉,暫時可以拿來戴。他開車前往警署,把車停進車庫,就停在哈根的奧迪轎車旁。
他爬樓梯上六樓,聽見中庭里回蕩着說話聲、腳步聲和笑聲,但一踏進犯罪特警隊,門一關上,就好像聲音被調到靜音一樣。他在走廊上遇見一位警官,那人看着他,搖了搖頭,又默默地往前走。
“嘿,哈利。”
他回頭看見托莉·李。他記得托莉好像從未直接叫過他名字。
“你還好嗎?”托莉問道。
哈利正要回答,張開了嘴,卻突然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今天簡報過後,大家聚在一起悼念。”托莉用輕快的口吻說,彷彿是在替哈利掩護。
哈利點了點頭,表達無聲的謝意。
“也許你可以聯絡貝雅特?”
“沒問題。”
哈利站在辦公室門前,他一直懼怕這一刻的到來。他開門入內。
哈福森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人,靠着椅背上下晃動,彷彿等了好一段時間。
“早安,哈利。”甘納·哈根說。
哈利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沒有回答。
“抱歉,”哈根說,“很爛的開場白。”
“有什麼事?”哈利坐了下來。
“我來致哀。今天的晨間會議上我也會公開表達遺憾,但我想先當面跟你說。傑克是你最親近的同事,對不對?”
“是哈福森。”
“抱歉?”
哈利把臉埋在雙手中:“我們都叫他哈福森。”
哈根點了點頭:“哈福森。還有一件事,哈利……”
“我以為我把槍支領取單放在家裏了,”哈利從指縫間說,“可是卻找不到。”
“哦,這件事啊……”哈根改變坐姿,似乎在那把椅子上坐得不舒服,“我想說的不是佩槍的事。由於差旅經費縮減,我請財務部把所有收據都送來給我審查,結果我發現你去過薩格勒布。我不記得授權過任何國外出差,而且挪威警察在薩格勒布進行任何調查,都算得上公然抗命。”
哈利心想,他們終於發現了。他的臉依然埋在雙手中。這正是他們等待已久的大紕漏,終於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把這個酒鬼警監踢回屬於他的地方,踢回那些未開化的死老百姓身邊。哈利試着感覺自己的心情,卻發現自己只是鬆了一口氣。
“明天我會把我的決定遞交到你桌上,長官。”
“你在說什麼啊?”哈根說,“我想挪威警方在薩格勒布並未進行過任何調查,否則這對大家來說都太尷尬了。”
哈利抬頭望去。
“根據我的解讀,”哈根說,“你是去薩格勒布進行了一趟小小的考察之旅。”
“考察之旅?”
“對,沒有特定主題的考察之旅。這是我對你口頭徵詢薩格勒布考察之旅所簽發的同意書,”一張打印紙滑過辦公桌,停在哈利面前,“所以這件事就這樣了。”哈根站起身來,走到牆上掛着的愛倫·蓋登的照片前。“哈福森是你失去的第二個搭檔,對不對?”
哈利側過了頭。這間狹小無窗的辦公室里頓時安靜下來。
哈根咳了一聲。“你看過我辦公桌上那一小截雕刻骨頭,對不對?那是我從長崎買回來的,是二戰期間日軍著名指揮官安田義達的小指骨復刻品。”他轉頭對哈利說,“日本人通常會火化遺體,但他們在緬甸必須用土葬,這是因為屍體數量太多,火化一具屍體要花兩小時,因此他們切下死者的小指加以火化,寄回家鄉給家屬。一九四三年春天,勃固[16]附近一場決定性戰役之後,日軍被迫撤退,躲入叢林。安田義達請求長官當晚再度發動攻擊,以便拾回戰死弟兄的屍骨,但他的請求遭到駁回,因為敵軍數量實在太多。當天晚上,他站在弟兄們面前,在營火火光的映照下含淚宣佈指揮官的決定。他看見弟兄們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於是擦乾眼淚,拔出刺刀,把手放在樹木殘幹上,切下小指扔進營火之中。弟兄們高聲歡呼。這件事傳到指揮官耳中,第二天日軍就發動了反攻。”
哈根拿起哈福森桌上的削鉛筆機仔細觀察。
“我剛擔任主管的這段日子犯了些錯誤,有可能其中一個錯誤間接導致哈福森失去性命。我想說的是……”他放下削鉛筆機,吸了口氣,“我希望自己能像安田義達那樣激勵人心,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哈利感到尷尬困窘,只能保持沉默。
“所以讓我這樣說好了,哈利,我希望你能揪出這些命案背後的主使者,就這樣。”
兩人避免目光相觸:“但你如果隨身佩槍的話,算是幫了我一個忙。你知道,在大家面前做個樣子……至少維持到新年,然後我就會撤銷這項命令。”
“好。”
“謝謝,我會再簽一張領取單給你。”哈利點了點頭,哈根朝門口走去。
“後來怎麼樣?”哈利問道,“那次日軍反攻?”
“哦,那個啊,”哈根回過頭來,歪嘴一笑,“結果被打得落花流水。”
謝爾·阿特勒·歐勒在警署一樓工作了十九年,今天早上他坐在辦公桌前,投注單就在面前,他心想聖誕節次日富勒姆隊對南安普敦隊的足球賽,自己是否敢大膽地賭客隊勝。他打算在午休時順便把投注單交給奧肖,但這樣一來時間就有點趕,因此當他聽見有人按下金屬訪客鈴時,不禁低聲咒罵。
他呻吟一聲,站了起來。他曾在甲級足球聯賽為斯吉德隊效力,有十年不曾受傷的輝煌足球生涯,但後來在為警察隊出賽的一場比賽上,看似無害的拉傷竟導致十年後的今天他仍得拖着右腿走路,這也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
櫃枱前站着一名留平頭的金髮男子。
謝爾從男子手中接過領取單,眯眼看着似乎越來越小的文字。上星期他跟老婆說聖誕禮物想要一台更大的電視機,她則建議他應該去找驗光師。
“哈利·霍勒,史密斯威森點三八,好。”謝爾呻吟一聲,一跛一跛地走到槍械庫,找出一把看似受到前任主人細心保養的警用手槍。這時他突然想到,在歌德堡街被刺殺身亡的警探的槍很快就會被收繳。他又拿了手槍皮套和標準配備的三盒子彈,回到櫃枱。
“在這裏簽名,”謝爾說,指了指簽收單,“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證件嗎?”男子已把警察證放在櫃枱上,接過謝爾遞來的筆,簽下了名。謝爾看了看哈利·霍勒的證件和潦草簽名,心想不知道南安普敦隊能否擋得住路易斯·薩哈[17]的攻勢?
“記得要射的是壞人哦。”謝爾說,對方沒有響應。
他一跛一跛地回到投注單前,心想難怪那個警察心情不好,因為證件上說他隸屬於犯罪特警隊,這次不幸殉職的警探不就是他們隊裏的?
哈利把車子停在賀維古登的海尼·翁斯塔藝術中心前,從美麗的低矮磚砌建築朝緩坡下方的峽灣走去。
他看見朝斯納若亞半島延伸而去的結冰海面上有個黑色人影,便伸出一隻腳踩了踩海岸邊的一塊冰,結果噼啪一聲巨響,冰面應聲碎裂。哈利高喊戴維·埃克霍夫的名字,但冰面上的人影一動不動。
他咒罵一聲,心想總司令的體重應該不亞於自己的九十五公斤。他在擱淺的冰面上找到平衡,謹慎地在鋪着白雪、變化莫測的冰原上跨出腳步。冰面承受住了他的重量。他踏出小而快的腳步前進。這段路比他從岸邊看上去還要長。終於那個人影越來越近。只見那人身穿狼皮大衣,坐在摺疊椅上,俯身在冰洞上方用連指手套拿着釣鉤。哈利很確定那人就是救世軍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而且也明白為什麼對方沒聽見他的喊叫聲。
“埃克霍夫,你確定這冰面安全嗎?”
埃克霍夫轉過頭來,直接低頭朝哈利腳上的靴子望去。
“十二月的奧斯陸峽灣冰面一向不安全,”埃克霍夫口噴白氣,“所以只能一個人釣魚,但我會穿這個,”他朝腳上的滑雪板指了指,“可以分散重量。”
哈利緩緩點頭,似乎聽見腳下冰面裂開的聲音:“總部的人跟我說你在這裏。”
“只有這裏才聽得見自己的思緒。”埃克霍夫抓住釣鉤。冰洞旁放着一盒釣餌和一把刀,底下墊着報紙。報紙頭版的天氣預報說聖誕節過後天氣會日漸溫和,但並未提到哈福森去世的消息,一定是印得太早了。
“你有很多事要想?”哈利問道。
“嗯,我老婆和我今天晚上得招待總理,這周我們還要跟吉爾斯特拉普簽約,事情是不少。”
“我想請問一個問題。”哈利說,專心把體重分散在雙腳上。
“嗯哼?”
“我讓我的部下史卡勒去查你跟羅伯特·卡爾森的銀行賬戶之間是否有往來,結果沒有,但他發現卡爾森家族的另一個成員,也就是約瑟夫·卡爾森,會定期匯錢到你的賬戶。”
埃克霍夫雙眼盯着冰洞底下陰暗的海水,眼皮眨也不眨。
“我想問的是,”哈利注視着他,“為什麼過去十二年來,每個季度你都收到羅伯特和約恩的父親匯來的八千克朗?”
戴維抖了抖,似乎釣到一條大魚。
“怎麼樣?”哈利問道。
“這件事很重要嗎?”
“我想很重要,埃克霍夫。”
“那你不能說出去。”
“我無法保證。”
“那我就不能告訴你。”
“這樣我就得帶你回警署審訊。”
總司令抬起頭來,一隻眼閉着,打量哈利,掂量着這個潛在對手的分量。“你認為甘納·哈根會同意你把我拖去警局嗎?”
“到時候就知道了。”
埃克霍夫張口欲言,又把話咽了回去,彷彿嗅到哈利的堅定意志。哈利心想,這個人之所以能成為大批信眾的領導者,並不是通過殘暴的力量,而是憑藉正確解讀情勢的能力。
“好,”總司令說,“但說來話長。”
“我有的是時間。”哈利說謊了,他感到冰原的寒氣從鞋底直透上來。
“約恩和羅伯特的父親約瑟夫·卡爾森是我最好的朋友,”埃克霍夫遙望斯納若亞半島,“我們是同學,也是同事,人家都說我們胸懷壯志、前途光明。但最重要的是,我們有同一個願望,那就是建立強大的救世軍,在世間進行上帝的工作,你明白嗎?”
哈利點了點頭。
“我們在工作上也一起晉陞,”埃克霍夫繼續說,“後來約瑟夫和我被視為爭奪總司令這個位子的敵手。我並不認為這個位子有那麼重要,因為驅動我們前進的是那個願望,但是在我當選后,約瑟夫出現了狀況,他似乎崩潰了。我想我們每個人都沒有徹底了解自己,天知道如果換作我,同樣的情況會不會也發生在我身上。不管怎樣,約瑟夫當上了行政長。雖然我們兩家依然有聯繫,但已不像從前……”埃克霍夫思考着該怎麼說。“也就是說,我們之間有了秘密,一些不愉快的事正在折磨約瑟夫。一九九一年秋天,我和首席會計弗蘭克·尼爾森,也就是里卡爾和西婭的父親,發現了折磨約瑟夫的是什麼事。他盜用公款。”
“後來呢?”
