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雪人》(4)

第四章《雪人》(4)

第四部

20太陽眼鏡

第十七日

早上七點,哈利打開拘留所二十三號囚室。菲利普·貝克衣着整齊坐在鋪位上,一臉空洞望着哈利。哈利將他從值班室拿來的椅子放在囚室中央。這間囚室佔地五平方米,專供過夜人犯或警署的關押罪犯使用。哈利跨坐在椅子上,拿出一包皺巴巴的駱駝牌香煙,拍出一根,朝他遞去。

“在這裏抽煙是違法的吧?”菲利普說。

“如果是我坐在這裏等待被判無期徒刑,”哈利說,“我想我會冒這個險。”

菲利普只是盯着哈利瞧。

“來一根嘛,”哈利說,“要偷偷抽煙的話,沒什麼地方比這裏更過癮了。”

菲利普冷冷一笑,接過哈利拍出的煙。

“尤納斯沒事,在這種情況下也難為他了,”哈利說,拿出打火機,“我跟班狄森夫婦談過了,他們同意照顧他幾天,社區工作人員還來跟我爭論,不過最後還是答應了。警方還沒公佈你被捕的消息。”

“為什麼?”菲利普問,將煙湊上打火機,小心翼翼吸了一口。

“我等一下再回答這個問題,不過你應該知道如果你不合作,我就沒辦法再壓住這個消息。”

“啊哈,你是來扮白臉的,昨天訊問我的那個是黑臉對不對?”

“沒錯,貝克,我是來扮白臉的,可是我想私下問你幾個問題,你告訴我的事不會也不能用來對付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菲利普聳聳肩。

“昨天訊問你的警官叫艾斯本·列思維克,他認為你說謊。”哈利說,朝天花板的煙霧警報器吐出一口藍煙。

“說什麼謊?”

“你說你跟卡米拉·羅西斯只在車庫裏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走了。”

“我說的是真的,你認為呢?”

“我的想法和艾斯本昨天跟你說的一樣,我認為你綁架卡米拉,殺死了她,然後把屍體藏起來。”

“太扯了吧!”菲利普插口說,“我們只是講幾句話而已,真的!”

“那為什麼你拒絕透露你跟她說了些什麼?”

“因為那是私事,我跟你們說過了。”

“你承認你在費列森死亡那天打過電話給他,我想你應該也把你們在電話里說的話視為私事吧?”

菲利普環視四周,像是以為某個地方會有煙灰缸:“聽着,我沒做任何犯法的事,如果沒有律師在場的話,我不想再回答任何問題了,我的律師今天晚點才會來。”

“昨天晚上我們提供了一個律師給你,這個律師可以馬上就來。”

“我想找一個像樣的律師,而不是那種……地方政府員工。你們是不是也該告訴我,為什麼你們認為我殺害了這個姓羅西斯的太太?”

哈利聽了菲利普的措辭后頗為錯愕,也就是說,哈利聽了菲利普稱呼卡米拉為“姓羅西斯的太太”甚是驚訝。

“如果她失蹤了,你們應該逮捕艾瑞克·羅西斯才對啊,”菲利普繼續說,“犯人不通常是丈夫嗎?”

“的確,”哈利說,“可是艾瑞克有不在場證明,卡米拉失蹤的時候他在公司。你之所以會坐在這裏是因為我們認為你是雪人。”

菲利普的下巴掉了下來,眨了眨眼,就跟昨晚他在賀福區的自家客廳里一樣。哈利指着菲利普指間螺旋上升的煙霧說:“你得抽幾口,不然我們會觸動警鈴。”

“雪人?”菲利普衝口而出,“雪人不是伊達·費列森嗎?”

“不是,”哈利說,“我們知道不是。”

菲利普的眼睛眨了兩下,接着爆出大笑,笑聲又干又澀,聽起來像是咳嗽:“原來如此,這就是為什麼你們還不對媒體發佈消息的原因,你們不能讓媒體發現你們搞錯人了,同時你們又急於追捕真兇,或可能是真兇的人。”

“沒錯,”哈利說,吸了一口自己的煙,“目前這個真兇是你。”

“目前?我以為你這個白臉是要讓我以為你們什麼都知道,我才有可能立刻招供。”

“可是我並不是什麼都知道。”哈利說。

菲利普眯起一隻眼:“這是陷阱嗎?”

哈利聳聳肩:“這只是我的直覺,我需要你說服我你是清白的,昨天的訊問草草結束只是更讓人覺得你隱瞞了很多事而已。”

“我沒什麼事好隱瞞的,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我沒做出什麼犯法的行為,為什麼要什麼事都告訴你。”

“你仔細聽好了,貝克,我不認為你是雪人,也不認為你殺了卡米拉,而且我認為你是個有理性有想法的人,你應該明白如果你現在就把那所謂的私事告訴我,絕對會把傷害降到最低,否則你明天就會在報紙上看見斗大標題寫着:菲利普·貝克教授涉嫌犯下挪威最令人髮指的命案。你應該知道就算你是清白的,後天就被釋放,名字也會永遠跟這些頭條新聞扯上邊,你兒子也是。”

哈利看着菲利普的喉結在長出胡楂兒的脖子裏上下移動,看着他的腦袋歸納出符合邏輯的簡單結論。接着菲利普將他的私事說了出來,語調極其痛苦,起初哈利還以為那是因為菲利普不習慣抽煙的緣故。

“我老婆碧蒂是個淫婦。”

“什麼?”哈利盡量不讓心中的訝異表現出來。

菲利普將煙丟在地上,傾身向前,從后口袋拿出一本黑色筆記本:“她失蹤后我發現了這個,就放在她的抽屜里,她連藏都懶得藏。乍看之下你會覺得沒什麼,只是常見的備忘錄,拿來寫些電話號碼什麼的,可是我拿去比對電話簿之後才發現並沒有這些號碼,這些是密碼。可是我老婆不擅長寫密碼,我不到一天就把它破解了。”

艾瑞克·羅西斯是李特費利搬家公司的老闆,這家公司之所以能在利潤相當有限的搬家市場裏找到利基,是由於定價低、採用侵略性營銷策略、僱用廉價外籍勞工、搬家合約上要求物品一旦全搬上貨車,客戶就得在貨車出發前往目的地之前付現。他從來沒在任何一個客戶身上賠過錢,主要是因為合約上有一行小字,註明任何有關損害和偷竊的申訴都必須在兩天內提出,而實際上百分之九十的申訴都來得太晚,因此不予受理。至於那剩下的百分之十,艾瑞克自有一套辦法對付,不是避不見面,就是使出拖延戰術,那些等離子電視遭竊或鋼琴被砸壞的苦主,最後都被他搞得精疲力竭而不了了之。

艾瑞克很年輕就投入了搬家業,在李特費利搬家公司上班,這家公司的老闆是艾瑞克父親的朋友,他會進這家公司就是通過父親的安排。

“這小鬼要他去上課安靜不下來,要他去當混混又太聰明,”他父親說,“你能收留他嗎?”

艾瑞克去當了業務員,賺取傭金,很快就以自身的魅力、效率和蠻橫闖出一片天。他遺傳了母親的褐色眼珠、父親的濃密鬈髮和運動員體格,很多女性客戶遇上他都當場簽下合約,不再詢問其他搬家公司的報價。他很聰明,對數字也很有一套,偶爾公司需要投標大案子時,他也能提供策略:價格壓低,損害自付額拉高。五年後,公司獲利可觀,艾瑞克成了老闆經營公司的左右手。某年聖誕節前夕,老闆將一張桌子搬到艾瑞克的新辦公室,就在他二樓的辦公室旁邊。這只是一項相當簡單的搬運工作,但他突然心臟病發,倒地身亡。接下來幾天,艾瑞克安慰老闆的妻子說他有辦法——而且是非常有辦法——扛起這家公司。喪禮過後一星期,艾瑞克和她敲定了一筆幾乎只是象徵性的經營權轉移費用,這個金額反映了艾瑞克強調的所謂“這是一家市場利潤有限且風險高、利潤率幾乎等於零的小公司”。他堅決主張,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有人能繼續經營她丈夫打拚了一輩子的事業。他說這些話時,褐色眼眸里閃着一滴淚光,她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放在他手上,說他應該親自來跟她報告公司狀況。就這樣,艾瑞克成了李特費利搬家公司的老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將所有的申訴信件丟進垃圾桶,重擬搬家合約,發傳單給富裕的奧斯陸西區每一戶人家,因為那裏的居民最常搬家,而且對價格極為敏感。

艾瑞克三十歲那年,擁有的財富已足以購入兩輛寶馬、法國康城北部的一棟避暑別墅、提維塔區佔地五百平方米的獨棟洋房。他是在提維塔區的公寓長大的,這裏的公寓不會擋住陽光。簡而言之,他負擔得起卡米拉·桑丹。

卡米拉來自西奧斯陸布明賀區的破產制衣貴族,布明賀區對艾瑞克這個工人之子而言,就和現在他在提維塔區自家地下室堆積一米高的法國葡萄酒一樣陌生。當他走進桑丹家那棟華麗的宅邸,看見那些即將被搬走的傢具時,他才發現自己尚未擁有什麼,同時下定決心一定要擁有,那就是品味、風格、昔日的輝煌和自然散發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只會被禮貌和微笑更為強化。而所有這些特質全都體現在桑丹家的女兒卡米拉身上——她臉上戴着一副太陽眼鏡,坐在陽台上眺望奧斯陸峽灣。艾瑞克知道那副太陽眼鏡可能是在當地加油站買的,但是戴在她臉上就成了古馳、杜嘉班納,或其他那些不知道該如何發音的名牌。

現在他知道那些名牌要如何發音了。

除了幾幅要賣掉的畫,他替桑丹一家人搬走所有東西,運到一個較不時尚的地點、一間較小的房子。他還偷偷扣下一樣東西,而且從未接到他們的遺失申訴。當卡米拉站在提維塔教堂外成為她的新娘,該區的公寓成為他們婚禮的無言見證時,卡米拉的父母並未對女兒的選擇噘嘴不表苟同,也許是因為他們看見艾瑞克和卡米拉在某種程度上是互補的:他缺乏教養,她缺乏金錢。

艾瑞克將卡米拉捧在手心像公主,她也讓他這樣做。她要什麼他都給她,房事方面若她興趣缺乏,他絕對不會去煩她,他唯一的要求是當他們一同出門或邀請“跟他們友好的夫婦”來家裏吃飯時,她必須打扮漂亮,而所謂“跟他們友好的夫婦”不外乎是他的童年友人。卡米拉有時會納悶,不知道艾瑞克是否真心愛她,但她逐漸對這個雄心勃勃、精力旺盛的東區男子產生深厚的感情。

對艾瑞克而言,他覺得開心無比,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卡米拉不是個熱情的女人;事實上在他眼中,卡米拉的這個特質,正是其他那些他習以為常的女人通通都比不上的。至於他的生理需求,只要通過他和客戶的接觸就能解決。艾瑞克認為搬家這種事總令人多愁善感、憂愁傷心、容易對新體驗敞開心扉。總之,他搞上單身女子、分手女子、同居女子、已婚女子,地點在餐桌上、樓梯間、包着塑料套的床墊上、剛清潔過的拼花地板上,四周高高低低堆滿已用膠帶封妥的紙箱。當他們的叫聲在光禿的四壁間迴繞,他心裏想的是接下來該買什麼東西給卡米拉才好。

這種安排的美妙之處在於他很自然地不必再見到這些女人,因為她們都會搬到其他地方,消失無蹤,幾乎每個都是如此,只有一個例外。

碧蒂·歐森有一頭深色頭髮,臉蛋甜美,身材惹火有如《閣樓》女郎。她比他年輕,高亢的聲音和話語使她顯得更加年輕。當時她已懷有兩個月身孕,準備從艾瑞克居住的提維塔區和孩子的准爸爸搬去賀福區,她也即將嫁給那個西區男子。艾瑞克十分認同碧蒂搬去賀福區高級地段的這個決定,但當他和碧蒂在空房間的一張紡錘式靠背椅上親熱之後,他發覺他們之間的性事對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簡而言之,艾瑞克棋逢敵手。

的確,他一想到碧蒂就覺得自己是男人,他在她面前不必假裝,因為她就是要他本來的樣子,那就是把她幹得欲仙欲死,從某個角度來看,他們在一起做的也只有這件事。無論如何,他們開始在屋主即將遷入或搬出的空屋裏碰面,一個月至少一次,每次都冒着可能被發現的刺激感。他們動作快,效率高,模式固定,沒有變化。然而艾瑞剋期盼這種幽會的到來,彷彿小孩期盼聖誕節一樣,也就是懷抱着真誠不複雜的喜悅之情,而這種心情會被一種確定感所提升,因為他確定一切都會相同,他的期盼會被滿足。他們過着沒有交集的生活,生活在沒有交集的世界裏,這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非常恰當的安排。因此他們繼續碰面,只有在她生產——幸好是剖腹產,過長假,他得性病時才中斷。他得的性病是無害的,來源已不可考,他也無心追究。一晃眼十年過去了,現在艾瑞克在土薩區一間半空的公寓裏,面前紙箱上坐着一名高大的平頭男子,男子的聲音彷彿割草機,問他是否認識碧蒂·貝克。

艾瑞克的喉頭像是哽住似的,說不出話。

平頭男子說他叫哈利·霍勒,是犯罪特警隊的警監,但這個叫哈利的看起來比較像他手下的搬家工人,而不像警監。艾瑞克報案卡米拉失蹤后,曾有失蹤組的警察來找過他,因此當這個平頭警監來找他並亮出警察證時,艾瑞克腦子裏閃現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有卡米拉的消息了。由於他面前的這個平頭警監並未事先打電話給他,而是直接找來這裏,因此他擔心自己聽見的會是壞消息。他叫搬家工人通通出去,請平頭警監坐下,自己掏出一根煙,準備承受打擊。

“怎麼樣?”平頭警監說。

“碧蒂·貝克?”艾瑞克重複一次,試着點燃香煙,快速思索該如何回答才好,可是他既點不燃香煙,也答不出話——老天,他的腦袋連慢下來都不行。

“我了解你必須讓自己鎮定下來,”平頭警監說,拿出一包煙,“沒關係,慢慢來。”

艾瑞克看着平頭警監點燃一根駱駝牌香煙,傾身向前,將打火機湊過來。

“謝謝。”艾瑞克咕噥說,用力吸了一口,吸得香煙噼啪作響。煙灌滿了他的肺臟,尼古丁注入他的血管,掃除了所有障礙。他總覺得這件事遲早會東窗事發,警察遲早會發現他和碧蒂的關係,來找他問話。

先前他只擔心要如何對卡米拉隱瞞這件事,但現在的情勢截然不同,而且是從現在這一刻起才變得截然不同,因為他從沒想過警方可能會將兩件失蹤案聯繫在一起。

“碧蒂的丈夫菲利普·貝克找到一本筆記本,碧蒂在裏頭寫了一些很容易破解的密碼,”平頭警監說,“寫的是電話號碼、日期和簡短訊息,毫無疑問,碧蒂跟許多男人定期保持聯絡。”

“許多男人?”艾瑞克脫口而出。

“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可是貝克認為碧蒂最常見的人是你,而且據我了解,你們碰面的地方數都數不清。”

艾瑞克彷彿坐在一艘船上漂流,看着浪潮從地平線那端升起。他默不作聲。

“所以菲利普才查出你家地址,帶着他兒子的玩具槍,一把做得惟妙惟肖的格洛克21手槍,前往提維塔區等你回家。他說他想在你眼中看見恐懼,逼你說出一切,好讓他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們。他跟着車子進入車庫,卻發現開車的人是你老婆。”

“那他……他……”

“對,他把一切都告訴了你老婆。”

艾瑞克從紙箱上站了起來,走到窗邊。這間房子有景觀,可以看見土薩公園和沐浴在早晨陽光中的奧斯陸。他不喜歡有景觀的老公寓,因為有景觀代表樓梯高;景觀越好,樓梯就越高,而越稀有的公寓就代表貨物越沉重越昂貴、損害賠償金越高、他的手下生病請假的天數越多。但這就是維持低價位所伴隨而來的風險:你總是可以擊敗對手,贏得最爛的工作。隨着時間推移,所有風險都必須付出代價。艾瑞克深深吸了口氣,聽見平頭警監在木質地板上拖着腳走路,他知道任何拖延戰術都無法耗盡這名警監的耐心,這份損害報告他沒辦法丟進垃圾桶了事,如今已冠夫姓貝克的碧蒂·歐森將是令他賠錢的第一個客戶。

“然後他告訴我說他和碧蒂的婚外情長達十年,”哈利說,“他們第一次見面而且發生性關係的時候,碧蒂就已經懷了她先生的身孕。”

“應該說懷了她先生的孩子,”蘿凱糾正他,將枕頭拍平,好讓自己能看着他,“或是說懷有身孕。”

“嗯,”哈利說,用手臂撐起自己,伸手越過她,去拿床頭桌上那包煙,“這次不是那百分之二十。”

“什麼?”

“廣播節目說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北歐兒童,父親另有其人,”他從那包煙里搖出一根,湊向百葉窗透入的午後陽光,“一起抽一根?”

蘿凱點點頭,不發一語。她不抽煙,但這是他們做愛完會一起做的事:共享一根煙。蘿凱第一次說想嘗嘗看抽煙的滋味,是因為她想感受一下他的感受,想跟他一樣受到毒害和刺激,儘可能靠近他。他想到的則是他所見過的每個吸毒女子,都因為這個同樣的白痴理由而第一次嘗試吸毒,因此斷然拒絕。但她說服了他,最後這演變成一種儀式,做愛之後,他們會繾綣着緩慢地抽一根煙,彷彿這根煙是做愛的延伸。有時這感覺像是在搏鬥之後抽一管象徵和平的煙斗。

“可是碧蒂失蹤的那整個晚上,艾瑞克都有不在場證明,”哈利說,“他在提維塔區參加男性聚會,六點開始,聚會持續一整個晚上,至少有十個證人承認他們大部分都只是在浪費時間,可是早上六點以前不準有人回家。”

“為什麼不能泄露費列森不是雪人的消息?”

“只要真正的雪人認為警方以為兇手已經落網,他就會保持低調,暫時不再犯案,當然這只是我們的希望而已。而且如果他以為我們已經停止追查,就會放下戒心,那麼我們就可以安靜地、悠哉地接近他……”

“怎麼我覺得你的語氣有點酸?”

“可能吧。”哈利說,將煙遞給她。

“你不太相信事情會這樣發生嘍?”

“我認為我們的上司有很多理由隱瞞費列森不是真兇的事實,總警司和哈根慶祝破案時舉行過記者會……”

蘿凱嘆了口氣:“我有時還是會想念警署。”

“嗯。”

蘿凱凝視着香煙:“你曾經不忠嗎,哈利?”

“請定義不忠。”

“跟伴侶以外的人發生性關係。”

“有。”

“我是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

“你知道我不能完全確定。”

“好吧,說你清醒的時候就好。”

“沒有,一次都沒有。”

“那我現在在這裏,你對我有什麼看法?”

“你這是陷阱式問題嗎?”

“我是認真的,哈利。”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我不想回答。”

“那煙就不給你抽。”

“嗯,好吧,我認為你心裏要的是我,但你卻希望要的是他。”

這兩句話縈繞着他們,彷彿烙印在黑暗之中。

“你真是他媽的……超然。”蘿凱怒聲說,將煙遞給哈利,雙臂交疊胸前。

“也許我們不該討論這個話題吧?”哈利提出建議。

“但我必須討論這個話題!你難道不明白嗎?不然我會瘋掉的,我的天,我來這裏已經是瘋了,現在還……”她把被子拉到下巴。

哈利翻了個身,倚到她身旁,尚未觸碰她,她就閉上眼睛,頭往後傾。他在她微張的雙唇間聽見她呼吸加速,心想:她是怎麼辦到的?一轉眼就能從羞愧轉換到放縱?她怎麼可以這麼……超然?

“你認為……”他說,看見她睜開雙眼,眼神流露出驚訝和沮喪,看着天花板,心想他的愛撫怎麼還沒來到。“會不會是良心不安讓我們變得淫蕩?我們之所以不忠並不是因為不顧羞愧,而是因為羞愧不已?”

她的眼睛眨了好幾下。

“有點這個意思,”她終於說,“但不是全都如此,至少這次不是。”

“這次?”