“救世軍內很少發生這種事,因此尼爾森跟我都對此保密,思考該怎麼處理才好。當然我對約瑟夫的行為感到非常失望,但同時我也看見自己是導致這件事發生的原因之一。當我被選上而他被淘汰時,我應該用更……圓滑的方式來處理才對。然而,當時救世軍的招募成果非常差,也不像今天這樣得到各方擁護,承受不起任何醜聞。那時我在南部有一棟避暑別墅,是我父母留給我的,平常很少用到,而我們又打算去厄斯古德度假,所以我就匆匆賣了別墅,拿這筆錢來補足短缺,以免事情曝光。”
“你竟然這樣做?”哈利說,“你用自己的財產來掩飾約瑟夫·卡爾森盜用公款的行為?”
埃克霍夫聳了聳肩:“沒有別的辦法。”
“一般的企業中老闆很少會……”
“對,但救世軍不是一般的企業,我們做的是上帝的工作。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跟我們個人有關。”
哈利緩緩點頭,想起哈根桌上那一截雕刻小指骨。“所以約瑟夫就打包行李,帶着老婆遠赴他鄉,沒有其他人發現這件事?”
“我給了他一個權力比較小的職位,”埃克霍夫說,“但他當然不肯接受,而且這也會引起各方揣測。我想現在他們應該住在泰國,距離曼谷不遠的地方。”
“所以那個關於外國農夫和他被毒蛇咬到的故事是杜撰的?”
埃克霍夫微笑着搖搖頭:“不是,約瑟夫真的是個懷疑者,這故事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約瑟夫有了懷疑,就像有時我們會懷疑一樣。”
“你也會嗎,總司令?”
“我也會。懷疑是信仰的影子,如果你無法懷疑,就無法真正相信。這就跟勇氣一樣,警監。如果你無法去感受恐懼,就無法生出勇氣。”
“所以這些錢是……?”
“約瑟夫堅持要還我錢,並不是因為他想補救,畢竟木已成舟,而且他在泰國絕對不可能賺到足夠的錢來還我。我想他認為獲得救贖對他來說有幫助,那我又何必拒絕?”
哈利緩緩地點頭:“羅伯特和約恩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知道,”埃克霍夫說,“我從沒提過。我一直努力不讓他們父親的行為成為他們在救世軍發展的阻礙,尤其是約恩。他已經成為我們最重要的專業資源之一,比如說我們這次的房產出售案就多虧了他。我們先出售亞克奧斯街的房產,將來還會再出售其他的。吉爾斯特拉普說不定會買回厄斯古德莊園。如果我們十年前要賣這些房產,可能還得僱用各種顧問,但有了約恩這樣的人才,我們自己就能獨立完成。”
“你是說約恩主導了整個出售案?”
“不是,銷售案是委員會核准通過的,但如果沒有他費心進行的基礎評估和拿出的具有說服力的結論,我真的不認為我們敢放手去做。約恩未來會是救世軍的棟樑,現在就更不用說了。他跟西婭·尼爾森今晚將在貴賓包廂里,坐在總理旁邊,這正是他父親當年的行為並未阻礙他的最好證明。”埃克霍夫蹙起眉頭,“對了,我今天打電話找約恩,但他沒接電話,你有沒有跟他說過話?”
“沒有,如果約恩不在的話……”
“什麼?”
“如果那個殺手一開始就得手,殺死約恩的話,誰會取代他的位子?”
埃克霍夫揚起雙眉:“你是說今天晚上?”
“我是說職位。”
“原來如此。這個嘛,就算我說是里卡爾·尼爾森也不算是泄露機密,”他咯咯一笑,“大家都在嚼舌根,拿約恩和里卡爾跟當年的約瑟夫和我來比較。”
“同樣的競爭?”
“有人的地方就有競爭,在救世軍也是一樣。我們只能希望就整體而言,能力的考驗可以把人安排在最合適的位置,以追求共同目標,就是這樣。”總司令拉起釣魚線,“哈利,希望這能回答你的問題。如果你想求證的話,可以去問弗蘭克·尼爾森,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不想讓這件事曝光的原因。”
“既然我們談到了救世軍的秘密,我想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說吧。”總司令不耐煩地說,將釣具放進包里。
“你知道十二年前在厄斯古德發生過強暴事件嗎?”
哈利猜想埃克霍夫的臉表達驚訝的能力應該有限,但既然這個限度被超越了,那就表示他從沒聽過這件事。
“這一定是誤會,警監。如果不是就太糟糕了,有誰牽涉其中?”
哈利希望自己的表情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基於職業考慮,我無法透露。”
埃克霍夫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了抓下巴:“這是當然,不過……這起事件不是已經超過追訴期了嗎?”
“要看你從什麼角度來看,”哈利說著朝岸邊的方向看了看,“準備走了嗎?”
“我們最好分開走,不然重量……”
哈利吞了口口水,點點頭。
他抵達岸邊,衣服並未沾濕,然後回頭望去。起風了,白雪在冰原上飄動,看起來彷彿是飄飛的煙霧,而埃克霍夫似乎走在白茫茫的雲端。
哈利走到停車場,看見車上已罩着一層薄薄的白霜。他上車發動引擎,把暖氣開到最強。熱空氣在冰冷的玻璃上吹出白色霧氣。等待風擋玻璃霧氣消散的這段時間,他想起麥努斯曾提到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給哈福森打過電話。他從口袋裏拿出還留着的名片,撥打手機,但沒有人接。他把手機放回口袋,這時手機響起,屏幕上是國際飯店的號碼。
“你好嗎?”瑪麗亞用發音清脆的英語說。
“還好,”哈利說,“你有沒有……”
“有。”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是他嗎?”
“對,”瑪麗亞嘆了口氣,“是他。”
“你百分之百確定嗎?我的意思是說,光憑這樣就要認出……”
“哈利?”
“嗯?”
“我非常確定。”
哈利心想既然這位英語老師如此擅長處理壓力和英語發音,那麼她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她非常確定。
“謝謝。”哈利結束通話,從心底希望瑪麗亞是對的,因為一切將從現在開始。
而且也已經開始了。
哈利啟動雨刷,雨刷將融化中的白霜推到兩側,這時手機再度響起。
“我是哈利·霍勒。”
“我是米何耶茲太太,索菲婭的媽媽,你說有事可以給你打電話……”
“嗯?”
“索菲婭出事了。”
30沉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一年中白晝最短的一天。
《晚郵報》頭版如此寫道。報紙放在主街的醫院候診室桌上,就在哈利面前。他看了看牆上時鐘,又想到自己手上戴着手錶。
“霍勒先生,醫生可以見你了。”窗內傳來女子的高喊聲。他跟女子說過他要找幾小時前看過索菲婭·米何耶茲和她父親的醫生。
“走廊右邊第三扇門。”女子高聲說。
哈利跳了起來,把候診室里萎靡沉悶的病人拋在後面。
右邊第三扇門。左邊第二扇門或第三扇門裏也有醫生,但偏偏索菲婭被分到的是右邊第三扇門裏的醫生。
“嘿,我聽說是你來了。”馬地亞·路海森露出微笑,起身握手,“這次我能幫什麼忙?”
“是關於你早上看過的患者,索菲婭·米何耶茲。”
“是嗎?請坐,哈利。”
哈利盡量不讓自己被馬地亞的友善口氣惹得心裏不快,但他實在不想坐下來,因為這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太尷尬了。
“索菲婭的母親打電話跟我說,今天早上她被索菲婭在房間裏的哭聲吵醒,”哈利說,“她走進房間就看見女兒身上的瘀青和血。索菲婭說她跟朋友出去,回家路上在冰上滑倒。於是她母親叫醒先生,請他帶索菲婭來看醫生。”
“事情有可能真是這樣。”馬地亞撐着手肘,傾身向前,表示他對此事很有興趣。
“但米何耶茲太太認為索菲婭說了謊,”哈利繼續說,“她先生帶索菲婭出門后,她就去女兒的房間查看,結果發現不只枕頭上有血,床單上也有,而且是床單‘下面’的地方。”
“嗯哼。”馬地亞的語氣不置可否,但哈利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因為他曾在心理系練習過諮詢方法。尾音上揚代表鼓勵患者繼續往下說,而馬地亞的尾音就是上揚的。
“現在索菲婭把自己鎖在房屋一直哭,”哈利說,“米何耶茲太太說索菲婭什麼都不肯說,她打電話問過索菲婭的女性朋友,她們都說昨天沒見過她。”
“了解,”馬地亞揉捏鼻樑,“所以現在你要我為了你而忽視患者私隱?”
“不是。”哈利說。
“不是?”
“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們,為了索菲婭和她的父母,以及其他已經或即將被強暴的人。”
“你的用詞非常強烈,”馬地亞微微一笑,但笑容隨即淹沒在沉默中,他咳了一聲,“哈利,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我必須慎重考慮。”
“她昨晚到底有沒有被強暴?”
馬地亞嘆了一聲:“哈利,患者私隱……”
“我知道保密是怎麼回事,”哈利插嘴說,“我自己也必須保密,但我希望你破例並不是因為我不把患者私隱當回事,而是因為我評估過這件罪行的殘暴性,以及它可能重複發生的危險。如果你信任我和我的評估,那我會非常感謝,否則你就得在昧着良心的情況下儘可能地好好活下去。”
哈利心想這番流利誇張的言辭他不知在類似場合說過多少次了。
馬地亞眨了眨眼,臉色一沉。
“你只要點頭或搖頭就好。”哈利說。
馬地亞點了點頭。
這個方法再度奏效。
“謝謝,”哈利說著站了起來,“你跟蘿凱和歐雷克相處得好嗎?”
馬地亞又點了點頭,露出微笑。哈利傾身向前,一手放在馬地亞肩膀上。“聖誕快樂,馬地亞。”
哈利離開前看了最後一眼,看見馬地亞坐在椅子上,肩膀垮下,彷彿有人賞了他一巴掌。
最後一抹日光透過橘色雲朵灑在挪威最大墓園西側的雲杉和屋頂上。哈利經過南斯拉夫陣亡軍人石碑、挪威工黨的墓地、挪威總理埃納爾·基哈德森和特里格弗·布拉特利的墳墓,最後來到救世軍的墓地。不出所料,他在新下葬的墳墓旁看見了索菲婭,她直挺挺地坐在雪地里,身上裹着大羽絨外套。
“嘿。”哈利在索菲婭身旁坐下。
他點了根煙,在寒風中呼氣,風將藍煙吹散。
“你媽說你剛出門,”哈利說,“還把你爸買給你的花帶走了,所以不難猜想。”
索菲婭沒有回答。
“羅伯特是個好朋友,對不對?是個能讓你信賴和傾訴的人,不是強暴者。”
“是羅伯特做的。”索菲婭毫無生氣地說。
“索菲婭,你把花放在羅伯特的墳墓上。我相信強暴你的另有其人,而且他昨晚又強暴了你一次,他還可能再強暴你很多次。”
“不要管我!”索菲婭吼道,掙扎着在雪地里站起來,“你們怎麼都聽不懂啊?”
哈利一手夾煙,一手抓住索菲婭的手臂,用力把她拉回雪地。
“索菲婭,羅伯特已經死了,但你還活着,你聽見了嗎?如果你還想繼續活下去,我們最好現在就逮到他,否則他還會繼續犯罪。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看着我。看着我,我在跟你說話!”