“對。”

“我以前問過你一次,當時你說……”

“我說謊,”她說,“我曾經不忠。”

“嗯。”

他們沉默地躺在床上,聆聽彼斯德拉街傳來遙遠的下午高峰時間的車流聲。今天她下班后直接就來找他,他知道蘿凱和歐雷克的時間表,知道她很快就要離去。

“你知道我恨你什麼嗎?”她終於說,擰他耳朵,“你他媽的又驕傲又頑固,甚至連問我背叛的人是不是你都問不出口。”

“呃,”哈利說,接過那根抽了一半的煙,欣賞她跳下床的赤裸胴體,“我為什麼要知道?”

“跟碧蒂的老公一樣啊,為了拆穿謊言,讓真相大白。”

“你認為真相可以減少菲利普·貝克的不快樂嗎?”

她從頭頂套上毛衣,那是件黑色緊身粗羊毛衣,直接貼在她柔嫩的肌膚上。哈利忽然想到,如果他真要嫉妒的話,那麼會是嫉妒那件毛衣。

“你知道嗎,霍勒先生?作為一個以發掘真相為工作的人,你真的很喜歡活在謊言裏。”

“好,”哈利說,將煙按熄在煙灰缸里,“那你就說吧。”

“那是在莫斯科,我跟費奧多爾交往的時候,對象是和我一起受訓的挪威大使館專員,我跟他完完全全墜入愛河。”

“然後呢?”

“當時他也有女朋友,可是當我們準備跟各自的情人分手時,他的女朋友搶先一步,說她懷孕了。整體來說,我對男人的品位還算不差……”她拉上靴子,噘起上唇,“所以我愛上的這個男人當然不會拋棄他應盡的責任,他申請調回奧斯陸,我再也沒見過他,後來我就和費奧多爾結婚了。”

“結婚後你很快就懷孕了?”

“對,”她扣上外套扣子,低頭看着他,“有時我會納悶我跟費奧多爾結婚是不是為了忘記他?歐雷克會不會不是愛的結晶,而是相思的結晶?你覺得歐雷克會是相思的結晶嗎?”

“我不知道,”哈利說,“我只知道他是個很棒的結晶。”

她低頭對他露出感激的微笑,彎腰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哈利。”

“當然不會。”他說,在床上坐起來,看着光禿的牆壁,直到聽見樓下大門發出沉重的砰的一聲。然後他走進廚房,扭開水龍頭,從上方櫥櫃裏拿下一個玻璃杯。等待自來水轉涼時,他的視線落在月曆那張照片上,歐雷克和身穿天藍色洋裝的蘿凱。接着他的視線來到地面。油地毯上有兩個濕的靴子腳印,一定是蘿凱留下來的。

他穿上外套和靴子,正要離開,卻又轉過身,從衣柜上方拿起他那把史密斯威森佩槍,塞進外套口袋。

做愛的感覺依然留存在他體內,猶如幸福的顫動、溫和的中毒。他走到院子柵門前,突然聽見咔嗒一聲,他立刻轉過身,朝院子裏比街上更黑暗的地方望去。他原本打算繼續往前走,正要提步前進,卻在地上看見腳印,那腳印跟油地毯上的靴子腳印一模一樣,於是他往院子裏走去。頭上窗戶透出的黃色光線照在殘雪之上發出亮光,這些殘雪因為位於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尚未融化。而它就佇立在地下儲藏室門口,身形歪曲,頭斜向一邊,雙眼是卵石,笑容是小碎石,對着他笑。無聲的笑聲回蕩在磚牆之間,融入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中。他聽見那是他自己的尖叫聲,在此同時,他已抓起地下室樓梯旁的雪鏟,狂暴地揮舞。雪鏟尖銳的金屬邊緣插入頭部下方,將雪人的頭鏟了起來,濕漉漉的冰雪飛濺到牆上。接着又是猛力一鏟,雪人的身軀被劈成兩半。第三鏟則讓剩下的部分潰散在院子中央的黑色柏油地上。哈利站在原地不住喘氣,這時他又聽見背後傳來咔嗒一聲,猶如左輪手槍扣動扳機的聲音。他迅速轉身,丟下鏟子,拔出黑色左輪手槍,動作一氣呵成。

只見木圍牆旁的老樺樹下站着穆罕默德和薩爾瑪,他們睜着帶有稚氣和恐懼的大眼睛,無言地看着眼前這位鄰居。他們手上拿着乾枯的樹枝,看起來可以作為雪人優雅的手臂,但薩爾瑪出於驚嚇,已不小心將樹枝折成兩半。

“我們……的雪人。”穆罕默德結巴地說。

哈利將左輪手槍放回外套口袋,閉上雙眼,暗暗咒罵自己,吞了口口水,命令自己的腦子讓手放開槍托。然後他張開眼睛,看見薩爾瑪的褐色眼珠里已盈滿淚水。

“抱歉,”哈利低聲說,“我再幫你們堆一個。”

“我要回家。”薩爾瑪低低地、口齒不清地說。

穆罕默德牽起小妹的手,陪她走回家,遠遠避開哈利。

哈利感覺着握在手中的槍托。他以為那個咔嗒聲是擊錘拉起的聲音,但顯然他判斷錯誤;這階段的擊發程序是不會發出聲音的。他聽見的是擊錘回到原位的聲音、子彈未被擊發的聲音、活着的聲音。他又拔出佩槍,指向地面,扣動扳機。擊錘並未移動,直到他將扳機壓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心想子彈就要發射時,擊錘才升了起來。他放開扳機,擊錘回到原位,發出金屬咔嗒聲。就是這個聲音。於是他明白,曾有人將扳機扣到那麼後面的位置,使得擊錘升起,準備擊發。

哈利抬頭往二樓他家的窗戶望去,只見窗戶里黑魆魆的,這時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在時,家裏發生了什麼事。

艾瑞克·羅西斯無精打采地瞪着辦公室窗外,陷入沉思,想着他對碧蒂那雙褐色眼眸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知道得那麼少;想着他得知碧蒂曾和其他男人上床,比起得知她失蹤甚至可能死亡的消息還令他難過;想着他寧願卡米拉死在殺人犯手下,都比在這種情況下失去她來得好。但艾瑞克想的大部分是他一定愛過卡米拉,而且依然愛着她。他打過電話給她父母,但他們也沒有她的消息。也許她跑去住在奧斯陸西區的女性友人家了,雖然他只耳聞過這些女性友人而從未見過。

他看着傍晚的幽暗逐漸籠罩格魯谷,黑暗越來越濃,逐漸抹去事物的輪廓。今天的公事都已辦完,但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棟太大、太空洞的房子裏,現在還不想。他身後的壁櫥里有個箱子,裏頭放着各式烈酒,他稱之為福利品,是從他們搬過的各類酒櫃裏搜刮來的。可是壁櫥里沒有攪拌器。他在咖啡杯里倒了些金酒,啜飲一小口,這時桌上電話響起。他認出來電號碼上的法國國碼,這個號碼不在申訴名單上,於是他接起電話。

他一聽呼吸聲就知道是妻子打來的,雖然她連一句話都沒說。

“你在哪裏?”他問道。

“你說呢?”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你是在哪裏打電話的?”

“凱絲比。”

凱絲比是一家餐館,距離他們在法國的別墅大約三公里。

“卡米拉,警察在找你。”

“是嗎?”

她聽起來像是在涼椅上打瞌睡,感覺百無聊賴,正在激起感興趣的心情,語氣禮貌、疏離、冷淡,正是她多年前在布明賀區的陽台上讓他一見傾心的那種態度。

“我……”他開口說,卻又打住。他又能說什麼呢?

“我覺得我應該在我們的律師打電話給你之前,先知會你一聲。”她說。

“我們的律師?”

“我家族的律師,”她說,“他恐怕是這類律師中的佼佼者。他會直接將財產分成兩半。我們要房子,而且一定會到手,我也不會隱瞞我要賣掉它。”

這還用說,他心想。

“五天後我就會回家,我想到時候你應該已經搬出去了。”

“這個通知也太突然了吧。”

“你辦得到的,我聽說沒有人比李特費利搬家公司更快更便宜了。”

她說到“李特費利搬家公司”這幾個字時,語氣透露出極度的嫌惡,以至於他全身緊縮起來,就好像他和霍勒警監說話時那樣。他就像一條毯子,用太高的水溫洗滌之後縮水了,對她而言變得太小,不再適用。此刻他十分確定這一點,也十分確定自己比以前都更愛她。他已失去了她,毫無挽回餘地,沒有任何和解機會。她掛斷電話時,他看見了她眯起雙眼眺望蔚藍海岸,臉上戴着一副用二十歐元買來的太陽眼鏡,但是戴在她臉上,那副太陽眼鏡看起來彷彿是標價三千克朗的古馳、杜嘉班納,或……他忘了其他那些名牌要如何發音了。

哈利駕車來到奧斯陸西區的霍爾門科倫山,把車子停在運動中心空蕩的大停車場裏,爬上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他站在滑雪跳台旁的觀景崖上,那裏只有他和幾個不合時節的遊客。他們站在看台上,露出空虛的笑容,看着兩旁的着陸山坡、下方的池塘、延伸進入峽灣的城市——那座池塘在冬季是乾涸的。景觀可以帶來視野。他們手上沒有證據。雪人是如此接近,感覺像是伸手就能抓住。但雪人又再度從他們手中溜走,猶如狡猾的職業拳擊手。哈利覺得寒冷、沉重、笨拙。一名遊客朝他看來。他的佩槍放在外套里沉甸甸的,使得外套右下角沉了下去。還有屍體,雪人究竟是把屍體藏到哪裏去了?屍體就算埋在地下都會再度出現,他會不會是用鹽酸銷毀屍體?

哈利覺得放棄的感覺開始襲擊他。不行,媽的他不會放棄!在FBI研習營里,他們討論過偵查十年以上最後逮到兇手的案子,破案關鍵是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細節。然而真正的破案關鍵是他們從不放棄,他們徹底打完十五回合,如果對手仍屹立不搖,他們會大聲高喊加開延長賽。

黃昏的薄暮從山下的城市向上蔓延,周圍的燈火逐一亮起。

他們必須從已知的地方着手調查,這是個平凡但重要的程序規則,將已經掌握線索的地方視為起點。以現在的情況來看,他們得從最難以調查的人開始下手,並且用他想過的最糟、最瘋狂的主意。

哈利嘆了口氣,拿出手機,回溯電話列表。列表上的電話沒幾通,所以號碼還在,那個曾在萊昂旅館跟他短暫通話的號碼還在。他按下OK鍵。

波塞脫口秀研究員歐妲·保森立刻接起電話,語氣活潑快樂,像是每通電話她都視為帶來刺激的新機會。這一次,就某方面來說,她料對了。

21候診室

第十八日

這是個令人神經緊繃的房間,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有人稱之為“候診室”的原因——坐在這裏就像是在等候牙醫看診;也有人稱之為“前廳”,彷彿一號攝影棚那兩張沙發之間的厚重大門,可以通往某個重要甚或神聖的地方。但是在這棟位於馬倫利斯區的NRK國營電視台大樓的平面圖上,這個房間只是無趣地被標註為“一號攝影棚休息室”。然而,這是歐妲所知最刺激的一個房間了。

參加波塞脫口秀晚間節目的來賓大部分都到齊了,一如往常,最不知名、出場時間最短的來賓最早到棚。現在來賓坐在沙發上,上好了妝,閑談時臉頰因緊張而發紅,各自啜飲茶或紅酒,眼睛不可避免地看向監視器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門內的攝影棚全景。觀眾已經入場,舞台監督正在指導觀眾如何拍手、大笑、歡呼。屏幕上還可以看見主持人的椅子和四張來賓的椅子,椅子是空的,正在等候人物、內容、娛樂。

歐妲喜歡現場播出前這種緊張興奮的時刻。每周五的這四十分鐘節目是最接近世界中心的地方,也是最能夠觸及全挪威民眾的地方。這個時間有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挪威人口會觀賞這個節目,對脫口秀而言這個收視率高得瘋狂。參與這個節目的人員不只是在這裏做節目,他們本身就是節目。這個節目是名人的磁北極,吸引了每件事、每個人。由於名人就如同令人上癮的毒品,何況除了磁北極之外,羅盤指針只有另一個端點,那就是向下沉淪的磁南極,因此這裏的每一位工作人員都緊抓住這份工作不放。像歐妲這樣的非固定員工必須“達成使命”才能在下一季還留在團隊裏,這就是為什麼她如此開心的原因。她是為自己感到開心,因為昨天傍晚編輯會議開始前她接到一通電話,主持人波塞·艾根還對她微笑,說這可是個大獨家。這可是她挖到的大獨家。

今天晚上的主題是成人遊戲。這是典型的波塞脫口秀主題,嚴肅得恰到好處,又不會過於沉重,所有來賓都有些許發表看法的資格。來賓中有一名女性心理學家曾寫過一篇關於這個主題的論文,主要來賓則是亞菲·史德普——他隔天就要慶祝《自由雜誌》二十五周年紀念。歐妲上次去史德普家跟他對稿時,他並未排斥將他視為愛玩的大人或花花公子的觀點。當歐妲提出一把年紀的《花花公子》雜誌創辦人休·赫夫納在自家豪宅里身穿睡袍、抽着煙斗參加永遠的單身派對,並拿赫夫納來和他相提並論時,史德普只是樂得大笑。她發覺史德普的眼光好奇地打量、觀察她,直到她問起他是否對沒有小孩可以繼承帝國而感到遺憾。

“你有小孩嗎?”史德普反問道。

當歐妲回答說沒有時,她驚訝地發現史德普突然對她和他們的談話失去興趣。因此她很快地提醒他注意事項,好讓談話告一段落。這些事項包括:抵達時間、梳妝時間、最好不要穿條紋的衣服、節目主題、來賓可能臨時更換,因為這是時事節目等等。

史德普從梳妝室里走出來,直接進入一號攝影棚休息室,一雙藍色眼睛充滿熱切之情,濃密白髮經過特別梳理,頭髮長度正好可以讓發梢恣意地上下飛揚,展現叛逆風格。他身穿素色灰西裝,每個人都知道這樣一套西裝價格不菲,但沒有人說得出為什麼知道。他伸出一隻晒黑的手,問候坐在沙發上享用花生和紅酒的那位女心理學家。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美麗的心理學家,”他對她說,“希望觀眾可以注意到你說的話。”

歐妲眼見她遲疑片刻,她雖然很清楚史德普的讚美話語只是開玩笑,但還是面露喜色。歐妲看見她眼中冒出火花,知道這兩句話正中下懷。

“嗨,各位好,謝謝你們的光臨!”波塞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從左側的來賓開始一一握手,直視對方雙眼,表示對方肯來上節目令他十分開心,說明他們如果想問其他來賓問題或發表意見,可以隨時打斷他的談話,這樣會讓節目更加活潑生動。

製作人蓋伯向史德普和波塞打個手勢,請他們到小房間討論主要訪談的結構和節目開場。歐妲看了看錶。距離現場播出只剩八分三十秒,她開始擔心起來,心想要不要打電話去前台問問看他是不是在那裏,因為他才是今天節目真正的主要來賓,也是今天的大獨家。她一抬起雙眼,就在面前看見了他,旁邊跟着一名節目助理。她感覺心臟停了一拍。他看起來算不上英俊,甚至有點丑,但她可以毫不害羞地公開宣告,自己在他身上感受到某種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和他目前是北歐各家電視台最炙手可熱的來賓人選有關,因為他就是逮到雪人的警察,而雪人案是多年來最轟動挪威的犯罪新聞。

“我說過我會遲到。”哈利先開口說。

她嗅聞他的口氣。上次他來上節目顯然是喝醉了,而且讓全國民眾覺得反感,或至少讓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民眾覺得反感。

“很高興你來上節目,”她激動地說,“你第二個出場,然後坐在來賓席上直到節目結束,其他人會輪流上場。”

“好。”他說。

“帶他去梳妝室,”歐妲對助理說,“叫古莉替他化妝。”

古莉不只是個快手快腳的化妝師,還懂得運用各種簡單和複雜的化妝技巧,讓一張憔悴的臉孔上得了電視鏡頭。

他們離去后,歐妲深深吸了口氣。她愛極了這種最後關頭的焦急感,一切似乎看起來一團混亂,最後又可以一一就位。

波塞和史德普從小房間回來,她對波塞比出大拇指。她聽見攝影棚大門滑動關閉,觀眾開始拍手。她在屏幕上看見波塞坐上位子,知道舞台監督已開始倒數,接着開場音樂響起,節目正式播出。

歐妲發覺某個地方不太對勁。目前為止節目進行得十分順暢,史德普妙語如珠,波塞也聊得正起勁。史德普說他被視為社會精英是因為他就是精英人士,而且除非他真正失敗一兩次,否則不會被世人記住。

“好的故事從不是關於一連串成功,而是關於輝煌的失敗,”史德普說,“雖然挪威極地探險家羅阿爾·阿蒙森贏得了最先到達南極的競賽,可是挪威以外的全世界記得的卻是英國的羅伯特·斯科特4。沒有人記得拿破崙的勝利,只記得他在滑鐵盧戰敗。塞爾維亞的國家尊嚴是建立在一三八九年對抗土耳其人的科索沃戰役上,在這場戰役中塞爾維亞人輸得轟轟烈烈。再看看耶穌!他是人類的象徵,宣稱戰勝了死亡,他的形象應該是站在自己的墳墓外,雙手朝天高舉才對,可是你看在基督教的歷史中,眾人喜歡的卻是他輝煌的失敗,那就是他掛在十字架上,幾近放棄。最感動我們的總是關於失敗的故事。”

“你想做出像耶穌那樣的事?”

“不是,”史德普回答說,低頭微笑,台下觀眾哈哈大笑,“我是個懦夫,我想達成的是難以被遺忘的成功。”

史德普意外露出討喜的一面,甚至是謙遜的一面,而不是他惡名昭彰的傲慢自大。波塞問他在當了這麼多年的單身漢之後,是否渴望身邊有個女伴。當史德普回答說是,歐妲知道將有數不清的女人如雪崩般擁來向史德普求婚。觀眾以溫暖持續的掌聲作為回應。這時波塞突然宣佈:“歡迎永遠在搜捕犯人的奧斯陸獨行俠警官——哈利·霍勒警監上場。”鏡頭停留在史德普臉上一秒鐘,歐妲似乎看見他臉上露出訝異之色。

波塞顯然很喜歡剛才關於固定女伴的問題所得到的響應,因此他試着延續這個話題,問哈利是否渴望身邊有個女伴,因為哈利也是單身。哈利冷冷一笑,搖了搖頭。波塞不想讓話題冷卻,繼續問哈利是否在苦苦等候某個特別的人?

“沒有。”哈利回答,簡短扼要。

通常這種拒絕性回答只會激使波塞進一步追問,但他知道不應該偏離主題。重點是雪人。因此他問哈利是否可以談談現在轟動全挪威的案子,挪威出現的第一個連環殺手。哈利在椅子上蠕動,彷彿椅子太小,容不下他高大的身軀。他以簡明扼要的句子對一連串事件做了概述:最近幾年挪威發生的多起失蹤案都有明顯的共同點,所有失蹤女性都有伴侶和小孩,而且屍體下落不明。

波塞斂起笑容,露出嚴肅表情,表示現在不是談笑時間。

“今年碧蒂·貝克在奧斯陸賀福區的自家失蹤,這件案子就符合這些條件,”哈利說,“不久之後,希薇亞·歐德森在奧斯陸市郊的蘇里賀達村遇害身亡,這是我們第一次發現屍體,或至少是部分的屍體。”

“是的,你發現了她的頭顱對不對?”波塞插口說,謹慎地告知那些還不知情的觀眾,而對那些已經知情的觀眾而言,這句話有灑狗血的作用。他是如此專業,使得歐妲情緒高昂,滿意無比。

“後來我們又在卑爾根市郊發現一名失蹤警官的屍體,”哈利繼續說,“這名警官已經失蹤了十二年。”

“鐵面人拉夫妥。”波塞說。

“葛德·拉夫妥。”哈利糾正說,“幾天前我們在比格迪半島發現伊達·費列森的屍體,目前我們發現的屍體只有這些。”

“你認為這件案子最嚴重的地方在哪裏?”歐妲在波塞口中聽見不耐煩,可能是“頭顱”的誘餌並未讓哈利上鉤,哈利也沒如大家期盼地對殺人犯做出駭人聽聞的描述。

“我們竟然經過了這麼多年,才發現這些失蹤案之間互有關聯。”

又是一個沉悶的回答。舞台監督對波塞打手勢,表示他必須開始思考如何接到下一個主題。

波塞十指相觸。“現在案子破了,你再度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哈利,你有什麼感覺?有沒有收到粉絲寄來的電子郵件啊?”他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這表示他們進入談笑時間了。

哈利緩緩點頭,專註地舔了舔嘴唇,彷彿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至關緊要。

“這個嘛,今年入秋的時候我收到一封信,不過我相信史德普可以告訴我們更多關於這封信的內容。”

畫面上出現史德普的特寫,他只是帶着淡淡的好奇表情看着哈利。太長了,節目上只要多沉默幾秒都顯得太長。歐妲咬住下唇。哈利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波塞趕緊插口,收拾殘局。

“是的,史德普當然會收到很多仰慕者和粉絲的電子郵件,你是不是也有仰慕者呢,霍勒警監?警察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擁有很多狂熱的仰慕者?”