哈利的怒氣嚇到了索菲婭,她朝他看來。
“索菲婭,我知道你害怕,但我保證無論如何我都會逮到他,我發誓。”
哈利看見索菲婭目光閃動,如果他沒看錯,那代表的是希望。他靜靜等待,接着索菲婭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說了句話。
“你說什麼?”哈利問道,傾身向前。
“誰會相信我?”她低聲說,“現在……羅伯特死了,誰會相信我?”
哈利謹慎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試了才會知道。”
橘色雲朵逐漸變紅。
“他威脅我說如果不按他的話做,就要摧毀我們的一切,”索菲婭說,“他說他會把我們逐出公寓,讓我們不得不回祖國,可是在那裏我們一無所有。而且如果我說出來,誰會相信?誰?……”
她頓了頓。
“只有羅伯特相信。”哈利說,靜靜等待。
哈利看了看麥茲名片上的地址。他之所以想去找麥茲,首先是想問他為什麼打電話給哈福森。從這個地址來看,他必須經過蘿凱和歐雷克位於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家。
哈利開車經過蘿凱家時並未減速,只是朝車道上望了一眼。他上次經過時看見車庫外停着一輛切諾基吉普車,猜想應該是馬地亞醫生的車,但此時那裏只停着蘿凱的車,歐雷克房間的窗戶亮着。
車子駛過奧斯陸最貴豪宅之間的U形道路,道路逐漸變直,朝懸崖的方向不斷向上延伸,經過奧斯陸的白色尖塔,也就是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山下是城市和峽灣,白雪皚皚的小島之間飄着淡淡寒霧。今年最短的白晝的確只是由日出和一眨眼的日落所構成,山下城市已亮起燈火,宛如聖誕倒計時的蠟燭。
謎團的拼圖已經拼得差不多了。
哈利按了麥茲家的門鈴四次,卻無人回應,只好放棄。他走回車子時,一名男子從隔壁房間跑過來,問哈利是不是麥茲的朋友。男子說他不想干涉麥茲的私生活,但今天早上他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而且麥茲剛失去妻子不是嗎?他們是不是該打電話報警?哈利回到麥茲家,打破前門旁的窗戶,使得警鈴大作。
警鈴不斷重複着兩聲一組的粗啞警報。哈利朝客廳走去,看了看錶,減去莫勒撥快的兩分鐘,記下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三十七分,以便記錄在報告上。
麥茲身上一絲不掛,後腦不知所蹤。
他側身躺在明亮屏幕前的拼花地板上,那把有着赭紅色槍托的步槍彷彿是從他嘴裏長出來的。步槍的槍管很長,哈利從眼前景象判斷,麥茲應該是用大腳趾扣下扳機。要做到這一點,不僅要動作協調,還得死意堅定。
警報聲停了下來。哈利聽見投影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投射出來的暫停畫面在屏幕上不停顫動,畫面中是新郎新娘步上紅地毯的特寫。兩張露出純潔笑容的臉龐和白色婚紗濺上了血,血已凝固,在屏幕上形成格狀條紋。
干邑白蘭地的空酒瓶下壓着一張遺書,寫着短短几個字。
爸爸,原諒我。麥茲。
31復活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他看着鏡中那張臉。有一天,也許是明年,早上他們走出武科瓦爾的小房子時,鄰居們是否會用微笑來和這張臉打招呼、說聲你好,就像在跟熟悉、安全、善良的面孔打招呼一樣?
“完美極了。”他背後的女子說。
他心想女子指的應該是他身上穿的這套小晚禮服。這裏是一家西裝出租兼乾洗店,他正在照鏡子。
“多少錢?”他問道。
他付了錢,答應明天十二點以前會送還西裝。
他走進灰濛濛的陰鬱天色中,找到一家可以喝咖啡的餐廳,餐點也不會太貴。接下來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他看了看錶。
今年最長的黑夜來臨了,薄暮將屋舍與原野籠罩在灰濛濛的天色中。哈利駕車離開霍爾門科倫區,但還沒抵達格蘭區,陰暗就已入侵公園。
剛才他在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家打電話請制服警察派一輛巡邏警車前往現場,然後就離開了,什麼也沒碰。
他把車停進警署車庫,上樓走進辦公室,打電話給克勞斯·托西森。
“哈福森的手機不見了,我想知道麥茲·吉爾斯特拉普是不是給他留過言。”
“如果有呢?”
“我要聽。”
“這是監聽,我不能幫忙,”托西森嘆了口氣。“你打給警察應答中心吧。”
“那樣我需要法院命令,可是我沒時間,你有什麼建議?”
托西森想了想:“哈福森有電腦嗎?”
“我就坐在他的電腦前面。”
“不行不行,算了。”
“到底是怎樣?”
“你可以通過挪威電信的網站進入手機留言,但需要密碼才能進去。”
“那是個人設定的密碼嗎?”
“對,你沒有,所以得碰運氣……”
“我來試試看,”哈利說,“網址是……?”
“你的運氣得非常非常好才行。”托西森的口氣聽起來像是他常常運氣不好。
“我覺得我可能知道。”哈利說。
哈利進入網站后,輸入“列夫·雅辛”,結果顯示密碼不正確,於是他縮短密碼,只輸入“雅辛”,就登錄了。留言共有八則,其中六則是貝雅特留的,一則來自特倫德拉格[18],還有一則來自哈利手裏那張名片上的手機號碼,也就是麥茲留的。
哈利按下播放鍵,不到兩小時前他所看見的躺在自家客廳地上的死人,開始通過電腦的塑料音箱用金屬鼻音對他說話。
留言播放完畢后,最後一塊拼圖拼了起來。
“有人知道約恩·卡爾森在哪裏嗎?”哈利一邊在手機上問麥努斯,;一邊下樓前往警署一樓,“你有沒有試過羅伯特家?”
哈利穿過一扇門,按響櫃枱上的訪客鈴。
“我打過電話,”麥努斯說,“可是沒人接。”
“你去跑一趟,如果沒人應門就直接進去,可以嗎?”
“他家鑰匙在鑒識中心,現在已經四點多了,平常貝雅特都會待到很晚,但今天因為哈福森的事……”
“別用鑰匙了,”哈利說,“帶撬棒去。”
哈利聽見腳步拖行的聲音,接着就看見一名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來,男子滿臉皺紋,鼻樑上戴着一副眼鏡。他看都沒看哈利一眼,就拿起哈利放在櫃枱上的領取單。
“那法院命令呢?”麥努斯問道。
“不用了,我們手上那張還有效。”哈利說了謊。
“是嗎?”
“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我下的命令,可以嗎?”
“好。”
藍衣男子發出呼嚕聲,搖了搖頭,把領取單退回給哈利。
“史卡勒,我等一下再打給你,這裏好像出了點麻煩……”哈利把手機放回口袋,用詢問的眼神看着藍衣男子。
“霍勒,同一把槍不能領取兩次。”男子說。
哈利聽不懂謝爾·阿特勒·歐勒的意思,他的頸背卻突然浮現一陣灼熱的刺痛感,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因此他知道這意味着噩夢尚未結束。事實上,噩夢才剛剛開始。
甘納·哈根的妻子將身上的禮服整理妥當,走出浴室。哈根身穿小晚禮服站在玄關鏡子前,正在打領結。她站在一旁等候,知道再過不久,哈根就會哼幾聲,叫她幫忙。
今早警署的人打電話來報告傑克·哈福森的死訊時,哈根就沒心情去參加音樂會,也覺得自己應該去不了。莉莎知道這一周都會烏雲壓頂。有時她會想,不知道除了她之外,有誰知道這種事對哈根的打擊有多大。不管怎樣,後來總警司來電,叫哈根一定要出席音樂會,因為救世軍決定要在音樂會上為哈福森默哀一分鐘,哈根身為他的直屬長官必定得出席。但她看得出哈根很不想去,嚴肅的氣氛籠罩在他眉間,彷彿戴了一頂貼合的頭盔。
哈根哼了一聲,解開領結:“莉莎!”
“我在這裏,”她冷靜地說,走上前來,站在哈根背後,伸出了手,“領結給我。”
鏡子下方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哈根傾身接起電話:“我是哈根。”
她聽見電話那頭傳來遙遠的聲音。
“晚安,哈利,”哈根說,“沒有,我在家,我跟老婆得去參加今晚的音樂會,所以提前回來了。有什麼新進展?”
莉莎·哈根看着他一言不發,聽着電話,頭上那頂隱形頭盔似乎越來越緊。
“好,”最後哈根說,“我會打電話回警署,叫每個人提高警覺,並動員所有人力去找。等一下我得去音樂廳,會在那裏待好幾小時,但我會把手機調成振動,有事就打給我。”
他掛上電話。
“怎麼了?”莉莎問道。
“是我手下的警監哈利·霍勒打來的,他剛才去警署一樓用我開給他的領取單領槍。今天我重給他開了一張,因為他家被闖入后,原來那張領取單不見了,但今天早些時候竟然有人用之前那張單子去領出了手槍和子彈。”
“呃,如果只是這樣……”莉莎說。
“恐怕不只這樣,”哈根嘆了口氣,“更糟的還在後面,哈利懷疑誰有可能拿走手槍,所以打電話去鑒識中心詢問,結果證實他的懷疑沒錯。”
莉莎看見丈夫面如死灰,不禁心頭一驚。彷彿剛才哈利說的話現在才產生后坐力,哈根聽見自己對妻子說:“我們在集裝箱碼頭射殺的男子血液樣本顯示,他不是在哈福森旁邊嘔吐的人,不是在他外套上沾上血跡的人,也不是在旅社枕頭上留下頭髮的人。簡而言之,我們射殺的人不是克里斯托·史丹奇。如果哈利說得沒錯,這表示克里斯托·史丹奇還逍遙法外,而且身上有槍。”
“這麼說來……他可能還在追殺那個可憐的傢伙,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來着?”
“約恩·卡爾森。所以我得打電話回警署,動用所有人力找出約恩·卡爾森和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下落。”哈根把雙手手背抵在眼睛上,彷彿眼睛很痛,“還有,哈利命令部下強行進入羅伯特的公寓尋找約恩,後來部下打電話彙報。”
“怎麼樣?”
“公寓裏似乎有打鬥痕迹,床單……沾滿血跡,約恩下落不明,床底下有一把摺疊小刀,刀身有幹了的血跡。”
哈根放下雙手,莉莎在鏡中看見他雙眼發紅。
“全都是壞消息,莉莎。”
“甘納,親愛的,我知道。可是……那你們在集裝箱碼頭射殺的人是誰?”
哈根用力吞了口口水:“現在還不知道,只知道他住在集裝箱裏,血液中含有海洛英。”
“我的天哪,甘納……”
莉莎捏了捏哈根的肩膀,試着和他在鏡中目光相對。
“他在第三天復活。”哈根低聲說。
“什麼?”