觀眾發出拘謹的笑聲。

哈利搖搖頭。

“少來了,”波塞說,“新來的女警一定偶爾會來請你給她們補補習或搜搜身吧?”

攝影棚內笑成一團,十分熱鬧。波塞得意地咧嘴而笑。

哈利臉上不見一絲笑容;他一臉意興闌珊,朝出口看去。有那麼一個瘋狂的片刻,歐妲彷彿看見哈利站起來,揚長而去。不料哈利卻轉過頭,看着坐在旁邊的史德普。

“你會怎麼做呢,史德普?當你在特隆赫姆市結束講課,一個女人來跟你說她只剩下一邊的乳房,但是想跟你上床,你會邀請她去你的飯店房間給她補補習嗎?”

觀眾席突然一片死寂,波塞看起來也茫然不知所措。

只有史德普認為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不會,我不認為我會這樣做,不是因為跟只有一邊乳房的女人上床沒意思,而是因為特隆赫姆市的飯店床鋪太小了。”

觀眾笑了,只是笑得不很確定,他們的笑多半出於鬆了口氣,幸好這段對話沒有演變得更加難堪。波塞介紹那名女心理學家進場。

他們開始談論愛玩的大人,歐妲注意到波塞盡量不把對話帶到哈利身上,他一定是認為古怪的哈利今天狀況不佳,因此鏡頭多半落在絕對處於良好狀態的史德普身上。

“你都怎麼玩呢,史德普?”波塞用清純的表情問出不那麼清純的問題。歐妲感到欣喜,這一題是她寫的。

但是在史德普還沒回答之前,哈利傾身向前,大聲且清楚地問說:“你會堆雪人嗎?”

就在此時,歐妲發覺某個地方不太對勁。哈利的語氣獨斷且憤怒,肢體語言也充滿攻擊性;史德普詫異地揚起一道眉毛,神情退縮且緊張。波塞也停止說話。歐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在心中默數了四秒,這四秒對實況轉播而言簡直如同永恆。接着歐妲發現波塞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波塞雖然覺得他有責任替來賓營造良好氛圍,但他最優先的任務是提供娛樂,而最能娛樂觀眾的莫過於來賓發怒、失控、哭泣、崩潰,或以其他方式在廣大觀眾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感。因此他放開主導權,只是看着史德普。

“我當然會堆雪人,”四秒鐘后史德普說,“我會在我家屋頂游泳池旁邊的陽台堆雪人,把它們堆得像皇室成員,然後期待當春天來臨,可以看着這些不講道理的皇室成員融化和消失。”

這是今晚頭一遭史德普說的話並未贏得笑聲和掌聲,歐妲心想史德普應該知道反皇室的言論基本上得不到支持。

波塞毫不膽怯,打破沉默,介紹一名流行歌手出場,說她要來談談最近她在舞台上崩潰的事,並在節目結尾獻唱一首即將在星期一發行的新單曲。

“剛剛那是怎麼回事?”製作人蓋伯問,走過來站在歐妲後方。

“可能他還是喝醉了吧。”歐妲說。

“我的天啊,真是個他媽的警察!”

歐妲忽然想起他是她的大獨家:“可是,天啊,他能達成使命嗎?”

製作人並未回話。

流行歌手談起她的心理問題,說明它們是遺傳性的。歐妲看了看錶。四十秒。對周五夜晚而言這個話題太嚴肅了。四十三秒。波塞在第四十六秒插話。

“那你呢,亞菲?”節目接近尾聲時,波塞通常會直呼來賓名字,“你有沒有發瘋的經驗?還是有嚴重的遺傳疾病?”

史德普微微一笑:“沒有,波塞,我沒有。除非渴望完全的自由算是一種疾病,事實上這是我們家族的弱點。”

節目來到總結的時刻,波塞只要在介紹歌曲前和每位來賓進行總結式的對話就行了。心理學家最後說人生是好玩有趣的。然後輪到哈利:

“既然雪人已經不在了,我想接下來你應該有時間去玩樂幾天吧,哈利?”

“沒有,”哈利說,在椅子上癱坐下來,兩條長腿幾乎碰到那名流行歌手,“雪人還沒落網。”

波塞皺起眉頭,面帶微笑,等待哈利繼續往下說,也等待壓軸的精彩話語出籠。歐妲向上帝禱告,希望這個壓軸比波塞的開場白所承諾的還要精彩。

“我從來沒說過費列森就是雪人,”哈利說,“相反,所有證據都指出雪人依然逍遙法外。”

波塞輕笑幾聲,這是他用來替來賓冷笑話解危的慣用伎倆。

“希望你是在開玩笑,不然我老婆會嚇得沒辦法睡美容覺。”波塞俏皮地說。

“我不是開玩笑。”哈利說。

歐妲看著錶,知道舞台監督正站在攝影機後方,急得直跳腳,一隻手在喉嚨前划個不停,告訴波塞談話必須到此結束,這樣才趕得及在歌手唱第一句歌詞時上人名表。但波塞可是主持界第一把交椅,他知道全世界的新單曲都比不上現在這個話題來得重要。因此他不理會樂隊指揮的指揮棒已高高舉起,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準備向那些還搞不清楚狀況的觀眾說明清楚。大獨家登場了,這個大獨家將轟動社會,就在他的、他們的節目上播出。他說話聲中的顫抖聽起來就跟真的一樣。

“你是在告訴我們說,警方一直在說謊嗎,哈利?雪人還逍遙法外,還會再殺更多人嗎?”

“不是,”哈利說,“我們沒有說謊,我們只是發現了新證據。”

波塞轉過椅子,歐妲彷彿聽見技術指導對一號攝影機高聲狂吼,接着波塞的特寫出現在畫面上,眼睛直盯着觀眾。

“我想今天的夜間新聞將會告訴我們更多關於警方發現的新證據,波塞脫口秀下周五準時跟大家見面,謝謝觀賞。”

歐妲閉上雙眼,樂隊奏起新單曲。

“天啊,”歐妲聽見製作人在她背後咻咻喘息,接着又說,“媽的我的天啊!”歐妲只想大聲號叫,興高采烈地號叫。這裏,她心想,這裏就是磁北極,我們不是做節目的人,我們就是節目。

22吻合

第十八日

甘納·哈根站在施羅德酒館大門內,掃視整家酒館。三十二分鐘前,他看見波塞脫口秀上跑的人名表,打了三通電話之後,就離開了家門。他在蘇菲街的公寓、藝術人之家和辦公室都沒找到哈利,侯勒姆建議他可以去哈利家附近的施羅德酒館找找看。和藝術人之家那群年輕、美麗、光鮮的客人相比,施羅德酒館這些遊手好閒的貪杯客顯得不堪入目。酒館後方角落的窗戶旁,哈利坐在桌前,面前擺着一大杯酒。

哈根走到哈利桌前。

“我一直打電話找你,哈利,你的手機是不是關機了?”

哈利抬起頭來,目光遲鈍:“因為太麻煩了,一大堆該死的記者突然都跑來找我。”

“NRK電視台的人說,波塞脫口秀的工作人員和來賓在節目結束后,通常都會去藝術人之家狂歡。”

“記者就站在外面等我,所以我開溜了。你找我有什麼事,長官?”

哈根在椅子上重重坐下,看着哈利舉起杯子,湊到唇邊,將金黃色液體從口中灌入。

“我跟總警司談過了,”哈根說,“這件事很嚴重,哈利,把雪人還沒落網的消息泄露出去,等於直接違背他的命令。”

“沒錯。”哈利說,又喝了一口。

“沒錯?你想說的只有這句話嗎?看在老天分兒上,哈利,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做?”

“民眾有權利知道,”哈利說,“我們的民主政治是建立在坦誠之上的,長官。”

哈根在桌上猛捶一拳,隔壁幾桌酒客投來鼓勵的眼光,一名女服務生抱着好幾個半公升酒杯經過,投以警告的眼神。

“你別來搞我,哈利,我們已經對社會大眾宣佈說案子偵破了,你這樣做等於是讓警方處於非常不利的情勢,你知道嗎?”

“我的工作是逮到兇手,”哈利說,“不是要處於有利的情勢。”

“這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哈利!我們的工作環境端賴社會大眾怎麼看待我們,媒體尤其重要!”

哈利搖搖頭:“媒體從來沒有阻礙或幫助我偵破任何一起案件,媒體只對那些想站在聚光燈下的人重要而已。你的上司只關心能不能拿出好成績,讓他們在媒體前有個好形象,再不然就是極力避免破壞自己的形象;而我只想逮到雪人,就是這樣而已。”

“你的舉動會危害到同事,”哈根說,“你知道這點嗎?”

哈利似乎仔細思索了這句話,緩緩點頭,喝個杯底朝天,再對女服務生打個手勢表示續杯。

“我剛剛跟總警司和署長談過了,”哈根說,雙手交抱胸前,“他們要我立刻找到你,叫你封口,就從現在這一刻開始,明白嗎?”

“好,長官。”

哈根訝異地眨眨眼,但哈利臉上並未顯露任何情緒。

“從現在開始,每件事都要經過我這裏,每件事都要,”隊長說:“我要你定時向我回報,不過我知道你辦不到,所以我已經交代卡翠娜·布萊特了,由她負責向我回報,你有任何意見嗎?”

“完全沒有,長官。”

哈根心想哈利一定喝得比表面上更醉。

“布萊特跟我說,你派她去找費列森的助理,要查看史德普的病歷,卻不經過檢察官同意,你他媽的是在幹嗎?你知道這件事萬一真的被史德普發現,我們會遭受什麼樣的譴責嗎?”

哈利倏地抬頭,猶如一頭機警的野獸:“你說萬一真的被他發現是什麼意思?”

“幸好史德普沒有病歷,費列森的助理說他們不保留他的病歷。”

“哦?為什麼不保留?”

“我怎麼知道,哈利,我只是覺得鬆了口氣,現在我們可不想再惹出更多麻煩。亞菲·史德普啊,我的天啊!無論如何,從現在開始,布萊特會盯着你,好跟我彙報。”

“嗯,”哈利說。女服務生在他面前又放了一杯酒,他對她點點頭,“你不是早就叫她這樣做了嗎?”

“什麼意思?”

“她剛來的時候,你跟她說我是她的……”哈利突然住口。

“她的什麼?”哈根厲聲問道。

哈利搖搖頭。

“怎麼回事?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什麼,”哈利說,一口氣喝光半杯酒,在桌上放了一百克朗紙鈔,“祝你有美好的夜晚,長官。”

哈根坐在桌前,直到哈利離開酒館,這時他才注意到桌上那個半滿的玻璃杯里沒有二氧化碳氣泡。他斜眼朝周圍瞄了瞄,小心翼翼拿起杯子湊到嘴邊。裏頭的液體嘗起來有如水果餡餅,原來是無酒精蘋果酒。

哈利穿過寂靜街道,步行回家。老舊矮公寓的窗戶在夜色中閃閃發光,猶如貓的眼睛。他有股衝動想去找崔斯可,想知道事情進行得如何,但決定還是依照約定今晚讓他獨自處理。他拐了個彎,踏上蘇菲街,街上空蕩無人。他朝公寓走去,這時忽然看見人影閃動和一絲亮光,那是光線照在眼鏡上所產生的折射。有人站在行人路旁停放的一排車輛前,顯然正努力想打開一輛車的車門。哈利知道會停在街道這端的車子有哪幾輛,而那輛沃爾沃C70並不在內。

天色太黑,哈利無法看清楚那人的面孔,但從那人頭部轉動的方向來看,對方正在留意他的行蹤。會不會是記者?哈利走過那輛車,在另一輛車的側邊後視鏡里瞥見車子之間轉出一條人影,從後頭跟了上來。

哈利毫不遲疑,手伸進外套,耳中聽見對方急匆匆的腳步聲逐漸靠近。他在心中默數到三,倏然轉身,後方那人在柏油路上陡然停步。

“你找我嗎?”哈利大吼,舉起了槍,踏步向前。哈利抓住那男子的衣領,將他往旁邊猛力一拖,令他腳下失去平衡,跟着撲上前去,將對方壓制在一輛車的引擎蓋上。哈利的前臂抵住對方的喉嚨,用槍口對準一邊的眼鏡鏡片。

“你找我嗎?”哈利嘶聲說。

男子的回答被經過車輛的喇叭聲給掩蓋,喇叭聲淹沒了整條街。男子想掙脫,卻被哈利緊緊扣住,只好放棄。男子的頭靠上引擎蓋,發出一聲悶響,街燈的光芒灑在男子臉上。哈利隨即放手。男子弓起身子,不斷咳嗽。

“搞什麼鬼。”哈利厲聲大吼,抓住男子腋下,將他拖離馬路,打開公寓大門,把他推了進去。

“你跑來這裏幹嗎?”哈利說,“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裏?”

“我打你給我的手機號碼打了一整個晚上,最後只好去問查號台,查出你家地址。”

哈利看着男子,只見對方的臉色奇差無比,即使是在拘留所,菲利普·貝克教授的臉色看起來都好多了。

“我不得不把手機關機。”哈利說。

哈利領着菲利普走進他家,打開家門,踢掉靴子,走進廚房,開啟電水壺。

“我今天晚上在波塞脫口秀上看到你,”菲利普說,跟進廚房,依然穿着外套和鞋子,面如槁灰,毫無生氣,“你很勇敢,所以我想我也應該勇敢一點,我欠你的。”

“欠我?”

“那時候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只有你相信我,你讓我免於在大眾面前蒙羞。”

“嗯。”哈利拉過一張椅子給貝克教授坐,但他搖搖頭。

“我待一下就走,我只是想告訴你一件沒人知道的事,我不確定這件事跟案子有沒有關係,是有關尤納斯的事。”

“嗯哼?”

“我去找卡米拉·羅西斯的那天,我採集了一些尤納斯的血液。”

哈利記起尤納斯前臂貼的護創膠布。

“再加上口腔黏膜,一起送到法醫學研究所親子鑒定部進行DNA鑒定。”

“嗯哼?這種鑒定不是要經過律師同意嗎?”

“以前是,現在只要花錢誰都能做,想快點得到結果的話,只要再多付點費用就好了,所以我就申請了快速鑒定。鑒定報告今天出來了,尤納斯……”菲利普頓了頓,深深吸口氣,“尤納斯不是我的兒子。”

哈利緩緩點頭。

菲利普蹣跚地後退幾步,彷彿要助跑似的。

“我請他們比對數據庫里的所有數據,結果發現一份完全吻合的資料。”

“完全吻合?尤納斯在數據庫里?”

“對。”

哈利陷入沉思,他開始明白菲利普的意思了。

“也就是說,曾經有人送尤納斯的檢體去鑒定DNA,”菲利普說,“他們跟我說上次鑒定的時間是七年前。”

“他們確認那份鑒定報告是尤納斯的?”

“沒有,那份報告是匿名的,可是他們有申請人的名稱。”

“申請人是誰?”

“是一家已經歇業的醫學中心,”哈利在菲利普說出來之前就已經知道答案,“叫馬倫利斯診所。”

“伊達·費列森。”哈利說,側過了頭,像是在看照片掛得正不正。

“沒錯。”菲利普說,雙手一拍,露出虛弱的微笑,“就是這樣,我想說的就是……我沒有兒子。”

“我很遺憾。”

“事實上我有這種感覺已經很久了。”

“嗯,你為什麼要趕來告訴我這件事?”

“我不知道。”菲利普說。

哈利默然等待。

“我……我今天晚上一定得做點什麼事,就像這樣,如果我不去做點什麼事,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我……”貝克教授遲疑片刻,才繼續說,“現在我是孤單一個人,我的生命已經失去意義,如果那把槍是真的……”

“不要,”哈利說,“連想都別想,你越去想它,它就越有吸引力。而且你忘了一件事,即使你的生命對你而言沒有意義,對其他人還是有意義,比如說尤納斯。”

“尤納斯?”菲利普苦笑幾聲,“那個小傻瓜?還說什麼‘不要去想它’,這是警校教你的嗎?”

“不是。”哈利說。

兩人直視彼此。

“算了,”菲利普說,“反正現在你知道了。”

“謝謝。”哈利說。

菲利普離開后,哈利仍坐在椅子上,側着頭,像是在看照片是否掛正,沒注意到水已煮開,電水壺的開關已自動關閉,“開”按鍵上的紅色光點逐漸消逝。

23馬賽克

第十九日

哈利踏上維格蘭區那棟公寓的六樓走廊,毛茸茸的濃密雲層遮住了黎明。崔斯可的套房房門微微開着,哈利推門而入,看見崔斯可雙腳擱在咖啡桌上,屁股坐在沙發上,左手拿着遙控器。電視畫面上倒帶的影像化為數位馬賽克。

“不來罐啤酒嗎?”崔斯可又說了一次,舉起喝了一半的啤酒,“今天是星期六啊。”

哈利覺得自己似乎看得見空氣中充滿細菌的氣體。房裏的兩個煙灰缸都插滿了煙屁股。

“不了,謝謝,”哈利說,坐了下來,“結果怎麼樣?”

“呃,我只看了一個晚上,”崔斯可說,停止DVD播放,“我通常都要看好幾天的。”

“那傢伙又不是職業撲克選手。”哈利說。

“別這麼篤定,”崔斯可說,喝了口酒,“他虛張聲勢的技巧比大多數的撲克選手都厲害多了。這就是你問他問題的地方,你認為他應該會用謊言來回答對不對?”

崔斯可按下播放鍵,哈利看見自己出現在電視台攝影棚的樣子。他身穿瑞典品牌的細直條紋西裝外套,有點太緊,裏頭是蘿凱送的黑色T恤,下半身是迪賽牌牛仔褲和馬丁靴。他以一種不舒服的怪姿勢坐着,彷彿椅背長了釘子。他問的問題透過電視喇叭聽起來有點空洞。“你會邀請她去你的飯店房間給她補補習嗎?”

“不會,我不認為我會這樣做。”史德普回答。崔斯可按下暫停鍵,畫面凍結。

“你認為這裏他說謊?”崔斯可問。

“對,”哈利答道,“他搞上了蘿凱的一個女性朋友,女人通常不喜歡吹牛,你有沒有看出什麼?”

“如果在計算機上播,就可以放大他的眼睛,可是我不需要,你可以看見他的瞳孔放大了。”崔斯可伸出指甲被咬爛的食指,指着屏幕,“這是承受壓力的典型徵兆,再看看他的鼻孔,你有沒有看見他的鼻孔微微張開?一個人承受壓力就會這樣,大腦需要更多氧氣。但這不表示他說謊;很多人在說真話的時候有壓力,或是在說謊話的時候沒有壓力。比如說,你可以看見他的手是靜止的。”

哈利注意到崔斯可的聲音變了,刺耳的嗓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且近於喜悅的聲音。哈利看着屏幕,看着史德普的雙手靜靜放在大腿上,左手置於右手之上。

“天底下沒有永恆不變的說謊徵兆,”崔斯可繼續說,“每個撲克選手都不一樣,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認出不同之處,找出一個人說謊話和說真話之間的不同處,就好像三角測量一樣,需要兩個固定點。”

“一個假的回答和一個真的回答,聽起來很簡單。”

“說‘聽起來’就對了。如果我們假設他在談論雜誌創辦過程和他為什麼痛恨政客的時候,說的是真話,那我們就找到了第二個點。”崔斯可倒轉影片,然後播放,“你看。”

哈利看着屏幕,但完全不知道要看些什麼,於是搖搖頭。

“他的手,”崔斯可說,“你看他的手。”

哈利看着史德普晒黑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

“他的手沒在動。”哈利說。

“對,可是他沒有把手藏起來,”崔斯可說,“差勁的撲克選手如果拿了一手爛牌,典型的徵兆是會努力把牌藏在手底下,當他們要虛張聲勢的時候,喜歡把手若有所思地按在嘴巴上,隱藏自己的表情,我們稱呼這種人為隱藏者。另有一種人在虛張聲勢的時候會誇大動作,像是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或是靠着椅背,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巨大,這種人叫作虛張者。史德普是個隱藏者。”

哈利傾身向前。“難道你……?”