“救贖者。我們星期五晚上射殺了他,今天是星期一,也就是第三天。”
瑪蒂娜·埃克霍夫光芒四射,令哈利忘了呼吸。
“嘿,不認得我了嗎?”瑪蒂娜用低沉的嗓音說。哈利記得第一次在燈塔餐廳碰到她,她就是用這種嗓音說話,當時她穿的是制服,而此時她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襲簡約優雅的黑色無袖晚禮服,和她的頭髮一樣熠熠生輝。她的肌膚白皙剔透,幾乎是透明的。
“我正在打扮,”她笑着說,“你看。”她揚起一隻手。哈利覺得她的動作難以想像地柔軟靈巧,彷彿在跳一支舞,是一連串優雅的舞姿。她手中拿着一顆白色的淚滴形珍珠,映照着公寓玄關外的昏黃燈光,耳垂上掛着另一顆珍珠。
“進來吧。”她後退一步,放開門把手。哈利跨過門檻,和她擁抱。“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把他的臉拉到面前,在他耳畔噴出熱氣,“我一直在想你。”
哈利閉上眼睛,緊緊擁抱她,感覺她嬌小如貓的身體散發著暖意。這是他一天之內第二次以這個姿勢站立,雙手抱着她,而且不願放開,因為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珍珠耳環垂落在她眼睛下方的臉頰旁,彷彿一滴凝凍的淚珠。
他放開了她。
“怎麼了?”她問道。
“先坐下吧,”哈利說,“我們得談一談。”
兩人走進客廳。瑪蒂娜在沙發上坐下,哈利站在窗邊,低頭看着街道。
“有人坐在車裏抬頭往這邊看。”哈利說。
瑪蒂娜嘆了口氣:“是里卡爾,他在等我,要送我去音樂廳。”
“嗯,瑪蒂娜,你知道約恩在哪裏嗎?”哈利注視着她在玻璃上的映像。
“不知道,”她和哈利四目交接,“既然你用這種口氣問我,意思是我就有理由必須知道嗎?”她話聲中的甜美不見了。
“我們認為現在約恩住在羅伯特的公寓裏,所以剛剛強行進入,”哈利說,“結果只發現床上沾滿血跡。”
“我不知道這件事。”瑪蒂娜用毫不做作的驚訝語氣說。
“這我知道,”哈利說,“鑒定人員正在比對血型,也就是說血跡的血型已經驗出來了,而我很確定他們會得到什麼結果。”
“是約恩的血?”瑪蒂娜屏息以待。
“不是,”哈利說,“但你希望是約恩的,對不對?”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強暴你的人是約恩。”
客廳靜了下來。哈利屏住呼吸,聽見她倒抽一口氣,過了很久才呼出來。
“你怎麼會這樣想?”瑪蒂娜的聲音微微顫抖。
“因為你說事情發生在厄斯古德,當時在那裏會強暴女人的男人並不多,而約恩·卡爾森正好是這種人。羅伯特床上的血來自一個叫索菲婭·米何耶茲的少女,昨天晚上她去了羅伯特的公寓,因為約恩命令她去。她按照安排,用她最好的朋友羅伯特之前給她的鑰匙開門進去。約恩強暴她之後還打了她一頓,她說他經常這樣做。”
“經常?”
“索菲婭說,去年夏天的一個下午,約恩第一次強暴她,地點是在米何耶茲家,當時她父母不在。約恩去她家的理由是要檢查公寓,畢竟那是他的工作,他也有權力決定誰可以繼續住在裏面。”
“你是說……他威脅她?”
哈利點了點頭:“他說索菲婭如果不聽他吩咐並保守秘密,他們一家人都會被逐出公寓,送回克羅地亞。米何耶茲一家人的命運都掌握在約恩手裏,索菲婭只好乖乖就範。這可憐的女孩什麼都不敢做,但她懷孕之後必須找人幫忙,找一個值得信賴、比她年長、可以安排墮胎又不會問太多的人幫忙。”
“羅伯特,”瑪蒂娜說,“我的天,她去找羅伯特幫忙。”
“對,雖然索菲婭什麼都沒說,但她認為羅伯特知道讓她懷孕的人是約恩,我也這麼認為,因為羅伯特知道約恩以前強暴過別人,對不對?”
瑪蒂娜默然不答,只是蜷曲在沙發上,收起雙腿,雙手抱住裸露的肩膀,彷彿覺得很冷,或想原地消失。
瑪蒂娜再次開口時,聲音十分微小,哈利仍聽得見莫勒的手錶嘀嗒作響。
“當時我十四歲,他做那件事的時候我只是躺在那裏,心想只要集中精神,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見天上的星星。”
哈利聆聽她講述那個厄斯古德的炎熱夏日、羅伯特和她玩的遊戲、約恩譴責的眼神陰沉中帶着妒意。那晚屋外廁所的門打開之後,約恩手持羅伯特的摺疊小刀站在門外。她被強暴之後一個人留在廁所里暗自哭泣,身體疼痛不已。約恩逕自走回屋子。沒想到不久之後,外面的鳥兒就開始歌唱。
“但最糟的不是強暴本身,”瑪蒂娜語帶哭腔,但雙頰仍是乾的。“最糟的是約恩知道他用不着威脅我,我自己就不敢把這件事說出去。他知道我就算把撕破的衣服拿出來當證據,並且取信於人,我心裏也會永遠懷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罪惡感將如影隨形,因為這關乎忠誠。我身為總司令的女兒,難道要用一個毀滅性的醜聞把父母和整個救世軍拖下泥沼?這些年來,每當我看着約恩,他都會用一種眼神看我,好像是說:‘我知道,我知道事後你害怕得無聲顫抖、哭泣,不敢讓人聽見。我心裏一直有數,並看見你無聲的懦弱。’”第一滴淚水滑落臉頰,“這就是我如此痛恨他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強暴我,這我可以原諒,而是因為他總是對我表現出他心知肚明的樣子。”
哈利走進廚房,撕下一張廚房紙巾,回到客廳,在瑪蒂娜身旁坐下。
“小心你的妝,”哈利把紙巾遞給她,“等一下總理會出席。”
她小心地按壓臉頰。
“史丹奇去過厄斯古德,”哈利說,“是不是你帶他去的?”
“你在說什麼?”
“他去過那裏。”
“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那個氣味。”
“氣味?”
哈利點了點頭:“一種像是香水的甜膩氣味,我在約恩家給史丹奇開門時第一次聞到,第二次是在旅社房間,第三次是今天早上我在厄斯古德醒來時,在毯子上聞到的。”他凝視瑪蒂娜的鑰匙形瞳孔。“瑪蒂娜,他在哪裏?”
瑪蒂娜站起身來:“我想你該走了。”
“先回答我。”
“我不需要回答我沒做過的事。”
她伸手去開客廳的門,哈利搶上前去,站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瑪蒂娜……”
“我得去音樂廳了。”
“瑪蒂娜,他殺了我的好朋友。”
她的神情冷漠又強硬,答道:“也許他不該擋路。”
哈利抽回雙手,像被燙到似的。“你不能讓約恩·卡爾森就這麼被殺死,這樣寬恕何在?寬恕不是你們這一行的核心部分嗎?”
“是你認為人會改變,”瑪蒂娜說,“不是我。我不知道史丹奇在哪裏。”
哈利讓她離開。她走進廁所,關上了門。哈利站着等待。
“你對我們這一行有錯誤的印象,”瑪蒂娜在門后高聲說,“我們的工作跟寬恕無關。我們的工作跟別人一樣,只是尋求救贖而已,不是嗎?”
儘管寒冷,里卡爾依然站在外面,雙臂交疊倚在引擎蓋上。哈利離去時對他點了點頭,他沒有回應。
32離境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晚上六點三十分,犯罪特警隊裏異常忙碌。
哈利在傳真機旁找到歐拉·李,他看了一眼傳真機打出的紙,是國際刑警傳來的。
“歐拉,發生了什麼事?”
“甘納·哈根打電話召回全隊的人,每個人都回來了,我們一定要逮到那個殺害哈福森的傢伙。”
歐拉的語氣十分堅決,哈利一聽就知道這反映了今晚整個六樓的氣氛。
哈利走進他的辦公室,麥努斯正站在辦公桌前打電話,快速而大聲地說著什麼。
“亞菲,我可以給你和你的手下製造更多想像不到的麻煩,如果你不派手下幫我去街上找人,你就會成為頭號通緝犯,我說得夠清楚了嗎?聽好:這個人是克羅地亞人,中等身高……”
“金髮平頭。”哈利說。
麥努斯抬起頭來,對哈利點了點頭。“金髮平頭,有發現再打給我。”
他掛上電話。“外面鬧哄哄地忙成一團,每個人都隨時準備行動,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
“嗯,”哈利說,“還是找不到約恩·卡爾森?”
“連個影子都沒找到,我們只知道他女朋友西婭說他們約好今天晚上在音樂廳碰面,他們的位子在貴賓包廂。”
哈利看了看錶:“那史丹奇還有一個半小時來決定他能否完成任務。”
“你怎麼知道?”
“我打電話問過音樂廳,他們說門票四周前就賣完了,沒有票不得入場,連大廳都進不去。換句話說,約恩只要入場就安全了。給挪威電信的托西森打電話,看他是否還在位子上,如果在的話,叫他追蹤約恩的手機。對了,音樂廳外一定要部署足夠的警力,每個人都要帶槍,並熟知史丹奇的樣子。然後打電話去總理辦公室,通知他們今晚有額外的安保措施。”
“我?”麥努斯說,“總……總理辦公室?”
“打就是了,”哈利說,“你已經長大了。”
哈利用辦公室電話撥打他熟記的六個電話號碼之一。
另外五個電話號碼是:小妹的電話、奧普索鄉老家的電話、哈福森的手機、畢悠納·莫勒以前的私人電話、愛倫·蓋登已停機的電話。
“我是蘿凱。”
“是我。”他聽見蘿凱吸了口氣。
“我想也是。”
“為什麼?”
“因為我正好想到你,”蘿凱咯咯地笑着,“我們就是會心有靈犀,你不覺得嗎?”
哈利閉上眼睛。“我想明天去找歐雷克,”他說,“就像上次我們討論的那樣。”
“太好了!”蘿凱說,“他一定會很高興,你會過來接他嗎?”她聽見哈利猶豫片刻,又補上一句:“只有我們在家。”
哈利既想問又不想問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會盡量六點左右到。”他說。
根據托西森所說,約恩的手機位於奧斯陸東部,可能是在赫格魯區或黑布洛登區。
“這沒什麼用。”哈利說。
哈利在六樓踱來踱去,走進每間辦公室,聽聽有什麼進展。一小時后,他穿上外套,說要去音樂廳。
他把車停在維多利亞式露台大樓附近小街的禁止通行區,經過外交部,走下羅斯洛克路寬闊的台階,右轉朝音樂廳走去。
身穿正裝的人們快步穿過冰冷刺骨的零下低溫,來到玻璃帷幕前開放的大廣場。入口兩側各站着一名身穿黑色外套、戴着耳機的寬肩男子。音樂廳前方每隔一段距離站着一名制服警察,共有六人。來看錶演的人邊發抖邊對他們投以好奇的目光,因為奧斯陸警察手持機關槍是很罕見的。
哈利在制服警察中認出西韋特·傅凱,朝他走去:“我不知道德爾塔小隊也被找來了。”
“的確沒有,”傅凱說,“是我打電話去警署說我們想幫忙的。他以前是你的搭檔,對不對?”
哈利點了點頭,從外套內袋裏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傅凱,他搖了搖頭。
“約恩·卡爾森還沒出現?”