“對,”崔斯可說,“他的行為模式整場都是這樣,當他說謊的時候,他的雙手會離開椅子扶手,然後把右手藏起來——我會猜他是右撇子。”

“當我問他堆不堆雪人的時候,他有什麼反應?”哈利一點也不隱藏自己的急躁。

“他在說謊。”崔斯可說。

“哪個部分說謊?是對堆雪人這件事說謊?還是對在他家屋頂堆雪人這件事說謊?”

崔斯可發出呼嚕一聲,哈利知道這是他的笑聲。

“這又不是精密科學,”崔斯可說,“就像我說過的,他是個不差的撲克玩家。你問他問題之後,前幾秒他的雙手放在扶手上,像是在考慮要不要說實話,同時他鼻孔微張,像是在承受壓力,但緊接着他改變主意,藏起右手,說出謊言。”

“就是這樣,”哈利,“這表示他有所隱瞞對不對?”

崔斯可扁了扁嘴,表示這是個微妙的問題:“這也可能代表他選擇說出一個他知道可能會被看穿的謊言,來隱藏他其實大可以說真話的事實。”

“什麼意思?”

“當職業撲克選手拿到一手好牌,有時他們不會一股腦兒提高賭注,而是在第一次下大注時透露出細微的徵兆,顯示他在虛張聲勢,用來釣上經驗不足的選手,讓他們自以為看出他在唬人,於是也跟着下注。基本上史德普使出的就是這種招數,這是個假冒的虛張聲勢。”

哈利緩緩點頭:“你是說他要我以為他有所隱瞞?”

崔斯可看看空啤酒罐,又看看冰箱,做出一個懶洋洋的姿勢,像是試着想讓他龐大的軀體離開沙發,又嘆了口氣。

“就像我說過的,這不是精密科學,”他說,“你可以幫我……?”

哈利站了起來,朝冰箱走去,心中暗暗咒罵。當他打電話給波塞脫口秀的歐妲時,就算準了自己一定上得了節目,他也知道自己可以不受阻攔地詢問史德普問題,因為這個節目的形式就是如此,而攝影機會以特寫或中景來拍攝回答問題的來賓,所謂中景就是來賓的上半身,這些鏡頭正好可以給崔斯可進行分析。但他們失敗了。這是最後的希望,是最後一個可以揭露線索的地方,其餘都是無法揭露的黑暗。也許經過十年的摸索和祈求好運之後,他們才可能有意外的發現,或找出某個有所疏漏的地方。

哈利看着冰箱裏一罐罐堆疊整齊的林內斯啤酒,只覺得冰箱裏的整齊和套房裏的混亂形成滑稽對比。他遲疑片刻,拿了兩罐出來。啤酒罐非常冰,刺痛他的手掌。冰箱門晃了回去。

“我唯一可以很確定史德普說謊的地方,”崔斯可在沙發上說,“是他回答說他的家族沒有發瘋或遺傳疾病的病史。”

哈利倏地伸出一隻腳勾住冰箱門,冰箱門縫的亮光映照在沒有窗帘的漆黑窗戶上。

“你再說一次。”

崔斯可又說了一次。

二十五秒后,哈利走下樓梯,崔斯可咕嚕咕嚕喝下哈利拋給他的啤酒。

“對了,還有一件事,哈利,”崔斯可咕噥說,“波塞不是問你是不是在苦苦等候某個特別的人,你回答說沒有嗎?”他打了個嗝,“你最好別打撲克牌,哈利。”

哈利在車上撥打手機。

他還沒報出名字,對方就說:“嗨,哈利。”

可見馬地亞不是認得他的號碼,就是將他的號碼存在手機里,這讓哈利感到厭惡。他聽見背景里有蘿凱和歐雷克的聲音。今天是周末,家族聚會日。

“我想請教一個關於馬倫利斯診所的問題,不知道這個診所還有沒有病歷留下來?”

“應該沒有了吧,”馬地亞說:“我記得規定是如果沒人接手經營診所,病歷就要全數銷毀。如果這件事很重要,我可以幫你查。”

“謝謝。”

哈利駕車經過芬倫電車站,往日情景突然從眼前閃過。飛車追逐、猛烈衝撞、同事身亡,流言說駕駛人是哈利,說他應該做呼氣酒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宛如橋下的流水、肌膚下的瘡疤、靈魂上的斑斕色彩。

十五分鐘后,馬地亞回電。

“我問過馬倫利斯診所的所長葛雷克森了,恐怕所有病歷都已經銷毀,不過我想有些人帶走了他們的患者病歷,包括伊達在內。”

“那你呢?”

“我知道我不會自己開業,所以什麼都沒拿。”

“你還記得費列森的那些患者姓名嗎?”

“可能記得一些吧,但是不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利。”

“我知道,總之謝啦。”

哈利掛上電話,依循國立醫院的指標駕車駛去。前方矮丘上矗立着一群建築物。

葛黛·倪維克是個體型豐滿的溫柔女子,年約四十五歲,是這個周六在國立醫院法醫學研究所親子鑒定部值班的唯一人員。她在接待處和哈利碰面,帶他入內。這個地方一點也看不出是追緝挪威重刑犯的重鎮,明亮空間裏居家風格的擺設,顯示這裏的工作人員絕大多數是女性。

哈利來過這裏,很清楚DNA鑒定的程序。平日上班時間的鑒定室窗戶里可以看見許多女子身穿白色外套、頭戴罩帽、手上戴着丟棄式手套,埋首於各類溶劑和機械裝置之間,忙着進行各種神秘的鑒定程序,比如毛髮準備、血液準備和核酸擴增,最後寫成一份短短的報告,上面註明十五個不同基因標記的數值。

他們經過一個房間,裏頭全是架子,架上放着許多厚厚的褐色信封,上頭寫着全國各地的警局名稱。哈利知道這些信封里裝的是衣服、毛髮、傢具罩、血液或其他有機物質,寄來這裏進行分析,只為了取得可以代表神秘DNA的基因位點數值,判定主人身份,準確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很多個九。

葛黛的辦公室大小適中,正好容納得下幾個書架和一張辦公桌,書架上放着檔案夾,辦公桌上放着一台計算機、幾疊文件和一張大照片,照片里是兩個微笑的小男孩,一人拿着一個滑雪板。“你兒子?”哈利問,坐了下來。

“應該是吧。”她微微一笑。

“什麼?”

“這是我們所里的玩笑話啦。你提到有人來申請過DNA鑒定?”

“對,我想知道某家診所申請的所有DNA鑒定,追溯期到十二年前,還有受檢者是誰。”

“了解,是哪一家診所?”

“馬倫利斯診所。”

“馬倫利斯診所?你確定?”

“為什麼這樣問?”

她聳聳肩:“通常來申請親子血緣鑒定的不是法院就是律師,不然就是個人親自來申請。”

“這些鑒定跟血緣官司無關,而是為了判定是否有罹患遺傳疾病的危險。”

“啊哈,”葛黛說,“那都在數據庫里。”

“你能現在馬上查嗎?”

“要看你有沒有時間等……”葛黛看了看錶,“三十秒。”

哈利點點頭。

葛黛敲打鍵盤,同時說出她鍵入的字:“馬—倫—利—斯—診—所。”

她靠向椅背,等待計算機運作。

“今年秋天的天氣很糟對不對?”她說。

“對啊。”哈利心不在焉地答道,耳中仔細聆聽硬盤運作的吱吱聲,彷彿那聲音可以透露出答案是不是他心中希望的那個。

“陰沉的天氣會影響人的情緒,”她說,“希望很快就會下雪,這樣至少可以讓天氣明亮一點。”

“嗯。”哈利說。

吱吱聲停止了。

“有了。”她說,看着計算機屏幕。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

“是的,馬倫利斯診所曾經是我們的客戶,可是很久沒來了。”

哈利試着回想費列森離開馬倫利斯診所的時間。

葛黛蹙起眉頭:“可是看得出以前很常來。”

她遲疑一會兒,哈利等待她繼續往下說。她接著說:“我會說對一家診所而言,這數量未免也太多了。”

哈利有個預感:他們走這條路可以離開迷宮,或者說,可以進入迷宮,進入黑暗的核心。

“你們有受檢人的姓名或個人資料嗎?”

葛黛搖搖頭:“通常會有,可是這家診所顯然採用匿名的方式。”

靠!哈利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可是還有鑒定報告對不對?我是說這些鑒定報告會指出某人是不是父親對不對?”

“對,是的。”葛黛說。

“那報告怎麼說?”

“我沒辦法立刻回答你,我必須進入每一筆數據,這得花更多的時間。”

“好,那你們會不會把鑒定過的基因圖譜儲存下來?”

“會。”

“這些鑒定報告跟用在刑事案件上的報告一樣詳細嗎?”

“更為詳細,要確定血緣關係,我們需要更多的基因標記,而半數的基因來自母親。”

“所以你是說我可以採集某人的口腔黏膜,送來這裏,讓你們比對這個人的基因跟馬倫利斯診所送來的基因是不是一樣嘍?”

“答案是可以。”葛黛說,語氣中透露出她想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很好,”哈利說,“我的同事會送來一些口腔黏膜,這些口腔黏膜是近幾年失蹤婦女的丈夫和小孩的,請你比對他們的基因是不是曾經被鑒定過。我會取得最高優先級的授權。”

葛黛的雙眼突然亮了起來:“我知道我在哪裏見過你了!你上過波塞脫口秀,這件事是不是關於……?”

即使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人,她還是壓低聲音,彷彿人們替那極惡之徒取的綽號受到詛咒,是污穢之語,具有魔力,不可以大聲說出口。

哈利打電話給卡翠娜,請她去聖赫根區的爪哇咖啡館跟他碰面。他將車子停在一棟老公寓前,公寓入口設有一個標誌,威脅說停放此處的車輛將被拖吊——儘管那入口的寬度只跟一台割草機差不多。伍立弗路人潮洶湧,人們匆匆來去,趁着星期六外出採買日用品。冰冷的北風吹過聖赫根區,吹進救主墓園,吹走了正在鞠躬的出殯隊伍頭上的黑帽子。

哈利點了一杯雙份意式濃縮咖啡和一杯康塔多調味咖啡,用外帶杯盛裝,在行人路上找了一張椅子坐下。對街池塘里有一隻孤單的白天鵝正靜靜漂游,頸部弧線有如一個問號。哈利看着那隻白天鵝,想起那個捕狐陷阱的名稱。北風吹來,在池塘水面吹起一陣漣漪。

“那杯康塔多還熱不熱?”

卡翠娜在他對面坐下,伸出了手。

哈利將外帶杯遞給她,兩人朝他的車子走去。

“星期六早上你能工作真好。”他說。

“星期六早上你能工作真好。”她說。

“我單身,”他說,“星期六早上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沒有半點價值,可是你呢?你應該要有自己的生活才對。”

他們走到哈利的車子旁,一個老頭站在那裏怒目瞪視哈利的車。

“我已經打電話叫拖吊車來了。”老頭說。

“我聽說拖吊車很熱門,”哈利說,打開門鎖,“只不過拖吊車要找地方停可麻煩得很。”

兩人坐上車,一個佈滿皺紋的指關節叩了叩車窗。哈利按下車窗。

“拖吊車就快來了,”老頭說,“你得留在這裏。”

“是嗎?”哈利說,亮出警察證。

老頭對警察證視若無睹,怒目看了看錶。

“你那個空間太窄了,根本算不上是入口,”哈利說,“我會派交通局的人來拆掉你違法設置的標誌,你可能得付一大筆罰金。”

“什麼?”

“我們是警察。”

老頭奪過警察證,一臉狐疑,看看哈利,又看看警察證。

“這次就算了,你們可以走了。”老頭咕噥說,滿臉失望,遞還警察證。

“不能就算了,”哈利說,“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交通局。”

老頭的雙眼像是要噴出火來。

哈利轉動鑰匙,發動引擎,讓引擎怒吼一聲,又轉頭望向老頭:“你得留在這裏。”

車子開走時,兩人都在後視鏡里看見老頭張口結舌的表情。

卡翠娜笑說:“你很壞啊!人家是老人家。”

哈利瞥了她一眼,她臉上的表情甚是奇怪,彷彿笑起來會痛似的。矛盾的是,芬利斯酒館的事件反而讓她在哈利身旁更加輕鬆,也許美麗的女子就是有這種奇特心理,拒絕她們反而可以贏得她們的尊敬,讓她們更信任你。

哈利的嘴角泛起微笑。今早他醒來時腦子裏還殘留着夢境片段,夢中卡翠娜坐在芬利斯酒館的廁所洗手台上,雙腿張開,他正在干她,幹得那麼用力,震得水管咯吱作響,馬桶濺出水來,日光燈管發出吱吱聲,明明滅滅。他每衝刺一次,臀部就觸碰到冰冷的陶瓷表面一次。他們的臀部、背部、大腿撞擊着水龍頭、烘手機、肥皂架,她背後的鏡子震動得如此厲害,以至於他的影像模糊不清,他們停下來后,他才看見鏡中那張臉並不是他。哈利心想,他做這個夢要是被她知道,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你在想什麼?”她問道。

“繁衍後代。”哈利說。

“哦?”

哈利遞給她一個小包裹,她打了開來,看見裏頭最上方是一張紙,標題寫着:DNA口腔黏膜採集包使用說明。

“這件案子好像跟親子血緣關係很有關聯,”哈利說,“我只是還不知道如何有關和為何有關。”

“那我們是要去……?”卡翠娜問,拿起一小包棉花棒。

“蘇里賀達村,”哈利說,“去採集那對雙胞胎的口腔黏膜。”

農場周圍的野地上,冰雪正在撤退,但依然盤踞在鄉野間的灰色冰雪十分濕滑。

羅夫·歐德森站在門口等他們,隨後端上咖啡。他們脫下外套,哈利表明來意。羅夫沒問原因,只是點點頭。

雙胞胎正在客廳里打毛線。

“你們要打什麼呢?”卡翠娜問。

“圍巾,”雙胞胎同時說,“阿姨在教我們。”

她們朝奧娜比了比,奧娜坐在搖椅上,也正在打毛線,對卡翠娜微笑說:“很高興再見到你。”

“我只是要採集一些她們的口水和黏膜,”卡翠娜爽朗地說,舉起棉花棒,“張開嘴巴。”

雙胞胎咯咯嬉笑,放下手中毛線。

哈利跟着羅夫走進廚房,廚房內一個大水壺裏的水已燒滾,裏頭瀰漫著熱咖啡的香氣。

“所以你們搞錯了,”羅夫說,“那個醫生不是兇手。”

“可能吧,”哈利說,“也可能他畢竟還是跟案子有點關聯,我可以再看一次農倉嗎?”

羅夫比個手勢,請哈利自便。

“可是奧娜整理過了,”他說,“裏面沒什麼可以看的了。”

農倉里的確整理得很乾凈。哈利記得那晚侯勒姆採集樣本時,雞血濺得滿地都是,又濃又黑,但現在都已清理乾淨。曾被血跡滲入的木地板呈粉紅色。哈利站在砧板前,看着門口,想像希薇亞站在這個位置殺雞時,雪人走了進來。她是不是十分驚訝?她已經殺了兩隻雞,不對,是三隻。他為什麼認為是兩隻?兩隻加一隻,為什麼是加一隻?他閉上雙眼。

當時有兩隻雞躺在砧板上,雞血灑在鋸木屑上,這是殺雞的正常方法。但第三隻雞躺在一段距離外,雞血沾染了地板,這是外行人的手法。血液凝結在第三隻雞的喉嚨被切斷的地方,就跟希薇亞的喉嚨一樣,他記得侯勒姆曾對此加以說明。他知道自己腦海中這時浮現的念頭不是新的,它跟其他未成形、未經過仔細思考、有如夢囈般的想法混雜在一起。第三隻雞和希薇亞一樣是被電切環殺死的。

他走到滲入血跡的地板旁,蹲了下來。

如果是雪人殺了最後一隻雞,為什麼他要用電切環而不是用小斧頭?原因很簡單,因為小斧頭消失在森林深處,所以雪人是在殺了希薇亞之後,才回來殺雞,他大老遠跑回來就是為了殺這隻雞,可是為什麼?難道是某種巫毒儀式?還是他突然心血來潮?胡扯,這個殺人魔會按照計劃進行,他有自己的一套模式。

一定有個原因。

為什麼?

“為什麼要採集這些東西?”卡翠娜問。

哈利沒聽見她進來。她站在農倉門口,單顆電燈泡放出的光芒照射在她臉上,她手中拿着兩個膠袋,裏頭放着棉花棒。哈利看見她站在門口,揚起手中膠袋朝他晃了晃,就跟在貝克家的情景相仿,但他看見了不一樣的東西,有了不一樣的發現。

“我說過了,”哈利咕噥說,細看粉紅色血跡,“我想這件案子跟血緣關係的關聯,在於兇手想隱藏某些事情。”

“是誰?”卡翠娜問,朝他走來,靴子鞋跟咔嗒咔嗒踩在木地板上。“你腦子裏想的兇手是誰?”

她在他旁邊蹲了下來,她的男性化香水自溫暖的肌膚表面散入冷空氣,朝他飄送而來。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不是說你的邏輯思考,我是說你的想法,你心裏有個理論。”她直截了當指出,右手食指在鋸木屑上亂畫。

哈利愣了愣:“連理論都還稱不上。”

“快點,說出來。”

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亞菲·史德普。”

“他怎麼樣?”

“根據史德普自己所說,他去找費列森治療網球肘,但包格希卻說費列森不保留史德普的病歷,我一直在問自己原因是什麼。”

卡翠娜聳聳肩:“可能史德普去治療的不只是網球肘,可能他怕自己動整形手術留下記錄。”

“如果費列森同意不替害怕留下整形記錄的患者保留病歷,那他的檔案里會連一個名字也沒有,所以我認為這裏頭一定另有隱情,而且這件事一定見不得人。”

“比如說?”

“史德普在波塞脫口秀上說謊,他說他的家族沒有發瘋或遺傳疾病的病史。”

“而事實上有?”

“先假設有,拿來當作理論。”

“那個稱不上理論的理論?”

哈利點點頭:“費列森是挪威最不為人知的法氏症候群專家,連他的助理包格希都不知道,那麼希薇亞和碧蒂怎麼會找上他?”

“對啊,怎麼會?”

“先假設費列森的專長不是遺傳疾病而是保密好了,畢竟是他親口說他的事業是建立在保密上的,因此有個患者兼朋友去找費列森,說他罹患法氏症候群,這個診斷是別處一個真正的法氏症候群專家做出來的,可是這個專家不具備費列森的保密專長,這件事卻又必須保密,於是這名患者堅持要費列森保密,也願意支付額外的錢,他也有財力負擔這麼龐大的金額。”

“史德普?”

“對。”

“但既然他已經被別人診斷出來了,那消息就可能會泄露啊?”

“史德普最害怕的不是這點,他最害怕的是被別人知道他跟他的孩子去做過檢查。他想知道他的孩子是不是也罹患這種遺傳疾病,但這件事必須非常秘密地進行,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是孩子的生父,因為有些人以為自己才是這些小孩的父親,好比說菲利普就以為自己是尤納斯的父親,還有……”哈利朝農莊點點頭。

“羅夫?”卡翠娜低聲說,呼吸急促,“那對雙胞胎?你認為……?”她揚起膠袋,“她們有史德普的基因?”

“有可能。”

卡翠娜看着他:“失蹤婦女……其他的小孩……”

“如果DNA鑒定結果顯示史德普是尤納斯和雙胞胎的父親,星期一我們就對其他失蹤婦女的小孩進行鑒定。”

“你是說……史德普在挪威各地跟一大堆女人上床?讓她們懷孕,等到她們生下小孩之後,又殺了她們?”

哈利聳聳肩。

“為什麼?”她問道。

“如果我的理論是正確的,那我們面對的當然是非常瘋狂的行徑,可是這純粹只是猜測而已,瘋狂行徑的背後通常都有一個非常清晰的邏輯。你有沒有聽過貝豪斯海豹?”

卡翠娜搖搖頭。

“公貝豪斯海豹冷血而且理性,”哈利說,“當母海豹生下它們的後代,從第一個關鍵期存活下來后,公海豹會試圖殺死母海豹,因為公海豹知道它再也不會跟這隻母海豹交配了,而公海豹不希望其他小海豹來跟它自己的後代競爭。”

卡翠娜聽了似乎有點難以消化。

“這太瘋狂了吧,”她說,“可是我不知道究竟哪個比較瘋狂,是某人跟海豹有同樣的思維?還是認為某人跟海豹有同樣的思維?”

“我說過了……”哈利站了起來,膝蓋發出咯吱一聲,清晰可聞,“這稱不上是理論。”

“你說謊,”她說,眼望着他,“你已經確定史德普是這些孩子的父親了。”

哈利以苦笑作為響應。

“你就跟我一樣瘋狂。”她說。

哈利以銳利的眼神看着她:“我們走吧,法醫學研究所在等你的棉花棒。”

“星期六?”卡翠娜撫平她在鋸木屑上頭的塗鴉,“他們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他們將膠袋送到了法醫學研究所,得到保證說今晚或明天一早就會收到鑒定結果,隨後哈利駕車送卡翠娜返回她位於塞路斯街的住所。

“窗戶里沒亮燈,”哈利說,“只有你一個人?”

“像我這樣的美女,”她微笑着,握住門把,“怎麼可能一個人呢?”

“嗯,你為什麼不希望我跟你在卑爾根警署的同事說你去了卑爾根?”

“什麼?”

“你認為他們聽說你在首都奧斯陸偵辦大謀殺案,會覺得很好笑嗎?”

她聳聳肩,打開車門:“卑爾根人才不認為奧斯陸是首都呢,晚安。”

“晚安。”

哈利駕車朝桑納街駛去。

他不甚確定,但他覺得自己剛剛看見卡翠娜愣了一下。不過他可以確定什麼呢?他連個咔嗒聲都不能確定,他原本以為是扣動扳機的聲音,結果只是小女孩薩爾瑪因為嚇壞了而折斷手中枯枝的聲音。但他無法再假裝下去了,他不能再假裝自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卡翠娜舉起左輪手槍指着菲利普背後,當他擋住她的射擊線時,他聽見了咔嗒聲,也就是薩爾瑪折斷枯枝時,他以為自己聽見的那種咔嗒聲。那是上油的左輪擊錘被放開的咔嗒聲。這表示擊錘曾經升起,卡翠娜曾經將扳機扣到超過三分之二的位置,子彈隨時可能擊發。那時她想射殺菲利普·貝克。

不行,他不能再假裝下去了,因為在農倉門口,當光線灑落在她臉上時,他認出了她,而且他也跟她說了,這件案子和血緣關係有關。

POB克努特·穆勒尼森喜歡英國女演員朱莉·克里斯蒂,簡直愛死了她,以至於他從不敢對妻子坦白以告。不過自從他懷疑妻子和埃及男演員奧馬爾·謝里夫搞精神外遇后,每當他坐在電視機前用眼睛貪婪地看着朱莉·克里斯蒂,他心裏就不再浮現罪惡感。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他的朱莉這時正和謝里夫激情地抱在一起。客廳桌上的電話響起,他接了起來,妻子按下DVD暫停鍵,他們最愛看的電影《日瓦戈醫生》中,這既美妙又令人難以忍受的一幕立刻凝結在他們眼前。

“呃,晚上好,霍勒,”穆勒尼森聽見哈利自報姓名后說,“我想你最近一定很忙。”

“你現在方便說話嗎?”電話那頭傳來嘶啞但溫和的聲音。

穆勒尼森看着茱莉顫抖的紅唇和迷濛的雙眼:“方便,哈利。”

“那天我去你的辦公室,你給我看一張拉夫妥的照片,我好像認出了什麼。”

“哦,是嗎?”

“你還說了一些關於他女兒的事,你說她‘長得這麼好,對不對啊?’,這句‘對不對啊?’好像在說我應該早就知道這件事一樣。”

“是啊,她真的長得很好不是嗎?”穆勒尼森說。

“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哈利說。

24圖翁巴

第十九日

一如預期,廣場飯店桑雅赫尼廳的水晶燈下,瀰漫著嘁嘁喳喳的熱鬧說話聲。史德普站在飯店門口迎接貴賓,下巴因為不停微笑而酸痛,虛假的熱烈招呼讓他的網球肘再度發作。負責宴會技術層面的一名公關公司年輕女員工走到他身旁,微笑着說賓客都已入席。她身穿中性黑西裝,頭戴耳機,耳麥不仔細看難以察覺,她的這身裝扮讓史德普聯想到電影《碟中諜》5中的女間諜。

“我們要進場了。”她說,用和善且近乎溫柔的動作替他調整領結。

她朝桑雅赫尼廳走去,史德普看見她手上戴了婚戒,臀部在他面前左搖右擺。她是不是生過小孩?她的黑褲子十分合身,緊貼着充分鍛煉過的臀部。史德普想像着她赤裸着俏臀躺在他位於阿克爾港豪宅床鋪上的模樣。但她看起來太專業了,他得花太多工夫、費盡唇舌才能釣到她。他在門邊一面大鏡子中和她目光交接,知道自己被逮到了,便堆滿笑容,表示抱歉。她禁不住笑了,雙頰有點不專業地泛起紅暈。不可能的任務?算不上不可能,只是今晚不行。

他進廳時,八人座的主桌前每個人都站了起來。他的晚宴搭檔是他的女副主編,這是個無趣卻必要的選擇。女副主編已婚,有小孩,一張臉因為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個小時而飽受蹂躪。她的孩子頗為可憐,但要是哪天她發現人生不是只有《自由雜誌》,可憐的人就變成他了。史德普的目光掃視整間桑雅赫尼廳,眾人都向他舉起酒杯說Sk?l(乾杯)。亮片、珠寶和微笑的眼睛在水晶燈下閃爍光芒,各類洋裝爭奇鬥豔,露肩、露背、無肩帶,無恥。

音樂響了起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交響詩澎湃遼闊的音色從喇叭流瀉而出。史德普和公關公司開會時,曾指出這樣的進場方式不太有創意,十分浮誇,讓他想到上帝造人,公關公司人員說這正是他們想營造出來的氣氛。

一位電視名主持人在煙霧和燈光效果中踏上大舞台,他開價六位數字來主持這場慶祝會,也如願以償。

“各位女士先生!”他對着大型無線麥克風說,那麥克風令史德普聯想到碩大而勃起的陽具,“歡迎!”名主持人的嘴唇幾乎觸碰到那根黑色陽具,“歡迎參加今晚的盛會,我保證這絕對會是個特別的夜晚!”

史德普已開始期待慶祝會結束。

哈利看着他辦公室書架上已故警察俱樂部的照片,他試着思考,但腦子轉個不停,無法找到立足點,無法看見整體畫面。他一直覺得似乎有某個人熟知內情,某個人很清楚他打算做什麼,但他沒預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變得如此難以想像地簡單,同時又不可思議地複雜。

穆勒尼森告訴他說,卡翠娜一直被視為卑爾根警署犯罪特警隊最大有可為的警探,是一顆明日之星,從來不惹麻煩。是的,的確有一起事件導致她申請轉調性犯罪小組。一名偵查終結案件里的證人打電話去警署申訴,說卡翠娜·布萊特依然會去他家詢問新的問題,即使他明白地告訴卡翠娜說他已經向警方提出正式的證詞,她還是窮追不捨。這下子大家才發現原來卡翠娜在沒告知上司的情況下,已獨立查案查了好幾個月。她在下班時間進行私下調查,通常這不會造成問題,但卑爾根警方正好不希望這件案子再被挖出來。卡翠娜被告知卑爾根警方對這件案子的態度,她的響應是指出當時的調查有好幾個瑕疵,但她並未得到同情,沮喪之餘,她申請轉調。

“她好像着魔一樣非常執着於那件案子,”這是穆勒尼森說的最後一句話,“我記得她丈夫就是在那個時候離開她的。”

哈利掛上電話,踏進走廊,來到卡翠娜的辦公室。按照規定,她的辦公室上了鎖。他繼續往前走,來到影印室,從一包書寫紙旁邊的矮架子上,拉出一台裁紙機。裁紙機的底座以鐵鑄成,又大又重,上頭附有一支裁刀。他記得這台大裁紙機從來沒人用過。他抱着裁紙機踏上走廊,回到卡翠娜的辦公室門前。

他將裁紙機高舉過頭,瞄準目標,揮動雙臂奮力砸下去。

裁紙機擊中門把,將門鎖給敲進了門框,門框發出巨大的噼啪聲。

哈利在裁紙機落地前趕緊移開雙腳。裁紙機發出一聲悶響,落在地上。他大腳一踢,門板爆出許多碎裂木片,彈了開來。他將裁紙機從地上抬起來,搬了進去。

卡翠娜的辦公室和他昔日跟哈福森警官共享的辦公室十分相似,整整齊齊、沒有擺設、沒有照片、沒有任何私人物品。辦公桌的頂層抽屜有個簡單的鎖,控制所有的抽屜。裁紙機砸了兩次之後,頂層抽屜和鎖就被砸爛。哈利在抽屜里翻尋,將文件推到一旁,仔細搜查塑料檔案夾、打洞機和其他辦公用品,在其中發現了一把小刀。他拔起刀鞘,看見刀鋒前端有鋸齒,這絕對不是童軍刀。哈利將刀鋒往小刀下方那疊文件壓了下去,小刀像是切入一堆棉花似的,毫無阻礙地切到了底。

下面一格抽屜里放着兩盒未開封的左輪配槍子彈。哈利找到的私人物品只有兩枚戒指,其中一枚鑲着寶石,在桌燈照耀下閃動燦爛光芒。他曾經見過這枚戒指,他閉上雙眼,在記憶中找尋曾在哪裏見過。一枚大而俗麗的戒指。鑲有各色寶石。拉斯韋加斯風格。卡翠娜絕不可能戴這種戒指。他想起自己在哪裏見過了。他感覺脈搏猛烈跳動:強勁,但穩定。他曾在一間卧室里見過這枚戒指——那是貝克家的卧室。

桑雅赫尼廳的晚餐已經結束,餐桌皆已收走。史德普倚着大廳後方的牆壁,看着舞台,只見賓客聚集在舞台前,痴迷地看着舞台上的樂團表演。樂團發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這是非常昂貴的音樂聲,也是妄自尊大的音樂聲。史德普原本對這種做法有所懷疑,但公關公司的人說服他說營造這種體驗是一種投資,可以用來收買員工的忠誠、自尊和熱情,讓他們為公司打拚。花錢購買一點成功的國際形象就等於是強調《自由雜誌》的成功,同時建立《自由雜誌》的品牌,讓廣告客戶願意和《自由雜誌》這項成功商品沾上邊。

樂團主唱將手指按在耳麥上,飆上最高音,唱出他們的八十年代全球暢銷金曲。

“沒有人能像莫滕·哈克特那樣,唱走音聽起來還那麼美。”史德普身旁傳來一個聲音。

他一轉頭,立刻知道自己見過這名女子,因為美麗的女子他過目不忘。他開始逐漸記不得的是身份、地點和時間。她身材苗條,身穿素色黑洋裝,側邊開衩,令他想起某人,令他想起碧蒂,碧蒂也有這樣一件洋裝。

“真丟臉。”他說。

“那個音很難唱上去。”她說,目光一直在樂團主唱身上。

“真丟臉,我記不起你的名字,我只知道我見過你。”

“我們沒正式見過面,”她說,“你只是看過我一眼而已。”她撥開垂落面前的黑髮。她十分有魅力,散發著一種堅毅、古典的風格,有英國超級名模凱特·莫斯的味道,碧蒂則有加拿大性感演員帕梅拉·安德森的味道。

“那還情有可原。”他說,覺得自己正在蘇醒,血液開始在體內竄流,將香檳帶到了腦中的部分區域,使他放鬆下來,而不是感到睏倦。

“你是誰?”

“我叫卡翠娜·布萊特。”

“哦,對,你是我們的廣告客戶嗎,卡翠娜?還是銀行專員?房東?自由攝影師?”

卡翠娜對每個問題都微笑搖頭。

“我是不速之客,”她說,“你們的一個女記者是我的朋友,她告訴我晚宴后是哪個樂團會來演唱,說我可以穿洋裝溜進來。你想趕我走嗎?”

她舉起香檳杯,湊到唇邊。她的唇不是他喜歡的那種豐滿唇型,但顏色深紅而且濕潤。她依然盯着舞台看,因此他可以恣意地觀察她的側面輪廓,也就是全身的側面輪廓,觀察她露出的背部和乳房的完美弧線,她的乳房不需要矽膠,也許穿一件合適的胸罩就行了,但這對乳房可以哺乳嗎?

“我正在考慮,”他說,“你有異議嗎?”

“威脅可以嗎?”

“也許可以。”

“我在外面看見狗仔隊正在守候你的賓客,等他們出去時出其不意地拍照。如果我告訴狗仔隊說,我那個記者朋友拒絕你的求歡之後,你就跟她說她在《自由雜誌》以後別想混下去呢?”

史德普從心底放聲大笑,他發覺他們吸引了其他賓客的好奇目光。他朝她倚身過去,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他自己使用的古龍水味道一樣。

“第一,我不怕壞名聲,尤其是我手下亂報料的爛八卦。第二,你的朋友是個沒用的記者。第三,她說謊,我幹了她三次,你大可以去跟狗仔隊說。你結婚了嗎?”

“對,”那陌生女子說,轉頭望向舞台,挪動身體重心,讓洋裝露出一條縫,可以瞥見裏頭的蕾絲胸罩。史德普只覺得嘴唇發乾,於是啜飲一口香檳,眼睛看着聚在舞台前方踮起腳的女賓客,鼻子專註吸氣。他可以從站立處聞到女性陰部的氣味。

“你有小孩嗎,卡翠娜?”

“你希望我有小孩嗎?”

“對。”

“為什麼?”

“因為透過創造生命,女人學會臣服於大自然,讓她們比其他女人和男人對生命有更深刻的洞見。”

“胡扯。”

“不對,創造生命讓你們女人降低找男人來代替父親的渴望,你們只是喜歡享受這場遊戲而已。”

“好吧,”她笑說,“那我有小孩,你想玩什麼遊戲?”

“哇嗚,”史德普說,看了看錶,“動作太快了吧。”

“你想玩什麼遊戲?”

“每種遊戲都想玩。”

“太好了。”

樂團主唱閉上雙眼,雙手抓住麥克風,唱出歌曲的漸強段落。

“這個派對無聊死了,我要回家了。”史德普將空酒杯放在一台被嗖嗖推過的推車裏,“我住在阿克爾港,和自由雜誌社同一棟大樓,不過是在頂樓,最高的樓層,金字塔的頂端。”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在哪裏,你需要多少準備時間?”

“給我二十分鐘。答應我在你離開之前,你不會跟任何人說話,連你那個女性朋友也不行,可以嗎?卡翠娜·布萊特?”

他看着她,希望自己說對了她的名字。

“相信我,”她說,他看見她眼中放出奇異的微光,猶如天空閃現一絲森林大火的跡象,“我跟你一樣希望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她舉起酒杯,“對了,你幹了她四次,不是三次。”

史德普享受她看他的最後一眼,然後朝出口走去,他背後的樂團主唱依然在水晶燈下用假聲發出幾乎難以辨別的顫音。

一扇門重重甩上,興奮而響亮的說話聲在塞路斯街回蕩,四名年輕人正要前往基努拉卡區的酒吧。他們經過停在行人路旁的一輛車,沒注意到裏頭坐着一名男子。他們轉過街角,街上再度安靜下來。哈利朝風擋玻璃傾身,抬頭往卡翠娜家的窗戶看去。

他大可以打電話給哈根,或是發出警報,帶麥努斯和警車一起來,但他有可能判斷錯誤。他必須事先確定,因為他和她都有太多東西必須顧慮。

他下了車,來到大門前,按下沒標示名牌的三樓門鈴,等待一會兒,接着又按了一次。他走回車子,從後備廂里拿出撬棒,回到大門,按下二樓門鈴。一名男子用昏沉的聲音問道:“誰?”背景是吵鬧的電視聲。十五秒后,男子下樓開門,哈利亮出警察證。

“我沒聽見有人家裏發生爭執,”男子說,“是誰打電話報警的?”

“我自己去找就好了,”哈利說,“謝謝你的協助。”

三樓門前一樣沒有名牌。哈利敲了敲門,將耳朵貼在冰冷的木門上聆聽,然後將撬棒頂端嵌入門框間的縫隙,門鎖的正上方。塞路斯街的公寓是蓋給奧克西瓦河沿岸的工廠工人住的,採用的是最便宜的建材。哈利在一小時內進行的第二次強行進入,三兩下就成功了。

他站在走廊的黑暗中聆聽片刻,先不打開電燈,低頭看着面前的鞋架。鞋架上有六雙鞋,沒有一雙鞋的大小屬於男性。他拿起一雙卡翠娜今天稍早穿的靴子,看見鞋底依然是濕的。

哈利走進客廳,按亮手電筒,並沒打開天花板上的燈,以免被她在街上發現家裏有不速之客。

光束掃過磨損的松木地板,木板間釘着大釘子。客廳里擺着素色白沙發、矮書架、一組英國高級音響品牌Linn(蓮)的喇叭。牆邊有個凹室,床鋪窄小整齊,小廚房裏有爐子和冰箱。這間屋子給人的感覺是簡樸、有秩序和整潔,就跟他家一樣。光束照射到一張臉,那張臉用僵硬的神情看着他,接着又照到另一張,然後又是一張。那是三張黑色木製面具,上頭有刻紋和彩繪。

他看了看錶。十一點。他讓光束再往裏頭射去。

屋內只有一張桌子,桌子旁的牆壁上釘着剪報,從地板到天花板釘滿整片牆壁。他走近了些,視線掠過一張張剪報,感覺脈搏猶如蓋格計數器般開始強烈跳動。

牆壁上釘的全都是命案剪報。

而且是很多宗命案的剪報,應該有十到十二宗,有些年代久遠,剪報都已發黃,但哈利清楚記得這些命案,因為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這些都是他帶頭調查的命案。

桌上的計算機和打印機旁放着一疊檔案夾,裏頭是命案報告。他打開其中一個檔案夾,裏頭並不是他偵辦過的命案報告,而是厄里肯山發生的萊拉·奧森命案報告,另一個檔案夾里是菲雷希恩區的歐妮·黑德蘭失蹤案報告。第三個檔案夾里是卑爾根發生的一宗警察暴力事件,申訴對象是葛德·拉夫妥。哈利翻看報告,發現一張他在穆勒尼森的辦公室里見過的照片。他看着那張照片,覺得一切都再明顯不過。

打印機旁是一疊紙,最上方那張紙畫了些東西,看起來像是外行的鉛筆素描,但主題十分清楚。紙上畫的是雪人。雪人的臉頗長,彷彿融化了一般;炭黑色的眼睛死氣沉沉,紅蘿蔔鼻子又細又長,朝地上指。

哈利翻看那疊紙,看見有好幾張素描,全都是雪人,大部分都只有臉。是面具,哈利心想,是死亡面具。其中一張臉有嘴喙,旁邊是小小的人類手臂,下方是鳥類的腳。另一個面具長着豬鼻子,戴一頂禮帽。

哈利開始搜索房子另一頭,在心中告訴自己他在芬島對卡翠娜說過的話:清空腦袋裏的預期,只要看,不要找。他打開所有的紙箱和抽屜,翻動廚房用具、清潔用具、衣物、外國的洗髮精、卧室里的奇特乳霜。她的香水味濃濃地瀰漫在卧室里。淋浴間的地上是濕的,洗臉盆上放着一根棉花棒,上頭沾了睫毛膏。他從浴室走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只知道那樣東西不在這裏。他直起身來,環顧四周。

不對。

那樣東西在這裏,他只是還沒找到而已。

他拿下架上的書,打開儲水槽,檢查地上和牆上是否有鬆動的木板,翻開凹室里的墊子。然後就檢查完了。每個地方他都搜過了。他沒能成功找到那樣東西,但任何搜索行動最重要的前提是:你沒找到的東西和你找到的東西同樣重要。現在他知道自己沒找到什麼東西了。哈利看了看錶,開始收拾。