“還沒,”傅凱說,“等總理來了以後,我們就不會讓其他人進入貴賓包廂。”這時兩輛黑色轎車駛進廣場。“說曹操曹操到。”
哈利看見總理下車,迅速被引進音樂廳。前門打開,哈利瞥見在門口恭候的迎接隊伍。戴維·埃克霍夫露出燦爛笑容,西婭·尼爾森的笑容則沒那麼燦爛,兩人都穿着救世軍制服。
哈利點燃香煙。
“好冷,”傅凱說,“我的雙腿和半顆頭都沒感覺了。”
哈利心想,我真羨慕你。
哈利抽了半根煙,大聲說:“他不會來了。”
“看來是這樣,希望他沒找到卡爾森。”
“我說的是卡爾森,他知道遊戲開始了。”
傅凱看了一眼這位高大的警監,在哈利酗酒又無法無天的傳言尚未流傳開來時,他曾認為哈利是可以加入德爾塔小隊的優秀人才。“什麼遊戲?”傅凱問道。
“說來話長。我要進去了,如果約恩·卡爾森出現的話,立刻逮捕他。”
“卡爾森?”傅凱一臉茫然,“那史丹奇呢?”
哈利放開手上的煙,煙掉落在他腳邊的雪地中,發出噝的一聲。
“對,”哈利慢聲慢氣地說,彷彿在自言自語,“那史丹奇呢?”
他坐在黑暗中,用手指擺弄着放在大腿上的大衣。音箱正播放着輕柔的豎琴音樂。天花板上的聚光燈投出光柱,在觀眾席間掃動,他心想這應該是為待會兒舞台上的表演製造令人期待的氣氛。
他前面幾排的人群中出現了一陣騷動,因為有十幾位賓客來到現場,有幾個人稍微站起,但經過一陣交頭接耳後,他們又坐了下來。看來在這個國家,人們並不會以起立的方式來對民選領導者表達敬意。那十幾人被帶到他前面三排的位子坐下,那些位子在他等待的半小時裏一直是空的。
他看見一名穿西裝的男子身上有條電線連到一隻耳朵,卻不見制服警察的蹤影。外面的警察見了他也沒有任何警覺。事實上,他一直期待碰到更強大的警力,畢竟瑪蒂娜說過總理會來看音樂會。但話說回來,警察多又怎樣?他是隱形的,比以往更為隱形。他對自己感到滿意,環視周圍的觀眾。現場應該有上百名身穿晚禮服的男士吧,他已經能想到場面會有多混亂,他也已經計劃好簡單有效的逃脫路線。昨天他來過音樂廳,已經看好了。今晚開始之前,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檢查男廁的窗戶,確認沒上鎖。那扇結霜的樸素的窗戶可以向上推開,而且夠大夠低,足以讓一個男人爬到外面的屋檐上,再躍下三米,落在停車場的某個車頂上,然後穿上大衣,走上繁忙的哈康七世[19]街,快步行走兩分四十秒,抵達國家劇院站的月台,那裏每二十分鐘有一班機場特快列車停靠。他計劃搭乘的列車將在八點十九分離站。離開廁所之前,他在外套口袋裏放了兩塊除臭錠。
為了進入音樂廳,他得兩度出示門票。一名女性工作人員指着他的大衣,說了幾句挪威語,他只是微笑着搖頭。她驗票之後,領着他前往貴賓包廂的座位。原來所謂的貴賓包廂不過是觀眾席中央的四排普通座位,特地用紅色分隔繩圍起來。瑪蒂娜說過約恩·卡爾森和女友西婭會坐在哪個位子上。
他們終於來了。他看了看錶。八點零六分。觀眾席間燈光微亮,台上的燈光又過於強烈,讓他難以辨認代表團中的任何人,但突然有一張臉被小聚光燈照亮,在那一瞬間,他很確定地認出那張痛苦蒼白的臉。那是在歌德堡街跟約恩·卡爾森一起坐在車子後座的女子。
前方有幾個人似乎搞混了座位號碼,但情況很快得到解決,人牆坐了下來。他緊握大衣里的槍柄。彈倉中有六發子彈。他不熟悉這種左輪手槍,它的扳機比一般手槍重,不過他練習了一整天,已經找到擊錘擊發子彈的臨界點。
接着眾人彷彿接到隱形信號般安靜了下來。
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子走上台,他心想應該是要歡迎現場來賓。男子說了幾句話,大家都站了起來。他跟着站起,並看見周圍的人都靜靜低下頭來。一定是有人死了。過了一會兒,台上男子說了幾句話,大家都坐了下來。
幕布終於升起。
哈利站在舞台側面的黑暗中,看着幕布升起,腳燈令他看不見觀眾,但他感覺得到他們的存在,宛如一隻正在呼吸的巨大動物。
指揮揚起他的指揮棒,奧斯陸第三軍團唱詩班唱出哈利在救世軍會議廳聽過的歌曲。
“揮舞救贖的旗幟,展開聖戰!”
“請問,”哈利聽見一個聲音傳來,轉頭就看見一名戴着眼鏡和耳機的年輕女子。“你站在這裏做什麼?”她問道。
“我是警察。”哈利說。
“我是舞台監督,我得請你離開,你站在這裏會擋路。”
“我在找瑪蒂娜·埃克霍夫,”哈利說,“聽說她在這裏。”
“她在那裏。”舞台監督指了指台上的唱詩班。哈利凝神望去,看見了瑪蒂娜。她站在頂部台階的最後一排,以受難般嚴肅的神情唱着歌,彷彿口中高唱的是逝去的愛情,而不是戰鬥和勝利。
她旁邊站着里卡爾。里卡爾和她不同,嘴角掛着欣喜的微笑,面容在唱歌時變得很不一樣,被壓抑的嚴酷表情不見了,年輕的眼睛放出光芒,彷彿打從心底相信這些歌詞:為了慈善和悲憫,有一天他們將替上帝征服世界。
哈利驚訝地發現聖歌的旋律和歌詞確實能震撼人心。
唱完之後,觀眾熱烈鼓掌。唱詩班下台朝舞台側邊走去。里卡爾看見哈利,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未發一語。瑪蒂娜看見哈利后只是低下雙眼,從他身旁繞過。哈利橫踏一步,擋在瑪蒂娜面前。
“瑪蒂娜,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請你好好把握。”
她沉重地嘆了口氣:“我說過,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哈利抓住她的肩膀,壓低嗓門輕聲說:“你會因協助及教唆他人犯罪而被逮捕,你想讓約恩稱心如意嗎?”
“稱心如意?”她露出疲憊的微笑,“他要去的地方一點都談不上稱心如意。”
“那你唱的歌呢?‘他總是慈悲為懷,是罪人最好的朋友。’難道這沒有任何意義嗎?只是空話而已?”
瑪蒂娜沉默不語。
“我知道這很困難,”哈利說,“比你在燈塔餐廳給予廉價的寬恕和自我滿足式的施捨還困難,因為你在燈塔做的事,就像無助的毒蟲從無名氏身上偷東西來滿足自己的需要一樣,可是這算什麼?比起原諒一個需要你原諒的人、一個正朝地獄走去的罪人,這算什麼?”
“別再說了。”她嗚咽着,伸出無力的手想推開哈利。
“瑪蒂娜,要拯救約恩還來得及,這樣等於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他在煩你嗎,瑪蒂娜?”里卡爾說。
哈利並未回頭,只是握緊右拳,做好準備,直視瑪蒂娜熱淚盈眶的雙眼。
“沒事,里卡爾,”她說,“沒事的。”
哈利聽見里卡爾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眼睛依然望着她。這時台上有人彈起結他,鋼琴聲也隨之加入。哈利知道這首歌,他在伊格廣場和厄斯古德莊園的收音機里都聽過這首歌。這首歌是《晨曲》。哈利覺得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不幫我制止這件事發生,他們兩個人都會死。”哈利說。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約恩有邊緣性人格障礙,容易被他的憤怒所左右,而史丹奇什麼都不怕。”
“你是想告訴我你這麼想救他們是因為這是你的工作嗎?”
“對,”哈利說,“也因為我答應過史丹奇的母親。”
“母親?你跟他母親說過話?”
“我發誓說我會救他兒子。如果我現在不阻止史丹奇,他一定會被射殺,就跟上次在集裝箱碼頭一樣,相信我。”
哈利凝視瑪蒂娜,然後轉身離開,走到樓梯口時,他聽見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在這裏。”
哈利猛然停步:“什麼?”
“我把票給史丹奇了。”
這時舞台上餘下的燈光全部亮起。
前方人群的剪影在瀑布般的閃爍白光襯托下顯得十分清楚,他低坐在位子上,緩緩舉起了手,將短槍管放在前面的椅子上,在他和西婭左側那個身穿晚禮服的男子之間拉出一條清晰的射擊線。他打算開兩槍,有必要的話再站起來開第三槍,儘管他知道兩槍就足夠了。
扳機感覺比之前輕了,他知道這是腎上腺素的作用,但他不再感到害怕。他的手指越扣越緊,接着便來到沒有阻力的一點,這是扳機上零點五毫米的無人之境。到了這點,你必須放鬆,手指一扣到底,因為已經無法回頭,一切將由不可阻擋的物理法則及手槍機械裝置接管。
那個後腦勺即將吃上一發子彈的人轉過來跟西婭說了些什麼。
就在此時,他的大腦觀察到兩個奇怪的現象。第一,約恩·卡爾森怎麼會穿晚禮服而不是救世軍制服?第二,西婭和約恩之間的身體距離不合理,在音樂這麼大聲的音樂廳里,按理說情侶應該會依偎在一起。
在這絕望的一刻,他的大腦試圖扭轉他已進行的一連串動作,但他的手指已在扳機上彎曲。
一聲巨響響起。
那聲音震耳欲聾,哈利耳中嗡嗡作響。
“什麼?”他對瑪蒂娜吼道,試着蓋過鼓手突然猛力敲鈸所產生的巨響。那聲巨響讓哈利一時間什麼都聽不見。
“他坐在第十九排,在約恩和總理後方三排,二十五號,就在正中間。”她試着微笑,嘴唇卻抖得太過厲害,“哈利,我為你拿到音樂廳最好的位子。”
哈利注視着她,轉身拔腿狂奔。
約恩·卡爾森在奧斯陸中央車站的月台上奮力衝刺,但他的速度一向不夠快。自動門發出尖嘯聲,再度關上,微光閃爍的機場特快列車開始行進,這時他才趕到。他嘆了一口氣,放下行李箱,卸下小背包,在月台上的設計師長椅上癱坐下來,把黑色手提包放在大腿上。下一班列車十分鐘后抵達。沒問題,他還有很多時間,非常非常多的時間,多到他幾乎希望自己的時間少一點。他看了看隧道,下一班列車將從那裏出現。索菲婭離開羅伯特家之後,他終於一覺睡到天亮,還做了夢,一個噩夢,夢中朗希爾德的眼珠把他嚇得不知所措。
他看了看錶。
音樂會已經開始,可憐的西婭一定獨自坐在座位上,搞不清楚狀況,其他人也一樣。約恩朝雙手呼了口氣,但冷空氣立刻降低了哈氣的溫度,令他的雙手感覺更冷。他必須離開,別無選擇,因為一切都已失控,他無法再冒險待在奧斯陸。
一切都是他的錯。昨晚他失去了對索菲婭的控制,他應該預見這件事才對。他的緊繃情緒完全宣洩出來。他之所以如此憤怒是因為索菲婭一言不發、不聲不響地接受一切,只是用封閉退縮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一隻羔羊,一隻獻祭的羔羊。於是他打了她的臉,用緊握的拳頭,打得指節破皮,接着又是一拳。真是愚蠢。為了不看見她的臉,他把她翻過去面對牆壁,一直到射精之後才冷靜下來,但為時已晚。他看着索菲婭離開的模樣,知道這一次她再也無法用撞到門或在冰上跌倒的理由瞞過去了。
他不得不逃走的第二個原因是昨天他接到一通無聲電話,他查到電話號碼屬於薩格勒布的國際飯店。他不知道他們怎麼拿到了他的手機號碼,因為這個號碼並未公開。但他知道這通電話代表什麼意思:雖然羅伯特死了,但他們之間還沒了結。這不在計劃之中,他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也許他們會再派一個殺手來奧斯陸。無論如何,他都得離開。
他火速買了經由阿姆斯特丹飛往曼谷的機票,用的是羅伯特·卡爾森的名字,就跟今年十月他買機票的方法一樣。同樣,這時他的外套內袋裏也放着弟弟羅伯特有效期十年的護照。沒有人會說他看起來跟護照相片上的人不像,海關的人也都知道年輕人在十年間的長相會出現很大變化。
買完機票后,他前往歌德堡街整理行李和背包。距離航班起飛還有十小時,他需要找個地方躲藏,因此他前往救世軍在赫格魯區的一套簡陋裝潢的公寓,他手上有鑰匙。這套公寓已經空了兩年,雖然有發霉的問題,但那裏仍有沙發、填充物從背後冒出來的扶手椅、床鋪。床上有一張沾有污漬的床墊。這裏就是索菲婭被命令每周四晚上六點前來的地方。床墊上的污漬有些是索菲婭留下的,有些是他單獨在這裏時留下的,而那些時候他總是想着瑪蒂娜。他跟瑪蒂娜的事就像是只被滿足過一次的饑渴,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在尋求饑渴的滿足,如今他終於在一個十五歲的克羅地亞少女身上找到。
到了秋天的某一天,羅伯特氣沖沖地跑來找他,說索菲婭向他吐露心事。約恩聽了大發雷霆,幾乎失控。
這實在……太令他羞愧了,就像十三歲那年父親拿皮帶抽他,只因母親在他的床單上發現精液痕迹一樣。
當羅伯特威脅說如果他敢再看索菲婭一眼,就要把事情告訴所有救世軍高層時,他就知道自己只剩一條路可走,而這條路並非再也不跟索菲婭見面。其實羅伯特、朗希爾德和西婭都不明白,他必須擁有索菲婭,這是他能獲得救贖和真正滿足的唯一方式。再過幾年,索菲婭的年紀就會太大,那時他只得再去找別人。但是在那之前,索菲婭會是他的小公主、他靈魂的亮光、他胯間的火焰,就如同當年的瑪蒂娜一樣。當年在厄斯古德莊園,她讓性的魔法第一次起了作用。
月台上來了許多人。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也許他只需要在泰國待個幾星期就能回來,回到西婭身旁。他拿出手機給西婭發短訊:爸生病了,我今晚飛去曼谷,明天打電話給你。
他按下發送鍵,拍了拍黑色手提包,那裏裝有相當於五百萬克朗的美元。爸一定會非常高興,他終於可以還清債務,重獲自由了。約恩心想,我背負着別人的罪惡,我會讓大家自由。
他看着有如黑色眼窩的隧道。八點十八分,機場快速列車呢?