他將抽屜放回原位時,突然想到自己沒檢查打印機。他拉開打印機的紙匣,看見最上面一張紙已然泛黃,而且比一般打印紙還來得厚。他拿起那張紙,聞到上面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彷彿浸過香料或被燒過。

他打開桌燈,將那張紙湊到燈光前,找尋記號。他找到了。那張紙的右下角有個水印,只有高級紙張才會有這種水印,湊到燈泡前就清晰可見。他喉嚨的血管似乎鼓起,血液突然開始奔流,腦部大聲呼喊需要更多氧氣。

哈利打開計算機,又看了看錶,凝神細聽,等待計算機開機,開機速度非常慢,彷彿花了永恆的時間。他直接進入搜索功能,鍵入關鍵詞,用鼠標按下“搜索”。一隻小狗跑了出來,跳上跳下,無聲吠叫,好讓人排遣搜索時間。哈利盯着被搜索文件的名稱閃過,最後視線移到一排文字上:沒有符合搜索的項目。他檢查自己是否打錯關鍵詞:圖翁巴。他閉上眼睛,聽見計算機發出深沉的吱吱聲,猶如一隻深情款款的貓。電腦停了下來。哈利張開眼睛。找到一個項目。

哈利將光標移動到Word標示上,一個黃色方塊跳了出來。修改日期:九月九日。他用顫抖的手指按了兩下鼠標鍵。白色背景和幾行字出現在屏幕上。毋庸置疑,上面的文字和雪人寄來的一模一樣。

25死線

第二十日

史德普躺在床上。這張床是在大阪的密索谷工廠依照定製規格縫製並組裝完成,然後再運送到印度金奈的鞣皮廠,因為泰米爾納德邦的法律禁止直接出口這種皮革。這張床從下訂單到收到貨品,足足花了六個月,但值得等待。這張床就像藝妓一樣,完全符合他的身體曲線,在必要處給予支撐,還能調整任何高度和方向。

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柚木扇葉緩緩轉動。

她正搭電梯上來找他。他透過對講機說他在卧室等,將門微微打開。沁涼的絲質短內褲貼在他因喝酒而微微發熱的身體上。《海洋咖啡館》CD的樂音從Bose(博士)音響系統的精巧喇叭傳出——喇叭藏在房子裏的每個房間角落。

他聽見她的高跟鞋咔嗒咔嗒踏過客廳地板,緩慢而堅定,光聽這聲音就讓他硬了起來,要是她知道等着她的是什麼……

他的手在床底下搜尋,手指找到了他要找的。

她的身影出現在房門口,峽灣上空灑下的月光映照出她的身體輪廓。她嘴角含笑看着他,解開黑色真皮長外套的腰帶,外套落在地上。他倒抽一口氣,但她外套里依然穿着洋裝。她走到床前,遞了一件橡膠製品給他,那是一張面具,粉紅色的動物面具。

“戴上這個。”她用冷靜的公事口吻說。

“哇,”他說,“一張豬臉。”

“照我的話做。”她眼中再次閃動奇異的黃色微光。

“Maisoui,madame.(是,小姐。)”

史德普戴上面具,面具蓋在他整張臉上,氣味聞起來有如洗滌手套,他只能透過眼部的細小縫隙看着她。

“那我要你……”他開口說,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面具蒙住,變得陌生而奇怪。他話只說到這裏就感覺左眼一陣刺痛。

“你給我閉嘴!”她喊道。

他這才緩緩意識到自己被打了。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反應,這樣會掃了她玩角色扮演的興緻,但他實在忍俊不禁,因為這一切實在太過荒謬了。豬面具!冷冷黏黏的粉紅色橡膠面具,上頭還有豬耳朵、豬鼻子和豬嘴巴。他粗聲大笑。下一拳擊中他的腹部,力道兇猛,使他屈起身體,發出呻吟,倒在床上。他並未發覺自己停止了呼吸,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在緊貼的面具里拚命喘息,同時感覺到她將他的手臂扭到背後。氧氣終於抵達他的腦部,疼痛也同時來到,怒意隨之升起。他媽的死賤人,她以為自己在幹嗎?他奮力掙脫,想抓住她,卻發現雙手無法動彈——他的雙手被牢牢固定在背後。他抖動雙手,感覺手腕被某種東西銳利地嵌住了。是手銬?這個變態的死賤人。

她將他推到坐姿。

“你看見這是什麼了嗎?”他聽見她低聲說。

但他臉上的面具歪到一旁,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我不用看見也能聞到你的屄味。”他說。

他的太陽穴受到一記重擊,令他的聽覺就好像CD跳針一樣。聽覺恢復時,他還直挺挺坐在床上。他感覺到某種液體沿着面具邊緣流下臉頰。

“你用什麼東西打我?”他大喊,“我在流血,你這個瘋女人!”

“這個。”

史德普感覺到某種堅硬的東西壓上了他的鼻子和嘴巴。

“聞聞看啊,”她說,“味道很好聞對不對?這是鋼鐵和擦槍油的味道。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聞起來很特別對不對?無煙火藥的氣味會更好聞,到時候如果你還聞得到的話。”

這只是個暴力遊戲,史德普告訴自己,這只是角色扮演。但她的聲音有點異樣,這整個情況有點異樣,使得他對此刻發生的事產生了不同觀點。他長久以來不曾有過的感覺浮上心頭,他已經太久沒有這種感覺,必須回溯到童年才記得起來,以至於他一下子認不出來——這種感覺叫恐懼。

“我們不發動引擎嗎?”侯勒姆話聲發顫,將身上的皮夾克裹得更緊了些,“亞馬遜這款車推出的時候是以暖氣功能強大著稱的啊。”

哈利搖搖頭,看了看錶。一點半。侯勒姆的亞馬遜停在卡翠娜的公寓外,他們已經坐在裏頭等了一個多小時。夜是藍灰色的,街上空寂無人。

“這輛車原本是加州白,”侯勒姆繼續說,“沃爾沃色碼四十二號,前任車主把它漆成黑色,算得上是老式汽車,每年只要付三百六十五克朗的道路稅,一天只要一克朗……”

侯勒姆看見哈利露出警告的神情,便住了口,伸手將美國歌手大衛·羅林斯和吉莉安·韋爾奇的歌聲調大了些,這是他唯一能忍受的新近音樂。他將CD轉錄到卡帶上,不只是為了能用車上新安裝的卡帶播放器聆聽,也因為他屬於極少數不妥協的音樂發燒友,認為CD無法產生卡帶那種獨特而溫暖的音質。

侯勒姆知道自己話太多,因為他相當緊張。哈利只跟他說卡翠娜必須從一些訊問工作中除名,還說如果他不知道細節,接下來幾星期的日常工作會輕鬆一點。侯勒姆是個愛好和平、喜歡悠哉的聰明人,不愛惹麻煩,但這不表示他喜歡現在這個狀況。他看了看錶。

“她去某個男人家了。”

哈利有了反應:“你怎麼會這麼想?”

“你剛剛不是說她恢復單身了嗎?現在的單身女人跟我們這些單身漢是差不多的。”

“你這話的意思是?”

“四個步驟:出門,觀察對象,選定最弱的獵物,攻擊。”

“嗯,你需要四個步驟?”

“前三個步驟,”侯勒姆說,調整後視鏡,整理自己的頭髮,“我只挑起人家的慾望,不會真的下手。”侯勒姆考慮過擦髮油,卻又覺得有點過了,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許那正是他需要的,放手去做。

“靠!”哈利衝口說,“媽的真該死!”

“怎麼了?”

“濕的淋浴間、香水、睫毛膏,你說對了。”哈利拿出手機,瘋狂地按了幾個號碼,對方几乎立刻接了起來。

“請問是葛黛·倪維克嗎?我是哈利·霍勒,你還在進行鑒定嗎?……好,有沒有什麼初步發現?”

侯勒姆看着哈利咕噥了兩聲“嗯”和三聲“是”。

“謝謝,”哈利說,“還有請問今天晚上有沒有其他警官打電話問你同樣的……什麼?……我知道了。對,鑒定完成後請通知我。”

哈利切斷電話:“你可以發動引擎了。”他說。

侯勒姆轉動點火裝置上的鑰匙:“現在是怎樣?”

“我們去廣場飯店,卡翠娜今天晚上打電話去研究所問過鑒定結果了。”

“今天晚上?”侯勒姆踩下油門,駕車右轉朝松內廣場駛去。

“她們正在進行初步化驗,確認血緣關係的可能性達到百分之九十五,然後再逐漸推高到九十九點九。”

“然後呢?”

“現在已經百分之九十五確定史德普是歐德森雙胞胎和尤納斯的父親。”

“我的老天爺。”

“我想卡翠娜一定是照你說的遵行周六夜四步驟去行動了,獵物是史德普。”

哈利打電話給重案指揮室,請求支持。經過整修的老引擎發出怒吼,亞馬遜在夜色中穿過基努拉卡區的寧靜街道。車子經過奧克西瓦急診室,駛過主街的電車軌道時,出風口果真吹出了強勁的暖氣。

《世界之路報》記者奧丁·納肯站在廣場飯店外的行人路上要凍僵了,心中詛咒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尤其詛咒他的工作。根據他的判斷,最後一批賓客正要離開《自由雜誌》慶祝會。依照慣例,最後離開的賓客是最有趣的,也是最上得了隔天頭條的人。但截稿期限正逐漸進逼;再過五分鐘他就必須離開,回到數百米外位於奧克許街的辦公室,開始寫信。這封信是要寫給編輯的,寫說他已經是個成人,受夠了站在派對外面像個青少年,鼻子貼在窗玻璃上,看着裏頭,希望有人能出來跟他說誰和誰跳舞、誰買了酒請誰、誰和誰擁抱;同時也寫說這是他的辭呈。

八卦流言正在外頭流傳,內容棒到不可思議,但他們自然不可能將這種東西印在報紙上。可以寫些什麼是有限度的,而且有不成文的規定,至少他這一代的記者必須遵守這些規定,無論那些規定是什麼。

納肯評估現場狀況,只剩下幾個記者和攝影師還在現場撐着,他們和他的《世界之路報》一樣有名人八卦的截稿期限。這時一輛沃爾沃亞馬遜朝他們直衝而來,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停在行人路旁。

前座跳下一個人,納肯立刻認出那人,他對攝影師打個手勢,跟着那名警官奔進門內。

“哈利·霍勒,”納肯追了上去,氣喘吁吁地問,“警方為什麼要來這裏?”

眼睛佈滿血絲的哈利轉頭望向納肯:“去參加派對,納肯,派對在哪裏?”

“二樓的桑雅赫尼廳,可是恐怕已經結束了。”

“嗯,有沒有看見史德普?”

“史德普提早回家了,你找他有什麼事?”

“沒事,他一個人離開的嗎?”

“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哈利陡然停下腳步,轉頭看他:“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納肯側過了頭,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可以肯定絕對出事了。

“有流言說他搭上了一個正妹,那個正妹的眼神挑逗無比。很可惜,這種事不能發稿。”

“然後呢?”哈利吼道。

“然後有個符合這個描述的女人在史德普離開二十分鐘后,搭出租車離去。”

哈利立刻轉頭沿原路奔了回去,納肯緊跟在後。

“你有沒有跟蹤她,納肯?”

納肯完全忽略哈利的諷刺口吻,現在無論什麼口氣對他都全然不起作用。

“她不是名人,霍勒。這樣說好了,名人搞上非名人不算新聞,當然除非這個女人願意站出來發表聲明,不過她早就走了。”

“她長什麼樣子?”

“苗條,深色頭髮,長得很美。”

“穿什麼衣服?”

“長的黑色皮外套。”

“謝了。”哈利跳上亞馬遜。

“嘿,”納肯大喊,“我的回報咧?”

“一夜的好眠,”哈利說,“因為有你的協助,本市更加安全。”

納肯苦着一張臉,看着那輛飾以跑車條紋的老車發出低沉洪亮的笑聲,加速駛離。該離開這一切了。該遞辭呈了。該長大了。

“截稿期限要到了,”攝影師說,“我們得回去寫這些爛東西啦。”

納肯死心地嘆了一口氣。

史德普盯着面具里的黑暗,心想不知道她想幹嗎?她拉着手銬將他拖進浴室,用她聲稱是左輪手槍的東西抵着他的肋骨,命令他跨進浴缸。她在哪裏?他屏住呼吸,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某種電子嗡鳴聲。是不是浴室的一根日光燈管快要壞了?太陽穴滲出的血已流到嘴角,他的舌尖嘗到強烈的金屬甜味。

“碧蒂·貝克失蹤的那天晚上你在哪裏?”她的聲音從浴缸旁傳來。

“我在家裏,在這裏。”史德普回答,試着思考。她說她是警察,他旋即記起自己在冰壺練習場見過她。

“只有你一個人?”

“對。”

“希薇亞·歐德森遇害的那天晚上呢?”

“也是一樣。”

“整個晚上都一個人在家,沒跟人講過話?”

“對。”

“所以沒有不在場證明?”

“我說過我在這裏了。”

“很好。”

很好?史德普心想。為什麼他沒有不在場證明很好?她到底要什麼?要逼他招供嗎?為什麼她走得越近,那個電子嗡鳴聲就越大?

“躺下來。”她說。

他乖乖躺下,冰冷的陶瓷浴缸表面令他背部和大腿感到刺痛。他的氣息在面具內凝結成水氣,使得他更難以呼吸。她的聲音再度傳來,這次距離很近。

“你想怎麼死?”

死?她瘋了,精神錯亂了,頭殼燒壞了。還是她其實沒有瘋?他告訴自己保持頭腦清醒,她只是想嚇唬他而已。這一切是不是那個哈利·霍勒在背後搞鬼?他是不是低估了那個酒鬼警察?但他全身顫抖,抖到可以聽見手上的豪雅腕錶不斷敲擊浴缸,彷彿他的身體已經接受了頭腦尚不願意接受的事實。他用頭部摩擦浴缸底部,試圖將豬面具弄正,好讓他能從小縫裏看出去。他就要死了。

這就是她要他躺進浴缸的原因,這樣才不會搞得一團糟,而且所有證據都可以輕易除去。胡扯!你是亞菲·史德普,她是警察,他們哪裏知道什麼。

“好,”她說,“抬起你的頭。”

面具。終於要拿下面具了。他照她的話做,感覺她的手觸碰他的額頭,然後是背部,但她並未取下面具。有個又細又堅韌的東西套上了他的脖子。搞什麼鬼?那是絞索!

“不要……”他開口道,才說兩個字就戛然而止,因為絞索勒住了他的氣管。手銬抵着浴缸底部不斷摩擦,咯咯作響。

“他們都是你殺的,”她說,絞索又收緊了些,“你就是雪人,亞菲·史德普。”

她說出來了,她大聲說出來了。腦部缺氧使他感到暈眩,他猛烈地搖頭。

“對,你就是雪人,”她說,猛力一拉,他感覺自己的頭像是要被切斷似的。“你被指認了。”

黑暗突然降臨。他抬起一條腿,又讓腿落下,腳跟虛弱地敲上浴缸,發出空洞的砰的一聲,在浴室里繚繞。

“你知道這種上涌的感覺是什麼嗎,史德普?這是腦部得不到充分氧氣的感覺,很美妙對不對?我前夫以前就喜歡我勒住他脖子,讓他自慰。”

他想大叫,想將身體裏殘存的一點空氣擠過鐵絞索,但完全無法辦到。老天,難道她連自白都不要嗎?接着他感覺到死亡,他的腦子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宛如香檳氣泡的嘶嘶聲。難道死亡就是這樣發生的嗎?這麼簡單?他不希望死亡來得這麼簡單。

“我要把你吊在客廳里,”她在他耳邊說,深情地拍了拍他的頭,“面對峽灣,這樣你就有風景可以看。”

他聽見細微的嗶嗶聲。好像電影裏的心律監測儀警告聲,他心想。當曲線變為一條直線,心臟就停止跳動。

26緘默

第二十日

哈利又按了一次史德普家的門鈴。

一隻找不到獵物的貓頭鷹在運河路橋上行走,低頭看着那輛黑色亞馬遜停在阿克爾港空無車輛的廣場中央。

“他家如果有女人的話,他一定不會開門。”侯勒姆說,抬頭看着三米高的玻璃門。

哈利按下其他門鈴。

“那些只是辦公室,”侯勒姆說,“我在報紙上讀過史德普一個人住在頂樓。”

哈利環顧四周。

“不行,”侯勒姆說,他猜出哈利在動什麼念頭,“用撬棒也不行,鋼化玻璃是打不破的,我們得等管理員……”

哈利已朝亞馬遜走了回去,這次侯勒姆猜不透哈利在想什麼,直到哈利坐上駕駛座,侯勒姆才想到鑰匙還插在點火裝置上。

“不行,哈利!不行!不要……”

侯勒姆的呼喊聲淹沒在引擎怒吼聲中。車輪在被雨打濕的路面上空轉幾圈,接着就起步加速。侯勒姆擋在路中央揮舞雙臂,一看見方向盤后哈利的眼神,立刻跳到一旁。那輛亞馬遜的保險桿撞上玻璃門,發出一聲悶響。玻璃門瞬間化為白色水晶狀,並未發出一絲聲音,在空中停留片刻之後,才丁零噹啷碎落一地。侯勒姆還沒來得及目測損害程度有多大,哈利已下車,大步走進缺了玻璃門的入口。

侯勒姆急忙跟上,一邊不住咒罵。哈利拉了一個種了兩米高棕櫚樹的大花盆,拖到電梯前,按下按鈕。閃亮亮的鋁製電梯門打開,他用那盆棕櫚樹卡住電梯門,然後指向一扇設有綠色逃生口標誌的白色大門。

“你走逃生梯,我走主樓梯,這樣就能包圍所有脫逃的路徑。六樓見,侯勒姆。”

侯勒姆爬上狹窄鐵梯,才爬到三樓就已汗如雨下。他的身體和頭腦對這種需要體力的行動都毫無準備,天啊,他可是個鑒識員!他的任務是重建現場狀況,而不是創造現場。

他稍作停留,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在樓梯間回蕩。如果他碰上某個人,該怎麼辦?哈利的確叫他帶着自己的配槍前往塞路斯街,難道哈利的意思是說他會用得着這把槍嗎?侯勒姆扶着欄杆,繼續往上跑。倘若換作美國鄉村歌手漢克·威廉斯,他會怎麼做?他會埋首痛飲。性手槍樂團貝斯手錫德·維舍斯呢?他會比中指,然後逃走。那埃爾維斯呢?埃爾維斯·普雷斯利,也就是貓王呢?對了,侯勒姆用手握住自己的左輪配槍。

樓梯來到盡頭,他打開門,看見哈利背倚在走廊盡頭一扇褐色大門旁的牆壁上,一手拿着左輪手槍,另一手的食指按在嘴唇上。哈利看着侯勒姆,對褐色大門指了指。那扇大門微微開着。

“我們依序清查每個房間,”侯勒姆來到身旁之後,哈利壓低聲音說,“你查左邊,我查右邊,保持同樣的速度,互相掩護,還有別忘了呼吸。”

“等一下!”侯勒姆低聲說,“如果卡翠娜在裏面怎麼辦?”

哈利看着他,等待他往下說。

“我是說……”侯勒姆繼續說,試着將他的想法說出來,“如果發生最壞的狀況,我要對……同事開槍嗎?”

“如果發生最壞的狀況,”哈利說,“同事會對你開槍。準備好了嗎?”

來自史蓋亞村的年輕鑒識員侯勒姆點點頭,答應自己如果這次任務順利完成,他回去一定要擦那該死的髮油。

哈利輕輕將門撥開,踏進一隻腳。他立刻感覺到一陣氣流流過,那是風。他走到右邊第一扇房門前,左手抓住門把,右手舉槍向前指,推開門,走了進去。門內是書房,空蕩無人,桌子上方掛着一大張挪威地圖,上面釘有許多圖釘。

哈利回到玄關,侯勒姆在外頭等他。哈利對侯勒姆比個手勢,要他時時舉起手槍。

他們輕手輕腳搜查整間屋子。

廚房、藏書室、健身室、溫室、客房,全都空無一人。

他們走進客廳時,哈利覺得溫度驟降,也看見了原因。通往露台和游泳池的拉門完全開着,白色門帘在風中神經質地飄動。客廳兩邊各有一條小走廊,各自通往一扇門。哈利指示侯勒姆去打開右邊那扇門,他自己則走到左邊那扇門前面。

哈利吸了口氣,弓起身體,盡量不讓自己成為太大的目標,然後打開門。

他在黑暗中看見床鋪、白色床單和看起來可能是屍體的東西。他舉起左手在門內摸索電燈開關。

“哈利!”是侯勒姆的聲音,“快來,哈利!”