約恩·卡爾森呢?他掃視前方的背影,緩緩放下左輪手槍。他的手指聽從命令,放鬆了扣在扳機上的壓力。他永遠不會知道剛才距離擊發子彈究竟有多近,只知道約恩·卡爾森不在這裏。這就是剛才那些人找位子會出現混亂的原因。
音樂安靜下來,鼓刷在鼓面上輕輕掠過,結他的撥弦也變得緩和。
他看見約恩·卡爾森的女友低下頭去,肩膀上下活動,彷彿在包里找東西。她低頭坐了幾秒鐘,接着就站起身來。他的視線跟隨着她,看見她慌忙移動,以及那排觀眾紛紛站起來讓她走過。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抱歉。”他說著站了起來,幾乎沒注意到受他影響而站起來的觀眾對他怒目而視、煩躁嘆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那女子身上,她是他找到約恩的最後機會,而這個“機會”正要離開會場。
他走進大廳,停下腳步,聽見通往會場的隔音門關上,彷彿彈指之間,音樂就消失了。女子沒走太遠,正站在大廳中央的兩根柱子之間發短訊。兩名穿西裝的男子站在會場另一個入口旁說話,寄物處的兩名女工作人員坐在櫃枱內望着遠方發獃。他確認掛在手臂上的大衣內依然藏着左輪手槍,他正打算接近女子,這時卻聽見右側傳來奔跑聲,一轉頭就看見一名雙頰泛紅、雙目圓睜的高大男子朝他疾沖而來。是哈利·霍勒。他知道這時已然太遲,大衣阻礙了他,使他無法精確瞄準。他蹣跚後退,靠上牆壁。哈利的手撞上他的肩膀。他一臉驚異地看着哈利抓住會場入口的門把,猛力把門拉開,消失在門內。
他靠在牆上,用力閉上眼睛,然後緩緩直起身子,睜開眼睛,看見女子把手機拿在耳邊,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走上前去,站到女子面前,將大衣拉到一側,讓女子看見手槍,並用緩慢而清楚的聲音說:“請跟我走,不然我就殺了你。”
他看見女子目光一沉,瞳孔因恐懼而渙散,手機掉落。
手機掉落到鐵軌上,發出砰的一聲。約恩看着依然響個不停的手機。在他看清楚來電者是西婭之前,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又是昨晚那個不出聲的人打來的。那人沒說一句話,但現在他很確定那人是個女人。是她,是朗希爾德打來的。停下來,別再亂想了!這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瘋了?他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這時他可不能再失控了。
火車駛入車站,他抓起黑色手提包。
車門打開,激起一團空氣。他登上列車,將行李箱和背包放到行李置放處,找到空位坐下。
一排排坐滿觀眾的座位上有個空位,看起來像是少了顆牙。哈利仔細看過一張張臉,但不是太老、太年輕,就是性別不對。他跑到第十九排的第一個座位旁蹲下,這個位子上坐着一名白髮老翁。
“我是警察,我們正在……”
“什麼?”男子高聲說,把手靠在耳邊。
“我是警察,”哈利拉高嗓門說,並看見前幾排有個耳朵後方有電線的男子動了動,對着領子說話,“我們正在找一個人,他坐在這一排中間,你有沒有看見任何人離開或……”
“什麼?”
一個老婦人傾身過來,顯然她是老翁今晚的同伴:“他剛剛離開,在表演中途離開觀眾席……”她強調“表演中途”這幾個字,顯然認為這就是警察要找那個人的原因。
哈利奔上過道,推門而出,衝過大廳,跑下通往前門的樓梯,看見外面有個制服警察的背影,便在樓梯上大喊:“傅凱!”
西韋特·傅凱轉過頭來,看見哈利開門出來。
“剛剛有沒有一個男人從這裏出來?”
傅凱搖了搖頭。
“史丹奇在音樂廳里,”哈利說,“發佈警報。”
傅凱點點頭,翻起領子。
哈利奔回前廳,看見地上有個紅色手機,就詢問寄物處的兩名工作人員是否看見有人離開會場。她們互望一眼,異口同聲地說沒有。哈利問除了通往前門的樓梯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出口。
“還有緊急出口。”其中一人說。
“對,可是緊急出口的門關上時聲音很大,我們一定會聽見。”另一人說。
哈利站在會場門外,把大廳從左到右看了一遍。史丹奇真的來過這裏嗎?瑪蒂娜這次說的是真話嗎?就在此時,他知道瑪蒂娜說的是真話,因為他再度在空氣中聞到那股甜膩的氣味。就是剛才他跑過來時擋在路上的男子。他立刻知道史丹奇會從哪裏離開。
哈利拉開男廁的門,冷風立刻從另一側開啟的窗戶吹了進來。他來到窗邊,低頭往屋檐和底下的停車場望去,並用拳頭猛捶窗檯:“該死的!”
這時,一個隔間裏傳出聲音。
“嘿!”哈利吼道,“有人在裏面嗎?”
那聲音再度傳來,聽起來像是啜泣。哈利掃視一整排門鎖,找到一個顯示為紅色“使用中”字樣的。他趴到地上,看見一雙穿着女鞋的腳。
“我是警察,”哈利吼道,“你有沒有受傷?”
啜泣聲停止。“他走了嗎?”一個顫抖的女性聲音說。
“你說誰?”
“他叫我在這裏待十五分鐘。”
“他走了。”
隔間門盪了開來,西婭·尼爾森跌坐在馬桶和牆壁之間的地上,妝都哭花了。
“他說如果我不說出約恩在哪裏就殺了我。”西婭語帶哭聲,彷彿是在道歉。
“那你怎麼說?”哈利扶她坐到馬桶蓋上。
她的眼睛眨了兩下。
“西婭,你跟他說了什麼?”
“約恩發短訊給我,”她目光渙散地看着廁所牆壁,“說他爸生病了,今晚他要飛去曼谷。你想想看,什麼時候不選偏偏要選今晚。”
“曼谷?你這樣告訴史丹奇了?”
“今晚我們本來要一起招待總理的,”西婭說,淚珠滾落臉頰,“可是他連我的電話都不接,他……他……”
“西婭!你有沒有說約恩今天晚上要乘飛機?”
她夢遊似的點了點頭,彷彿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哈利站起身來,大步走進大廳。瑪蒂娜和里卡爾正在大廳里跟一名男子說話,哈利認得男子是總理的保鏢之一。
“取消警報,”哈利喊道,“史丹奇已經走了。”
三人轉頭朝他望來。
“里卡爾,你妹妹坐在男廁里,你可以去照顧她嗎?瑪蒂娜,能跟我來嗎?”
哈利不等瑪蒂娜回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往出口的方向走,她得小跑才能跟上。
“我們要去哪裏?”她問道。
“加勒穆恩機場。”
“那你拉我去幹嗎?”
“親愛的瑪蒂娜,你要來當我的眼睛,你要替我看見那個隱形人。”
他在火車窗戶的映像中細看自己的臉:額頭、鼻子、臉頰、嘴巴、下巴、眼睛,想找出他臉上的秘密究竟藏在何處,卻在紅色領巾之上找不到任何特別之處,只看見一張有眼睛和頭髮的面無表情的臉,映在奧斯陸中央車站到利勒斯特倫之間的隧道牆壁上,看起來跟外面的夜色一樣黑。
33最短的白晝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哈利和瑪蒂娜花了兩分三十秒從音樂廳大廳奔到國家劇院站的月台。兩分鐘后,他們搭上開往利勒哈默爾的市內火車。這趟火車中途在奧斯陸中央車站和加勒穆恩機場停靠,它的速度的確很慢,但總比等候下一班機場特快列車要快。他們找了兩個空位坐下。車廂里滿是回家過聖誕假期的士兵,以及帶着整箱紅酒、頭戴聖誕老人帽的一群群學生。
“發生了什麼事?”瑪蒂娜問道。
“約恩要逃走了。”哈利說。
“他知道史丹奇還活着?”
“他不是要躲避史丹奇,而是要躲避我們。他知道自己的面具被拆穿了。”
瑪蒂娜睜大雙眼:“什麼意思?”