侯勒姆的聲音相當亢奮,但哈利充耳不聞,專註於眼前的黑暗。他的手找到開關,頓時,整個房間都沐浴在天花板聚光燈灑下的光芒中。房內空蕩蕩的。哈利查看衣櫃,轉身離開。侯勒姆站在右邊那扇房門外,舉槍指着門內。

“他不動了,”侯勒姆低聲說,“他死了,他……”

“那你就不用叫我叫得那麼急。”哈利說,走到浴缸旁,在裸體男子身旁蹲了下來,取下豬面具。男子的脖子上有一條紅色細痕,臉部蒼白腫脹,眼睛在眼皮下爆凸。亞菲·史德普的臉已完全變了樣。

“我打電話給現場勘察組。”侯勒姆說。

“等一等。”哈利伸出一隻手到史德普嘴巴前方,然後將手放在史德普肩膀上,搖了搖他。

“你在幹嗎?”

哈利搖得更大力了。

侯勒姆將手搭在哈利肩上:“可是哈利,難道你看不出來……?”

侯勒姆大驚失色,只見史德普張開眼睛,大口吸氣,猶如浮出水面的潛水員,痛苦地深深吸氣,喉嚨發出咯咯聲。

“她在哪裏?”哈利說。

史德普的眼睛無法聚焦,只是喘息不已。

“侯勒姆,你在這裏等着。”

侯勒姆點點頭,看着哈利離開浴室。

哈利站在史德普家的露台邊,二十米下是閃閃發亮的黑色運河。他在月光下可以看見水中橋墩上的女性雕像和空蕩的路橋。而那裏……就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漂浮着某個閃爍亮光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死魚的肚腹。那是一件皮外套的背面。她跳了下去。她從六樓跳了下去。

哈利踏上空花盆之間的露台邊緣,腦際閃過許多畫面:厄斯馬卡區,從山上俯衝潛入赫肯湖的愛斯坦,哈利和崔斯可將愛斯坦拖上岸,愛斯坦躺在國立醫院,頸部圍着一圈看似支架的東西。哈利從這個經驗中學到的是,如果要從非常高的地方入水,你必須用跳躍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俯衝。另外必須記得雙臂緊貼身體,這樣才不會摔斷鎖骨。但最重要的是在你往下看之前就必須做出決定往下跳,否則恐懼會襲擊你的正常判斷力。這就是為什麼當哈利的夾克發出輕輕的啪的一聲,跌落在露台地面時,他人已在半空中,耳際充滿轟轟聲響,黑的有如柏油路的黑色水面朝他急速進逼。

他併攏腳跟,下一刻就覺得體內的空氣似乎全被擠了出去,又好像有隻大手想剝去他全身衣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緊接而來的是令他全身麻木的寒意。他踢動雙腳,浮出水面,分辨方向,找到那件皮外套,開始向前游去。他的雙腳已逐漸失去知覺,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在這種溫度下,再過幾分鐘就會停止運作。他也知道如果卡翠娜的喉頭反射正常,並在她接觸水面時閉鎖,瞬間的溫度驟降可以救她一命,使她的身體停止新陳代謝,身體細胞和器官進入冬眠狀態,讓重要功能以最少的氧氣維持運作。

哈利在濃密沉重的河水中朝閃亮的皮外套游去。

他來到皮外套旁,抓住了她。

他的潛意識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她已芳魂杳然,被惡魔吞噬,因為在水中載浮載沉的只有那件皮外套而已。

哈利咒罵一聲,在水中掉頭,抬頭朝露台看去。露台的屋檐旁是金屬水管和斜屋頂,一直延伸到大樓另一側,也延伸到其他大樓的露台和逃生梯及信道,這些信道通向迷宮般的阿克爾港建築物。他用已無感覺的雙腿踢着水,確定卡翠娜完全沒有低估他;他落入了書上最古老的詭計。他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想淹死在水裏;那感覺應該很愉悅。

凌晨四點,哈利面前那張床上坐着身穿睡袍、全身顫抖的史德普。史德普的古銅色肌膚似乎褪了色,身體縮成一團變成老人,但他的眼珠已回復正常大小。

哈利沖了個熱水澡,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侯勒姆的毛衣,寬鬆的運動褲是向史德普借的。他們在客廳里可以清楚地聽見侯勒姆正通過手機派遣警力追捕卡翠娜。哈利指示侯勒姆請重案指揮室發出全面警戒,加勒穆恩機場的駐守警察必須提防她搭上清晨班機,戴爾塔特種部隊負責查抄她的住處,雖然哈利很確定他們在那裏一定找不到她。

“所以你認為這不是性愛遊戲,而是卡翠娜想殺你?”哈利問。

“認為?”史德普說,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她想把我勒死!”

“嗯,她還問你命案發生的時候你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我已經說過三次了,對!”史德普呻吟一聲。

“所以她認為你是雪人嘍?”

“天知道她是怎麼想的,那女人顯然是瘋了。”

“也許吧,”哈利說,“不過這不代表她說得不對。”

“什麼說得不對?”史德普看了看錶。

哈利知道孔恩律師正在前來這裏的路上,孔恩一到就會立刻叫史德普保持緘默。

哈利做出決定,傾身向前:“我們知道你是尤納斯和歐德森雙胞胎的父親。”

史德普的頭猛然抬起。哈利必須冒險一試。

“這件事只有費列森一個人知道,是你把他送到瑞士去上法氏症候群的課程,費用也是你出的對不對?法氏症候群就是你的遺傳疾病。”

哈利看見史德普瞳孔擴張,知道自己出手射中的位置沒有偏離紅心太遠。

“我猜費列森告訴你說我們在問你的事,”哈利乘勝追擊,“也許你害怕他會撐不住,又或許他反過來利用這個情勢向你索取一些好處?比如說跟你要錢。”

史德普不可置信地瞪着哈利,搖了搖頭。

“不過呢,史德普,如果你跟這些小孩的血緣關係曝光,顯然你蒙受的損失會非常大,足以讓你有動機殺害那些可能會讓這件事曝光的人——包括孩子的母親和費列森。我說得正不正確?”

“我……”史德普的眼神開始四處飄移。

“你怎樣?”

“我……我沒什麼好說的。”史德普垂下了頭,將臉埋在雙手之中,“你去找孔恩談。”

“好,”哈利說,時間所剩不多,不過他還有最後一張牌,一張好牌,“我會跟他們說你這樣說。”

哈利靜靜等待。史德普依然低着頭,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他們’是誰?”

“當然是媒體記者,”哈利以閑聊的語氣說,“他們應該會來拷問你吧,對不對?你們這行的人不是都稱之為獨家內幕?”

史德普心頭一驚。“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問道,但語氣透露出他已知道答案是什麼。

“一個名人以為自己釣了年輕女子回家,結果沒想到正好相反,”哈利說,看着史德普背後牆上的畫作——畫中似乎是個走鋼索的裸體女人,“年輕女子叫名人戴上豬面具,他還以為這是場性愛遊戲,最後警方發現他的時候,他戴着豬面具,全身赤裸,躺在浴缸里哭泣。”

“你不能告訴他們這些事!”史德普勃然大怒,“這……這樣會打破保密原則不是嗎?”

“呃,”哈利說,“應該說這樣會打破你替自己建立起來的形象吧,史德普。不過呢,這並不違反任何保持緘默的義務,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史德普幾乎要大吼,他的牙齒已停止打戰,脖子恢復紅潤。

哈利咳了一聲:“我唯一的資產和生產工具是我個人的誠信正直,”哈利頓了頓,讓史德普品嘗自己說過的話,“而我身為警察,必須讓民眾保有知情的權利,同時又不至於影響調查工作。在這件案子裏,這是可行的。”

“你不能這樣做。”史德普說。

“我可以,而且我會這樣做。”

“那……那會毀了我。”

“那不就跟《自由雜誌》每星期用頭版毀掉一個人一樣嗎?”

史德普張開嘴又閉上,彷彿水族箱裏的魚。

“不過呢,一個人即使誠信正直,還是有可以妥協的空間。”哈利指出。史德普的雙眼緊盯着哈利。

“希望你能諒解,”哈利說,咂了咂嘴,彷彿在回憶確切的字句,“我身為警察有義務利用現在這個狀況。”

史德普緩緩點頭。

“從碧蒂·貝克開始說吧,”哈利說,“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我想我們應該就此打住。”一個聲音說。

兩人同時轉頭朝門口望去,尤漢·孔恩律師看起來還抽了時間沖澡、刮鬍子、燙襯衫。

“好,”哈利說,聳了聳肩,“侯勒姆!”

侯勒姆那張生了雀斑的臉出現在孔恩背後的走廊里。

“打電話給《世界之路報》的記者奧丁·納肯,”哈利說,望向史德普,“我晚點再把衣服還你可以嗎?”

“等一下。”史德普說。

客廳安靜下來。史德普舉起雙手,用手背摩擦額頭,像是在促進血液循環。

“尤漢,”最後史德普說,“你走吧,我自己可以處理。”

“亞菲,”孔恩律師說,“我不認為你……”

“回家睡覺吧,尤漢,我晚點再打電話給你。”

“身為你的律師,我必須……”

“身為我的律師,你必須閉嘴,回家睡覺,尤漢,知道了嗎?”

孔恩挺起腰桿,似乎想維護他受傷的律師尊嚴,但一看見史德普的表情便改變主意,迅速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我們說到哪裏了?”史德普問。

“一開始。”哈利說。

27開端

第二十日

亞菲·史德普第一次看見碧蒂·貝克是在奧斯陸的一個寒冷冬日,那天他在中心禮堂替一家公關公司舉辦的活動擔任講師。那次舉辦的是激勵研討會,通常企業會將他們疲憊不堪的員工送去這類研討會進行所謂的“充電”,也就是叫他們去聽課,好讓他們回來之後更賣命工作。根據史德普的經驗,來這種研討會擔任講師的都是些事業小有成就卻沒什麼創意的生意人、冷門運動項目的大型運動會金牌得主,或是將上山下山當成事業並分享經驗的登山家。這些人的共同點是聲稱他們的成功來自特別的意志力和鬥志,他們懂得激勵自己,而他們的故事應該可以激勵人心。

史德普是最後一個上台的講師,他總是要求主辦單位將他排在最後,這是他來講課的條件,這樣他就能遂行他貪婪的自我中心主義,痛斥其他講師,將他們分成上述三種類型,並將自己排在他們之上——他才是有原創經營理念的成功人士。他還說企業花在這種激勵研討會的錢其實都浪費了,因為坐在講台下的學員絕對不可能達到那種成功,因為他們都很幸運,缺少了激使在台上講課的那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內——邁向成功的不正常驅動力。他說他的驅動力來自父親缺乏感情,因此他不得不從其他人身上尋求愛和讚美。他原本應該可以成為演員或音樂家,只是他缺乏這方面的才華。

這時講台下的學員已從訝異轉為發笑,還有同情。史德普知道這些情緒最後終將提升為敬佩,因為他站在台上是那麼光芒萬丈,而他之所以散發光芒是因為他和其他人都知道,無論他怎麼說,他都是成功的,沒有人可以辯駁這一點。他強調幸運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他貶低自己的才幹,強調挪威企業常見的無能和懶散絕對可以讓凡人有出頭的機會。

最後他站在台上接受熱烈掌聲。

他面帶微笑,看着第一排的深發美女,後來他得知她名叫碧蒂。他一進場就注意到她。他知道細長雙腿和豐滿乳房的組合通常是矽膠隆乳的同義詞,但他並不反對女人整形。擦指甲油和隆乳,從根本上有何不同?熱烈掌聲敲擊着他的耳膜,他只是走下台,沿着第一排開始和學員一一握手。這是一種愚庸的姿態,美國總統都容許自己這樣做,但他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他以惹惱別人為樂。他走到深發美女面前,只見她雙頰紅潤,熱烈地看着他。他握上她的手,她行了個屈膝禮,像是對皇室成員行禮。他感覺到自己的名片邊角刺痛手掌,因為他握手時將名片往她手心貼了上去。她則細看他手上是否戴了婚戒。

她的婚戒毫無光澤,她的右手小而蒼白,卻意外地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叫希薇亞·歐德森,”她說,臉上露出傻傻的微笑,“我好仰慕你,所以非要跟你握手不可。”

他就是這樣認識希薇亞的。那是個炎炎夏日,地點是她在奧斯陸開的那家“非洲風”小店。她的長相十分平庸,而且已婚。

史德普抬頭觀看非洲面具,問了幾個問題,緩和現場的尷尬情況。他自己是不覺得尷尬,但他注意到他身旁的女子在希薇亞跟他握手時,臉色沉了下去。女子名叫瑪莉妲,不對,是叫瑪莉塔,她堅持要帶史德普來這家店看斑馬紋抱枕,因為瑪莉塔——還是瑪莉妲?——認為這些斑馬紋抱枕非常適合他們才剛離開不久的那張床,說他一定要買。他那張床上現在還殘留着幾根金色長發,他暗暗記住必須將那幾根頭髮清理掉。

“斑馬紋的已經沒有了,”希薇亞說,“要不要看看這些?”

她走到窗邊的架子前;陽光照射在她的身體曲線上,他記得她的身材還不賴,但她的平凡褐發蓬鬆散亂且死氣沉沉。

“這是什麼?”那個名字以“瑪”字開頭的女子問。

“那是仿牛羚皮。”

“仿的?”瑪女哼了一聲,將金髮甩到肩膀後方,“等你們進斑馬皮的時候我們再來好了。”

“斑馬皮也是仿的呀。”希薇亞說,臉上的微笑像是在跟小朋友解釋說月亮不是吉士做的哦。

“原來如此,”女子說,紅艷艷的嘴唇做出刻薄的微笑,伸手挽住史德普的手臂,“謝謝你讓我們參觀。”

史德普不喜歡女子提出的這個出門買抱枕的主意,也不喜歡她向眾人炫耀他倆在一起,更不喜歡現在她挽住自己手臂的這個動作。走出店門時,她可能注意到史德普的不悅,總之她放開了手。他看了看錶。

“哦,”他說,“我還有個會要開。”

“不吃午餐了?”她用驚訝的表情看着他,高明地掩飾心裏十分受傷。

“看看吧,我再打給你。”他說。

她打了電話給他。這時距離他站在禮堂舞台上只過了三十分鐘,他坐在出租車上,前方一輛掃雪機正把污穢的冰雪掃到路邊。

“我就坐在你面前,”她說,“我想謝謝你為我們上課。”

“希望我沒有看你看得太明顯。”他開心地高聲說,蓋過金屬刮擦柏油路面的聲音。

她咯咯輕笑。

“你今天晚上有事嗎?”他問道。

“呃,”她說,“都可以另作安排……”她的聲音很美,用詞很美。

之後的午後時光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她,他想像自己在走廊的五斗柜上干她,她的頭撞擊着他從柏林買來的德國視覺藝術家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Richter)的畫作。這段等待的時光總是最美好的。

八點鐘,她按下樓下門鈴。他站在玄關,聽着電梯的機械運轉聲在樓梯間回蕩,猶如上了膛的武器。一陣嗡鳴聲逐漸往上升起,血液在他下體裏鼓動。

她出現在門口。他覺得臉上好像被摑了一掌。

“你是誰?”他說。

“史迪娜,”她說,胖嘟嘟的臉上除了微笑之外,還有一絲訝異蔓延開來,“我跟你通過電話……”

他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思索其中的可能性;他偶爾會被平庸且毫無魅力可言的女子激起性慾,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勃起正在消退,於是打消這個念頭。

“抱歉,我一直找不到你,”他說,“我臨時得去開個會。”

“開會?”她說,一點也無法掩飾內心的受傷。

“是緊急會議,看看吧,我會再打給你。”

他站在玄關,聽着外面的電梯門打開又關上,接着便開始大笑,直到他發覺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第一排的那個深發美女了。

一小時后他又見到了她。他在一家名叫“酒吧餐館”的餐廳獨自吃了午餐,這家餐廳取的名字十分符合餐廳的風格。他還去“神風”買了一套西裝,並且立刻穿上。他第二次經過非洲風的店門口。非洲風位於陰涼處,並未受到炙熱的陽光照射。第三次經過時,他走了進去。

“你又來了,這麼快?”希薇亞微笑道。

她就和一小時前一個人在這家涼爽陰暗的小店裏一模一樣。

“我喜歡那些抱枕。”他說。

“對,很優雅。”她說,撫摸着仿牛羚皮。

“你還有什麼可以給我看的嗎?”他說。

她一手叉腰,側過了頭。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心想,她聞得出來。

“要看你想看什麼。”她說。

他回答時聽見自己聲音發顫:“我想看你的屄。”

她讓他在裏頭的房間干她,甚至連店門都懶得鎖。

史德普幾乎立刻就高潮了,平庸且毫無魅力可言的女子偶爾會激起他強烈的性慾。

“我丈夫星期二和星期三會來看店,”他離開時她說,“星期四怎麼樣?”

“看看吧。”他說,看見自己在神風買的西裝已經弄髒了。

碧蒂打電話來時,雪花正在阿克爾港的辦公大樓之間慌亂地旋轉。

她說她認為他既然給了名片,就代表她可以打電話給他。

有時史德普會自問,他為什麼要有這些女人?要體驗這些快感?要發生這些性關係?因為這些性關係不過是要女性屈從的儀式罷了,他生命中體驗到的征服感難道還不夠多嗎?還是他害怕變老?他是不是認為插入這些女人可以從她們身上竊取一些青春?為什麼要這麼急,好像發狂似的?也許是因為他確定自己罹患了那種病,再過不久,他就無法再像以往那樣展現男性雄風。他不知道答案究竟是哪一個,再說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當天晚上,他就聽見碧蒂發出有如男人般的深沉呻吟聲,她的頭撞擊着他從柏林買來的格哈德·里希特畫作。

史德普射出帶有疾病基因的精液,這時店門的鈴鐺憤怒地響起,警告他們有人走進了非洲風。他想離開,但希薇亞咧嘴而笑,緊緊扣住他的臀部。他用力掙脫,拉起褲子。希薇亞滑下櫃枱,調整夏裙,身子一晃,彎過轉角,前去迎接客人。史德普急忙走到擺設裝飾品的架子前,背對店面,扣上褲門。他聽見背後傳來男子的聲音,頻頻道歉說來晚了,停車位很難找。希薇亞用尖銳的嗓音說他應該知道停車位不好找才對,暑假已經結束了。她還說她要去跟妹妹碰面,已經遲到了,叫他接替她服務店裏的客人。

史德普聽見男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請問需要幫忙嗎?”

史德普一轉身就看見一個骨瘦如柴的男子,圓圓的眼鏡後方是大得不自然的眼珠,身穿法蘭絨襯衫,脖子令他聯想到鸛鳥。

他越過男子肩膀,看見希薇亞走出店門,裙子折邊翹了起來,膝蓋後方有液體流下。這時他才驚覺,原來她早就知道這名應該是她丈夫的枯瘦男子會來店裏,她想要她丈夫發現他們在一起。

“沒關係,謝謝,我已經得到我要的了。”他說,朝門口走去。

有時史德普會在腦子裏想像,如果有女人跑來告訴他說懷了他的孩子,他會如何反應?他會堅持要對方墮胎?還是希望對方把孩子生下來?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絕對會堅持其中一種——將選擇權留給對方不符合他的本性。

碧蒂跟他說他們不需要採取避孕措施,因為她不孕。三個月後,經過六次性交,她興高采烈地通知他說原來她還是可以懷孕,他一聽就知道她一定會將寶寶生下來。他十分驚慌,堅持要她考慮另一個選項。

“我可以聯絡最好的醫生,”他說,“在瑞士,沒有人會知道。”

“這是我當媽媽的機會,亞菲,醫生說奇迹可能不會發生第二次。”

“那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或你的孩子,你聽見了嗎?”

“這孩子需要父親,亞菲,還有一個安穩的家。”

“你在這裏找不到的,我罹患了一種可怕的遺傳疾病,你明白嗎?”