“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火車駛進奧斯陸中央車站。哈利查看月台上的旅客,但沒看見約恩。
“一切都是從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向約恩開出兩百萬克朗的價錢,要他協助吉爾斯特拉普投資公司收購救世軍的房產開始的。”哈利說,“但他拒絕了,因為他認為朗希爾德不夠細心,嘴巴不夠緊,所以他就背着朗希爾德跟麥茲和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接洽,開出五百萬克朗的價錢,並要求不能讓朗希爾德知道這筆交易。吉爾斯特拉普父子同意了。”
瑪蒂娜張大了嘴:“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朗希爾德死後,麥茲幾近崩潰,決定把這件事和盤托出。他打了哈福森名片上的手機號碼,但手機沒人接,所以就把自白留在語音信箱裏。幾小時前,我聽了這段留言,當中他還提到約恩要求寫一份書面協議。”
“約恩喜歡每件事情都井井有條。”瑪蒂娜低聲說。火車離站,經過站長室,駛進奧斯陸的灰色街景,只見住宅區後院裏有壞了的腳踏車、空蕩蕩的晾衣繩、漆黑的窗戶。
“可是這跟史丹奇有什麼關係?”瑪蒂娜問道,“是誰雇他來殺人的?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嗎?”
“不是。”
火車被吸進隧道的黑色虛空中,黑暗中火車行駛在鐵軌上的哐當聲幾乎淹沒了瑪蒂娜的聲音。“是里卡爾嗎?拜託不要是里卡爾……”
“為什麼你會認為是里卡爾?”
“約恩強暴我的那天晚上,里卡爾在屋外廁所發現我,我說裏面很黑所以我跌倒了,但我看得出他不相信。他扶我上床,沒有吵醒其他人。雖然他不曾說過什麼,但我總覺得他看見了約恩,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嗯,”哈利說,“怪不得他這麼保護你。里卡爾似乎很喜歡你,而且是真心的。”
瑪蒂娜點了點頭。“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她開口說,又頓了一頓。
“什麼?”
“我不希望是他的原因。”
“那你的願望實現了。”哈利看了看錶。十五分鐘后他們抵達機場。
瑪蒂娜突然驚慌起來,說:“你……你不會這樣認為吧?”
“認為什麼?”
“你不會認為我父親已經知道了強暴的事,所以他……”
“沒有,你父親對這些事一無所知。僱用殺手來殺害約恩的人……”
火車駛出隧道,黑色星空高掛在閃爍着白色磷光的原野上。
“是約恩他自己。”
約恩走進寬廣的出境大廳,這不是他第一次來這裏,但他從未見過這裏擠了這麼多人。說話聲、腳步聲和廣播聲在拱形尖頂的大廳里回蕩,裏面夾雜着亢奮的噪聲、各種語言的大雜燴和他聽不懂的意見片段。這些人不是要返鄉過聖誕節,就是要出國過聖誕節。登機櫃枱前排着幾乎一動不動的人龍,在分隔繩之間盤旋迴繞,猶如吃得太飽的大蟒蛇。
他深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時間還很多,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站在一個老婦人後方,隊伍前進了二十厘米,他彎腰幫老婦人把行李箱往前挪。老婦人回頭對他露出感謝的微笑,他看見對方臉上的肌膚猶如細薄蒼白的死亡纖維,包裹在瘦削的頭骨上。
他回以微笑,老婦人終於移開目光,然而在這些活人製造出來的噪聲中,他似乎一直聽得見她的尖叫。那是無盡的刺耳尖叫,掙扎着蓋過了電動馬達的怒吼聲。
那天他被送去醫院,並得知警方正在搜查他家,就想到警方可能會無意間在書桌抽屜里發現他和吉爾斯特拉普投資公司的協議書,上面寫明只要救世軍委員會通過房產出售案,他就可以收取五百萬克朗的傭金,簽名人為阿爾貝特與麥茲·吉爾斯特拉普。警方送他去羅伯特家之後,他立刻返回歌德堡街拿協議書,沒想到他抵達時,家裏已經有人,那人就是朗希爾德。由於吸塵器開着,朗希爾德沒聽見他進門。他發現朗希爾德看見了他的罪行,猶如他母親在床單上看見他遺留的精液痕迹。而且一如他母親,朗希爾德也會羞辱他、摧毀他、把他的罪行公之於世、告訴他父親。他不能讓她看見。這時他心想,我把她的眼睛挖出來。但她還是不停地尖叫。
“乞丐不會拒絕別人的施捨,”哈利說,“這是他們的本性。我在薩格勒布被一枚二十克朗的挪威硬幣打到頭的時候,想到的就是這件事。那時我看着硬幣在地上滾動,想起現場勘察組曾在歌德堡街的轉角雜貨店外,發現一枚被踩進雪地里的克羅地亞硬幣。他們立刻把這枚硬幣跟史丹奇聯繫在一起,因為哈福森倒在街上的血泊中時,史丹奇就是從那個路線逃跑的。但我傾向於懷疑。當我在薩格勒布看見那枚二十克朗硬幣時,就像來自天上的某種力量想提醒我什麼似的,我想起我第一次跟約恩見面時,有個乞丐拿硬幣丟他,當時我很驚訝,沒想到乞丐居然會拒絕施捨。昨天我在戴西曼斯可圖書館找到這個乞丐,把現場勘察組發現的硬幣拿給他看,他證實說他朝約恩丟的是一枚外國硬幣,很可能就是我拿給他看的那枚。他說:‘對,很可能就是這枚硬幣。’”
“所以約恩去過克羅地亞,這又不犯法。”
“正好相反,他說他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國家是瑞典和丹麥,而我問過護照組,他們說沒有核發過約恩·卡爾森的護照,但大約十年前核發過羅伯特·卡爾森的護照。”
“說不定這枚硬幣是羅伯特給他的?”
“說得沒錯,”哈利說,“這枚硬幣不能證明什麼,但它讓我糨糊般的腦袋做了點思考。如果羅伯特從沒去過薩格勒布呢?如果去的人其實是約恩呢?約恩握有救世軍所有出租公寓的鑰匙,包括羅伯特家的,如果約恩借用羅伯特的護照,用他的名字前往薩格勒布,並用羅伯特的身份僱用殺手來謀殺約恩·卡爾森呢?會不會從一開始這個計劃要殺的人就是羅伯特?”
瑪蒂娜咬着指甲,陷入沉思。“但如果約恩想殺羅伯特,為什麼要叫殺手來殺他自己?”
“為了製造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倘若史丹奇不幸被捕並招供,約恩絕對不會被懷疑,因為他是殺手原本要殺的對象,而且他和羅伯特那天剛好換班看起來也像是造化弄人,史丹奇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此外,一旦史丹奇和薩格勒布方面發現他們殺死的是自己的客戶,就沒有理由再繼續履行合約去追殺約恩,因為已經沒有人會付錢了。這就是這個計劃最天才的地方,不管薩格勒布方面要多少錢,約恩都可以一口答應,因為最後他們找不到人付錢。而唯一可以駁斥羅伯特那天不在薩格勒布或提出合約簽訂那天羅伯特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就是羅伯特本人,但他卻已經死了。這個計劃就像個邏輯圈,好比蛇吞掉自己的尾巴,形成自我毀滅的循環,最後什麼都不會留下。”
“一個有潔癖的男人想出的計劃。”瑪蒂娜說。
兩名男學生唱起飲酒歌,卻各唱各的調,並由一名大聲打鼾的士兵擔任合音。
“可是為什麼?”瑪蒂娜問道,“為什麼他要殺羅伯特?”
“因為羅伯特威脅他。根據魯厄士官長的供述,羅伯特曾威脅約恩說如果他敢再碰某人,就要‘毀了’他。我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反應是,他們說的是西婭。但你說得沒錯,羅伯特對西婭沒有特別的感覺,從頭到尾都是約恩宣稱羅伯特對西婭有種變態的痴迷,好讓大家以為羅伯特有殺害他的動機。羅伯特之所以威脅約恩,跟索菲婭·米何耶茲有關。索菲婭是個十五歲的克羅地亞少女,她剛剛才把一切都告訴我。她說約恩逼她定期跟他上床,如果她敢反抗或告訴別人,他就會把他們一家人逐出救世軍公寓,趕回克羅地亞。索菲婭懷孕之後去找羅伯特求助,羅伯特幫助了她,並答應會阻止約恩。遺憾的是羅伯特沒有直接報警或報告救世軍高層,他應該認為這是家務事,想在內部解決,我猜這也是救世軍的一個傳統吧。”
瑪蒂娜凝望窗外被白雪覆蓋、隱沒在夜色之中的曠野如海水般起伏。
“原來這就是約恩的計劃,”她說,“結果哪裏出錯了?”
“錯在一個總是出人意料的因素上,”哈利說,“天氣。”
“天氣?”
“如果不是那晚下大雪,導致飛往薩格勒布的航班取消,史丹奇早已回家並發現他們誤殺了中間人,那麼故事到此結束。可是史丹奇在奧斯陸多住一晚,發現自己殺錯了人,卻不知道中間人的名字也叫羅伯特·卡爾森,所以就繼續追殺約恩。”
擴音器廣播道:“加勒穆恩機場,旅客請由右側下車。”
“所以現在你要去追捕史丹奇?”
“這是我的工作。”
“你會殺死他嗎?”
哈利看着瑪蒂娜。
“他殺了你的同事。”瑪蒂娜說。
“他是這樣跟你說的嗎?”
“我說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所以他什麼都沒說。”
“瑪蒂娜,我是警察,警察負責逮人,法院負責審判。”
“是嗎?那你為什麼沒有啟動警報?為什麼沒有通知機場警察?為什麼特種部隊沒有拉響警笛趕往機場?為什麼你單槍匹馬一個人來?”
哈利沉默不語。
“沒有人知道你剛剛跟我說的事,對不對?”
哈利透過車窗,看見加勒穆恩機場站簡潔光滑的灰色水泥月台逐漸靠近。
“到站了。”他說。
34釘刑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下一個就輪到他辦理登機手續了,這時他聞到一股甜膩的肥皂氣味,似乎令他聯想到不久前才發生的某件事。他閉上眼睛,回想到底是什麼事。
“下一位!”
約恩拖着腳步往前走,把行李箱和背包放上傳送帶,將機票和護照放上櫃枱。櫃枱內是個古銅色皮膚的男子,身穿航空公司的白色短袖襯衫制服。
“羅伯特·卡爾森,”男子看着約恩。約恩點點頭,表示自己就是。“兩件行李,另一件隨身攜帶嗎?”他指了指黑色手提包。
“是。”
男子翻閱護照,在鍵盤上打字,打印機發出吱吱聲,吐出註明“曼谷”的行李條。這時約恩回憶起那個氣味,憶起他站在家門口的那一刻,那是他仍感覺安全的最後一刻。門外的男子用英語說他有話要轉達,接着就舉起黑色手槍。他逼自己不往槍口看。
“卡爾森先生,祝您旅途愉快。”男子露出一閃即逝的笑容,將登機牌和護照遞給約恩。
約恩一刻也不敢拖延,立刻前往安檢處,把機票放進內袋,回頭望了一眼。
他直接朝他望去,有那麼緊張的一刻,他以為約恩·卡爾森認出了自己,但約恩的目光又繼續移動。然而令他擔心的是,約恩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他太慢了,沒能在登機前趕上約恩,如今得加快腳步,因為約恩已前往安檢處排隊。要通過安檢,旅客和隨身物品都必須經過掃描,左輪手槍是藏不住的,他一定得在安檢前把事情解決。
他的本能反應是使出慣用手法,當場射殺約恩,但即使他可以消失在人群中,警方也會封鎖機場,檢查每個人的身份,這不僅會令他錯過四十五分鐘后飛往哥本哈根的航班,也會使他失去接下來二十年的自由。
他朝約恩背後走去。動作必須迅速果斷。他打算接近約恩,用槍抵住他的肋骨,以簡單明了的語言對他做出最後通牒,威脅他冷靜地穿過擁擠的出境大廳,前往停車場,走到一輛車子後方,在他頭上開一槍,把屍體藏進車底,在停車場和安檢處之間丟棄左輪手槍,前往三十二號登機門,登上飛往哥本哈根的班機。
槍已拿出一半,距離約恩只剩兩步,這時約恩突然離開隊伍,朝出境大廳的另一邊大步走去。Dovraga!他轉身跟了上去,逼自己不要跑,不斷告訴自己:“他沒看見你。”
約恩告訴自己不要跑,不然史丹奇就會知道他看見他了。其實他沒認出史丹奇的長相,但他也不必認出來,因為史丹奇戴着紅色領巾。他步下通往入境大廳的樓梯,感覺全身冒汗。來到樓梯底端,他回頭一望,看見自己已逃離樓梯上的人的視線範圍,立刻把黑色手提包夾在腋下,拔腿狂奔。前方的面孔快速閃過,伴隨着朗希爾德的空洞眼窩和無止境的尖叫聲。他奔下另一個樓梯,這時周圍已無別人,只有冰冷潮濕的空氣和他的腳步聲及呼吸聲的迴音,前方是緩緩向下傾斜的寬闊走廊。他明白自己已來到通往停車場的走廊,並遲疑地看了一眼監視器的黑色眼睛,彷彿它可以給他答案。他看見前方遠處一扇門上有個亮着燈的標誌,活脫脫是自己現在的模樣。那標誌是個無助的站立的男子,也就是男廁的標誌。他可以躲進廁所,遠離別人的視線,把自己鎖在裏面,等飛機即將起飛時再出來。
他聽見一個快速的腳步迴音聲越來越近,便奔到廁所,開門進入。眼前反射而來的白光對他來說彷彿將死之人想像中天堂的模樣。這個廁所位置偏僻,卻仍相當寬敞,一邊牆上是白色小便斗,整齊地排列着待人使用,同樣白色調的隔間排在另一邊。他聽見廁所門靜靜關上,金屬門鎖發出咔嗒一聲。
加勒穆恩機場的狹小監控室溫暖乾燥,令人覺得不太舒服。
“那裏。”瑪蒂娜說,伸手一指。
哈利和坐在椅子上的兩名警衛先看了看她,再朝屏幕牆上她所指的一個畫面看去。
“哪裏?”哈利問道。
“那裏。”她走到一個屏幕前,畫面中是空蕩無人的走廊,“我看見他經過,我很確定是他。”
“那是通往停車場的走廊里的監視器。”一名警衛說。
“謝謝,”哈利說,“接下來交給我就好。”
“等一下,”警衛說,“這裏是國際機場,雖然你有警察證,但需要授權才能……”
警衛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因為哈利從腰際拔出左輪手槍,拿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我們可以說這個授權有效,直到進一步通知嗎?”
他沒等對方回答就轉身離去。
約恩聽見了有人走進廁所,但現在他只能聽見外面的淚滴形小便斗發出沖水聲,因為他把自己鎖在了隔間內。
他坐在馬桶蓋上,隔間上方是開放的,但隔間門一直延伸到地面,所以他不必把腳抬起來。
沖水聲停止,接着是液體飛濺的聲音。
有人在小便。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不可能是史丹奇,沒有人能這麼冷血,在殺人之前還想到要小便。第二個念頭是索菲婭的父親也許說對了,只要一點小錢就能在薩格勒布的國際飯店僱到的這個小救贖者是無所畏懼的。
約恩清楚地聽見拉鏈唰的一聲拉起,接着由陶瓷交響樂團演奏的沖水樂曲再度響起。
彷彿指揮棒一揮,沖水聲忽然停止,水龍頭開始流出水來。有個男人正在洗手,洗得非常仔細。水龍頭關上。再次傳來腳步聲,廁所門吱地叫了一聲,金屬門鎖發出咔嗒一聲。
約恩在馬桶蓋上癱軟下來,把黑色手提包抱在腿上。
這時隔間門傳來敲門聲。
那是三下輕叩,卻像是用某種堅硬物體敲的,比如鋼鐵。血液似乎拒絕流到約恩的腦部。他動也不敢動,只是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心臟怦怦狂跳。他曾在某處讀到:肉食動物的耳朵聽得見獵物恐懼的心跳,這就是它們找到獵物的方法。除了他的心跳,四周完全寂靜。他緊閉雙眼,認為只要自己集中精神,視線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見寒冷清澈的星空、看見地球無形卻令人欣慰的計劃與邏輯、看見萬物的意義。
然後是不可避免的迸裂。
約恩感覺一股氣壓撲面而來,有那麼一刻他以為是開槍所導致的。他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看見門鎖處只剩下破裂的木材,隔間門傾斜地掛着。
眼前的男子身上大衣是敞開的,露出裏面的晚禮服和襯衫,襯衫和後方的牆壁一樣白得耀眼,脖子上圍着紅色領巾。
約恩心想,這是出席宴會的打扮。
他吸入尿液和自由的氣味,低頭看着面前那個躲在隔間裏的年輕男子。他看起來十分笨拙,嚇得屁滾尿流,坐在馬桶上瑟瑟發抖,等待死亡的來臨。通常在這種時候,他會納悶這個有着渾濁藍眼珠的男子到底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過這次他很清楚這個人做了什麼。這是達里鎮的那次聖誕晚餐以來,他頭一次獲得個人滿足,而且不再感到恐懼。
他舉着手槍,看了看錶。飛機三十五分鐘後起飛。他看見外面設有監視器,這表示停車場裏可能也有監視器,因此必須在這裏解決,把約恩拉出來,丟進隔壁隔間,給他一槍,鎖上隔間再爬出來。這樣要到今晚機場關閉前,屍體才會被發現。
“出來!”他說。
約恩似乎失了魂,一動不動。他揚起槍,做出瞄準動作。約恩緩緩地往外移動,他又停下腳步,張大嘴巴。
“警察,把槍放下。”
哈利雙手握着左輪手槍,瞄準戴着紅色領巾的男子。廁所門在哈利背後關上,金屬門鎖發出咔嗒一聲。
男子並未把槍放下,只是用槍指着約恩的頭,用帶有口音但哈利辨得出的英語說:“嘿,哈利,你的射擊線清楚嗎?”
“非常清楚,”哈利說,“正好對準你的後腦勺。我再說一遍,把槍放下。”
“我怎麼知道你手裏是不是真的有槍?因為我手中握的是你的槍,不是嗎?”
“我跟同事借了一把,”哈利看見男子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收緊了些,“這把槍是傑克·哈福森的,就是你在歌德堡街刺殺的那個警察。”
哈利看見男子身子一僵。
“傑克·哈福森,”史丹奇說,“你憑什麼認為他是我殺的?”
“因為嘔吐物里有你的DNA,他的外套上沾了你的血,而且目擊證人就站在你面前。”
史丹奇緩緩點頭:“原來如此,我殺了你的同事,但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為什麼還沒對我開槍?”
“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之處,”哈利說,“我是警察,不是殺手。如果你現在放下手槍,我只會拿走你剩餘人生的一半,大概二十年。史丹奇,你自己選擇。”哈利的手臂肌肉已開始酸痛。
“告訴他!”
哈利看見約恩嚇了一跳,知道史丹奇是在對約恩大吼。
“告訴他!”
約恩的喉結宛如漂浮物般上下跳動,他搖了搖頭。
“約恩?”哈利說。
“我不……”
“他會對你開槍的,約恩,快說。”
“我不知道你想讓我……”
“聽着,約恩,”哈利的目光一直盯着史丹奇,“現在有一把槍抵在你頭上,不管你說了什麼都不能在法庭上作為呈堂證供,明白嗎?現在你沒什麼可以損失的。”
身穿晚禮服的史丹奇扳動擊錘,金屬活動聲和彈簧拉緊聲在堅硬光滑的廁所牆壁之間被清楚地放大。
“住手!”約恩舉起雙臂擋在面前,“我什麼都說。”
約恩越過史丹奇的肩膀,和哈利四目交接,並從哈利的眼神中明白他已經知道了,說不定很早就知道了。哈利說得對:他沒什麼可以損失的。現在他說的話日後都不能當作呈堂證供,而且奇怪的是他想說,這時他竟然沒有其他更想做的事,只想把一切都說出來。
“我們站在車子旁邊等西婭,”約恩說,“那警察用手機聽留言,我聽見麥茲的聲音,他聽完留言后說麥茲供認了,我就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然後他又說要打給你,我明白這下我完了。我身上有羅伯特的摺疊小刀,所以就本能地做出反應。”
約恩眼前浮現當日景象,他用力把那警察的兩條手臂折到背後,但對方掙脫一隻手,護住了喉嚨。他不斷猛刺,卻刺不到頸動脈,盛怒之下左右甩動那個警察,像是在甩布娃娃似的,最後小刀刺進對方胸膛,那警察的身體像是泄了氣般,手臂垂軟下來。他從地上撿起手機,塞進口袋,準備再給出致命一刀。
“但史丹奇跑來攪局,對不對?”哈利問道。
約恩舉起小刀,正要在昏迷的哈福森脖子上劃下最後一刀,卻聽見有人用外語大聲吼叫,他一抬頭就看見一個身穿藍色外套的男子朝他疾沖而來。
“他手上有槍,我只能逃跑。”約恩說,感覺這段自白帶來凈化的效果,卸下了他肩頭的重擔。他看見哈利點了點頭,也看見這個高大的金髮警察明白並原諒了他。他感動不已,喉頭一緊,繼續往下說:“我往公寓裏面跑,他對我開槍,差點就打中我。他要殺我,哈利,他是個瘋狂的殺手,你快開槍打他,我們得把他除掉,你跟我……我們……”
他看見哈利放下左輪手槍,插進腰帶。
“你……你幹什麼,哈利?”
只見那高大的金髮警察扣上外套紐扣:“約恩,我要去過聖誕假期了,謝謝你的自白。”
“哈利?等一下……”約恩明白自己會有什麼下場,突然口乾舌燥,話語必須從乾燥的口腔黏膜之間硬逼出來,“錢可以分你,聽着,錢我們可以三個人分,不會有人知道。”
但哈利已開始用英語對史丹奇說:“我想那手提包里的錢,應該足以為你們國際飯店的人在武科瓦爾蓋棟房子,你母親還會把一部分錢捐給聖斯蒂芬大教堂。”
“哈利!”約恩嘶啞地大喊,猶如死前的哀鳴,“每個人都值得擁有第二次機會,哈利!”
哈利的手握住門把,停止動作。
“看着你內心深處,哈利,你一定可以找到寬恕之心!”
“問題是……”哈利揉揉下巴,“我乾的不是寬恕的行業。”
“什麼!”約恩高聲說,驚愕不已。
“救贖,約恩,我也喜歡被救贖。”
約恩聽見哈利離去后廁所門關上,金屬門鎖發出咔嗒一聲。身穿晚禮服的男子舉槍瞄準。約恩望進槍管的黑色孔眼,這時恐懼已化為肉身痛楚,他不再知道尖叫聲是朗希爾德的、他自己的,還是其他人的。但是在子彈穿入額頭之前,他終於在這麼多年的懷疑、羞愧和令人絕望的禱告之後,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人會聽見他的尖叫或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