碧蒂明白,她是個簡單但機靈的女子,從小跟着酒鬼父親和精神崩潰的母親長大,很習慣靠自己,因此她做了她必須做的事,她替孩子找了個父親和安穩的家。

菲利普·貝克不敢相信這個他追了這麼久卻無動於衷的美麗女子,竟然會突然臣服,將一顆芳心交給他。由於他不相信,因此懷疑的種子早已播下。她獻身給他一星期後,她就宣佈說懷了他的孩子;這時懷疑的種子仍埋藏在深處。

碧蒂打電話給史德普說尤納斯出生了,而且長得跟他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站在那裏,電話貼在耳朵上,雙眼瞪着空氣。他跟她要了一張照片。照片寄來了。兩星期後,她按照約定,坐在一家咖啡館裏,尤納斯坐在她的大腿上,她手上戴着婚戒。史德普坐在另一張桌子前,假裝正在看報。

當天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裏想的全是那種病。

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得非常謹慎才行,必須找一個可信賴而且口風很緊的醫生。簡而言之,冰壺俱樂部那個個性軟弱又愛逢迎諂媚的蠢醫生是最適當的人選,那個蠢醫生就是伊達·費列森。

他和費列森聯絡,當時費列森在馬倫利斯診所上班。蠢醫生費列森答應了這份工作,答應了史德普給的價碼,也答應由史德普花錢讓他前往日內瓦上課。每年法氏症候群的頂尖專家都會在歐洲聚會開課,提出他們的研究結果和令人沮喪的新發現。

尤納斯的第一次檢查顯示身體健康,即使費列森不斷提醒史德普說這種病通常要到成年之後才會顯現,史德普自己就是到四十歲才出現法氏症候群的癥狀,但史德普依然堅持尤納斯必須每年檢查一次。

史德普看着希薇亞的大腿流下他的精液走出店門,也走出他的生活。兩年過去了,後來他不再跟她聯絡,她也沒跟他聯絡,直到現在。他一接到她打來的電話,立刻就說要去開一個緊急會議,但她長話短說,用了四句話簡單交代:顯然他的精液並未全部流乾淨,她已產下一對雙胞胎,她丈夫以為雙胞胎是他的孩子,現在他們需要好心的投資者讓非洲風維持下去。

“我已經在那家店投注得夠多了。”史德普說,他面對壞消息總是會說些俏皮話。

“我為了湊錢,也可以去找《視聽雜誌》,他們都很喜歡這種‘我孩子的爸爸是名人’的故事不是嗎?”

“少唬人了,”他說,“你有太多必須顧慮的,不可能這樣做。”

“現在不一樣了,”她說,“等我湊足了錢,我就要出錢叫羅夫放棄股份,我要離開他了。這家店的問題是地點不好,我可以和《視聽雜誌》交換條件,叫他們一定要刪除非洲風的照片,增加曝光度。你知道有多少人會看《視聽雜誌》嗎?”

史德普知道,每六名挪威成人就有一人會看《視聽雜誌》。他從不反對偶爾來點足以讓他炫耀的花邊新聞,但難道他要被人用這麼卑劣的手段,塑造成一個玩弄單純已婚婦女的登徒子,大肆消費他的知名度嗎?這樣一來,亞菲·史德普正直無畏的形象會被粉碎,《自由雜誌》的道德怒吼將蒙上虛偽的陰影,況且希薇亞又不美。這樣不好,一點都不好。

“你說的數目是多少?”他問道。

達成協議后,他打電話給馬倫利斯診所的費列森,告訴他又多了兩個新患者。他們做了和尤納斯相同的安排,替雙胞胎鑒定DNA,將樣本送到法醫學研究所確定親子血緣關係,然後開始檢查雙胞胎是否遺傳到那種不宜說出口的疾病。

掛上電話后,史德普靠在高背皮椅上,看着陽光照耀在淚滴形比格迪半島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心想自己應該陷入深深的沮喪。然而他並不沮喪。他感到興奮。是的,他幾乎是快樂的。

當費列森打電話給史德普說,報上寫道在蘇里賀達村被割下頭顱的女子據信名叫希薇亞·歐德森時,史德普腦子裏冒出的第一件事是那遙遠的快樂記憶。

“先是尤納斯的母親失蹤,”費列森說,“現在那對雙胞胎的母親又被殺了,我不是計算概率的高手,可是我覺得我們得跟警方聯絡,亞菲,警方正急着想找出關聯。”

近幾年來,費列森替名人整形賺了不少錢,但在史德普眼中,費列森仍是個——或說結果還是個——蠢蛋。

“不行,我們不能跟警方聯絡。”史德普說。

“哦?那你得給我一個好理由。”

“好,你想要多少錢?”

“我的天,亞菲,我不是要勒索你,我只是不能……”

“多少?”

“夠了,你到底有沒有不在場證明?”

“我沒有不在場證明,可是我有很多錢。告訴我,你要多少個零?”

“亞菲,如果你沒什麼事好隱瞞……”

“我當然有事要隱瞞,你這個娘炮!你以為我想被媒體形容為人妻殺手和殺人嫌犯嗎?我們得見面好好談一談。”

“那你們見面了嗎?”哈利問。

史德普搖搖頭。卧室窗外可以看見遠處地平線透出一線曙光,但奧斯陸峽灣仍漆黑一片。

“我們還沒談到那裏,他就死了。”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些事?”

“這不是很明顯嗎?我不知道任何對警方有用的事,那我幹嗎要介入?你別忘了,我得照顧我的品牌和名聲,這個標籤是《自由雜誌》唯一的資產。”

“我好像記得你說你個人的誠信正直是《自由雜誌》唯一的資產。”

史德普不高興地聳聳肩:“誠信正直,標籤,還不都一樣。”

“所以說,如果某樣東西看起來誠信正直,那它就誠信正直了?”

史德普冷冷地看着哈利:“這是《自由雜誌》的賣點,人們只要覺得有人告訴他們真相,他們就滿足了。”

“嗯,”哈利看了看錶,“那你覺得我現在滿足了嗎?”

史德普默然不答。

28疾病

第二十日

侯勒姆駕車載哈利從阿克爾港前往警署。哈利換回了他的濕衣服,每當他改變坐姿,人造皮就發出嘎吱聲。

“戴爾塔小隊二十分鐘前突襲卡翠娜的住處,”侯勒姆說,“她不在那裏,他們留下了三個人守門。”

“她不會回去了。”哈利說。

哈利回到六樓辦公室,換上掛在衣帽架上的警察制服——自從哈福森的喪禮過後,他就再也沒穿過這套制服。他看着鏡中的自己,只見夾克松垮垮地掛在身上。

哈根收到通知,立刻趕來辦公室,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聆聽哈利做簡報。由於事發經過太過於戲劇化,他完全忘了要挑剔哈利那身皺巴巴的制服。

“雪人是卡翠娜·布萊特。”哈根緩緩複述,彷彿將這句話說出口會比較容易理解似的。

哈利點了點頭。

“你相信史德普說的話嗎?”

“相信。”哈利說。

“有人能證實他說的話嗎?”

“能證實的人都死了,碧蒂、希薇亞、費列森,全都死了。他有可能是雪人,這就是卡翠娜想知道的。”

“卡翠娜?你不是說她就是雪人,為什麼她要……?”

“我的意思是說她想知道史德普有沒有可能‘成為’雪人,她想找個代罪羔羊。史德普說當他回答命案發生當時他都沒有不在場證明,她說‘很好’,然後告訴他,他被指認為雪人了,隨即勒住他脖子,直到她聽見車子撞上樓下大門,知道我們來了,於是才逃走。她的計劃可能是要讓我們發現史德普死在自己家裏,看起來像是上吊自殺,那大家就會鬆一口氣,認為找到了真兇,就好像她殺了費列森一樣。當我們在逮捕菲利普·貝克的時候,她企圖射殺他……”

“什麼?她企圖……?”

“她的手槍指着菲利普,擊錘升起,當我踏進她的射擊線時,我聽見她鬆開擊錘。”

哈根閉上眼睛,用指尖按摩太陽穴:“我聽見你說的話了,但目前這些全都只是猜測對不對,哈利?”

“還有那封信。”哈利說。

“那封信?”

“雪人寄來的那封信。我在她家計算機里找到一個檔案,修改時間早在我們知道雪人的事之前,我還在打印機里發現了河野紙。”

“我的天!”哈根的手肘砰的一聲重重敲上桌面,一張臉埋進雙手之中,“是我們僱用她的!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哈利?”

“呃,天大的醜聞、全體警察士氣低落、高層人事大地震。”

哈根的手指張開一條縫,露出眯着的眼睛看着哈利:“謝謝你說明得這麼詳細。”

“樂意之至。”

“我會向總警司和署長報告這件事,在此同時,我要你和侯勒姆暫時保密。史德普呢?他會泄露這件事嗎?”

“不太可能,長官,”哈利露出假笑,“他已經消耗完了。”

“消耗完什麼?”

“誠信正直。”

上午十點,哈利透過辦公室窗戶,看着慢吞吞的蒼白日光爬上屋頂,以及格蘭區的靜謐星期日。卡翠娜消失在史德普家已經六小時了,警方的搜索到目前為止毫無斬獲。當然她可能還在奧斯陸,但如果她已做好撤退的計劃,那麼可能早就在山的另一頭,在遙遠的他方。哈利確信她一定早有準備,這一點毋庸置疑。

就如同現在他確信她就是雪人一樣,毋庸置疑。

首先,證據確鑿:那封信和她試圖殺害史德普的事實。他所有的直覺都被證實:他覺得自己被近距離觀察的感覺、他覺得有人滲透他的生活的感覺。牆上的簡報、命案報告。卡翠娜十分了解他,因此可以預料到他的下一步動作,可以在她的遊戲中利用他。如今她成了他血液里的病毒、他腦袋裏的間諜。

他聽見有人走進辦公室,卻沒轉頭。

“我們追蹤了她的手機,”麥努斯的聲音說,“她在瑞典。”

“嗯哼?”

“挪威電信營運中心說信號正在往南移動,地點和速度符合七點零五分從奧斯陸中央車站發車前往哥本哈根的列車。我和赫爾辛堡警方聯絡過了,他們需要正式申請才能進行逮捕,列車一個半小時后就會抵達赫爾辛堡車站,我們該怎麼做?”

哈利緩緩點頭,彷彿是在對自己點頭。一隻海鷗張開硬挺的翅膀在空中滑翔,突然硬生生轉了個彎,朝公園裏的樹木俯衝而下。也許它看見了什麼,也許它臨時改變心意,就好像人類一樣。

早晨七點鐘的奧斯陸車站。

“哈利?她可能會去丹麥,如果我們不……”

“請哈根聯絡赫爾辛堡警方。”哈利說著,轉了個身,抓下衣帽架上的夾克。

麥努斯驚訝地看着哈利邁開果斷的步伐,踏進走廊。

警署槍械室的歐勒警官看着平頭警監哈利,一臉詫異,複述說:“CS?是催淚瓦斯嗎?”

“兩罐,”哈利說,“還有一盒左輪手槍的子彈。”

歐勒警官有氣無力地走進槍械室,口中念念有詞。大家都知道這個姓霍勒的傢伙是個瘋子,可是他要催淚瓦斯幹嗎?如果是局裏其他人要催淚瓦斯,他會猜測是要跟夥伴去參加男性聚會,可是據他所知,霍勒這傢伙沒有朋友,至少在署里沒有朋友。

歐勒回來時,哈利咳了一聲說:“犯罪特警隊的卡翠娜·布萊特有沒有來這裏申請領過武器?”

“你是說從卑爾根警署來的那個女警官?規則手冊里只寫了一條規定。”

“這條規定是?”

“調離時將所有武器和未使用的子彈交還給原單位,前往新單位領取新的左輪手槍和兩盒子彈。”

“所以她手上沒有比左輪手槍更強大的武器?”

歐勒搖搖頭,一臉不解。

“謝謝。”哈利說著,將兩盒子彈放進黑色包里,就放在兩罐綠色圓筒旁,圓筒內裝的是刺激性胡椒味催淚瓦斯,這個配方是由本·科森(BenCorson)和羅傑·斯托頓(RogerStoughton)在一九二八年調製而成的。

歐勒並未回話,直到哈利在簽收簿上籤了名字,他才咕噥說:“祝你有個平安的星期天。”

哈利坐在伍立弗醫院的候診室里,黑色的包放在身旁。空氣中飄浮着酒精、老人和死亡的氣味。一名女性患者在哈利對面坐了下來,眼睛盯着他瞧,彷彿想在他臉上認出別人:一個她認識的人、一個從未出現的情人、一個她以為她認得的兒子。

哈利嘆了口氣,看了看錶,想像警察在赫爾辛堡擁上火車的畫面。列車長接到指示,在到站前一公里處停下火車。持槍警察分散在列車兩側,和警犬一起待命。車廂、包廂、廁所都被仔細搜索。旅客看見荷槍實彈的警察上車盤查,驚恐萬分,畢竟這副景象在北歐這片夢幻土地極少出現。婦女用顫抖的手摸索一番,拿出身份證。警察弓起肩膀,緊張中又帶有期待。他們焦急、懷疑、惱怒,最後失望、絕望,只因他們沒找到目標。最後如果他們幸運而且夠能幹,就會找到基站接收到的信號發送源,並破口大罵。卡翠娜的手機終於在廁所垃圾桶里被尋獲。

一張微笑的臉龐出現在哈利面前:“你可以去見他了。”

哈利跟着木底鞋的咔咔聲響和穿着白褲子、活力十足的大屁股向前走。她推開一扇門:“不要待太久,他需要休息。”

史戴·奧納躺在單人病房裏,他那張原本圓滾滾的紅潤臉龐凹了下去,臉色蒼白到幾乎和枕頭融為一體。孩子般的稀疏頭髮覆蓋在猶如六歲孩童的豐滿額頭上。如果不是那雙和之前一樣銳利、樂觀的眼睛,哈利會以為躺在床上的是這位犯罪特警隊特約精神科醫師兼他個人精神顧問的屍體。

“我的天啊,哈利,”奧納說,“你看起來骨瘦如柴,好像一副骷髏似的,你生病了嗎?”

哈利必須微笑。奧納露出有點痛苦的表情,坐了起來。

“抱歉沒有早點來看你,”哈利說,將一張椅子拖到床邊,“因為醫院……那個……我也不知道。”

“醫院讓你想起你母親和小時候,沒關係的。”

哈利點點頭,視線落在自己的雙手上:“他們對你好不好?”

“這種話是去監獄裏探監說的,哈利,不是來探病說的。”

哈利又點點頭。

奧納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擔心我,哈利,可是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來探病的。來吧,說來聽聽。”

“也不急。他們說你不是很好。”

“好是一種相對的狀況,相較之下,我好得很呢!你應該看看我昨天的樣子,也就是說,你不應該看見我昨天的樣子。”

哈利對着自己的雙手微笑。

“是不是雪人的事?”奧納問。

哈利點點頭。

“終於,”奧納說,“我在這裏無聊死了,快說吧。”

哈利吸了口氣,開始敘述案情概要,去除旁枝末節,只挑重點說。奧納只打斷幾次,問了幾個簡潔的問題,除此之外,他只是安靜地、專註地聆聽,臉上露出近乎着迷的神情。哈利說完時,病懨懨的奧納似乎精神大振;他的臉頰有了血色,在床上坐得挺直。

“很有意思,”奧納說,“可是你已經知道犯人是誰了,為什麼還來找我?”

“那個女人瘋了是不是?”

“犯下這類案子的人每個都瘋了,沒有一個例外,但不是從犯罪的角度來看。”

“可是關於她有一兩件事我不太明白。”哈利說。

“天啊,關於人我只明白一兩件事,你這個心理學家比我還厲害呢。”

“她在卑爾根殺害那兩個女人和拉夫妥的時候才十九歲,這麼瘋狂的人怎麼可能通過警校的心理測驗,而且值勤這麼多年卻沒有人發現?”

“問得好,也許她這個案例是雞尾酒案例。”

“雞尾酒案例?”

“就是她什麼都有一點。精神分裂到足以幻聽,可是又能隱瞞病情不讓周圍的人知道。患有強迫症,又有強烈的偏執狂,這會對她的所處情境創造出妄想,她也會想出逃避的辦法,但外界只會認為她是保持緘默而已。你所描述的在命案發生當時出現的殘暴怒意,符合邊緣人格的特質,只不過她可以控制怒意。”

“嗯,換句話說,你也沒有頭緒?”

奧納大笑,笑聲最後轉為一陣咳嗽。

“抱歉,哈利,”他發牢騷地說,“大部分的案例都像這樣。這就好像心理學會用牛來做比喻,我們設了許多畜欄,可是牛隻卻不肯一群一群乖乖進入畜欄。它們只是厚顏無恥、忘恩負義、頭腦不清的動物,想想看我們在它們身上做了多少研究!”

“還有一件事。當我們意外發現拉夫妥的屍體時,卡翠娜真的嚇到了,我是說,她不是演出來的,我看得出她真的受到驚嚇,即使我用手電筒照射她的臉,她的瞳孔依然放大而且黑漆漆的。”

“啊哈!這就有趣了。”奧納將自己撐起來,坐高了些,“為什麼你要用手電筒照她的臉?難道當時你就有所懷疑嗎?”

哈利默然不語。

“你可能是對的,”奧納說,“她可能在心裏把命案壓抑了下來,這非常典型。你說她對調查工作幫了很大的忙,沒有搞破壞,這可能表示她懷疑自己,而且真的想找出真相。你對夢遊症知道多少?”

“我知道有人可以一邊睡覺一邊走路,或是在夢中說話、吃東西、穿衣服,甚至出門和開車。”

“沒錯。英國指揮家哈里·羅森塔爾(HarryRosenthal)在指揮整首交響樂曲和以人聲模仿樂器聲音時都是在睡夢中;另外,世界上至少有五起命案的兇手被宣判無罪,是因為法官判定兇手罹患睡眠時異常行動症(Parasomniac),也就是有睡眠障礙。幾年前加拿大有個男子晚上睡到一半醒來,開車到二十公裡外,停好車,殺害跟他關係良好的岳母,還幾乎勒死岳父,然後再開車回家,上床睡覺。最後他被無罪釋放。”

“你是說卡翠娜可能在睡夢中殺人?她是睡眠時異常行動症的患者?”

“這種疾病有很多爭議,不過你可以想像有人經常進入類似冬眠的狀態,因此無法清楚地記得他們做過什麼,他們對事情有模糊、片段的影像記憶,像是夢境一樣。”

“嗯。”

“我們可以推測這個女人在調查過程中,開始發現自己做過些什麼。”

哈利緩緩點頭:“而且她發現為了脫罪,必須找個代罪羔羊。”

“可以理解,”奧納做個鬼臉,“可是就人類心理而言,大部分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問題在於我們看不見這種睡眠障礙,我們只能根據癥狀來假設它存在。”

“就好像黴菌一樣。”

“什麼?”

“什麼原因可以導致這個女人在心理上產生這麼嚴重的疾病?”

奧納呻吟一聲:“什麼都有可能!或者其實沒有原因!可能是先天因素加上後天環境吧。”

“一個暴力的酒鬼父親?”

“對對對,這樣就有九十分,再加上一個有精神病的母親,童年發生過一兩個創傷事件,這樣就大概有一百分了。”

“如果說她變得比她那個酗酒的暴力父親更強壯,她有沒有可能企圖傷害父親,或甚至殺害父親?”

“絕對有可能,我記得一個……”奧納說到一半陡然停頓,瞪着哈利,然後傾身向前,眼中閃爍着躍動的光芒,低聲說,“你剛剛說的跟我想的是一樣的嗎?”

哈利看着自己的指甲:“我去卑爾根警署的時候看見了一張照片,我一看就覺得照片上的人很面熟,好像我曾經見過他一樣,現在我才知道原因。那是因為血緣關係。卡翠娜·布萊特婚前的姓氏是拉夫妥,葛德·拉夫妥是她的父親。”

哈利前去搭乘機場快速列車時,接到麥努斯打來的電話。他料錯了,赫爾辛堡警方沒在廁所發現卡翠娜的手機,而是在一節車廂的行李架上發現的。

八十分鐘后,哈利被一團灰雲包圍。機長廣播說卑爾根市上空佈滿低空烏雲,正在下雨,能見度為零。哈利心想,他們現在完全靠儀器的指引在天空飛行。

失蹤組警官托馬斯·海勒按下門鈴后不久,大門就被猛然打開。門鈴旁的名牌上寫的是“安利亞、艾莉和特里夫·基瓦勒”。

“感謝上主,你來得真快,”站在托馬斯面前的男子朝他背後看去,“其他警察呢?”

“只有我一個人來。還是沒有你太太的消息嗎?”

托馬斯猜想他面前這個男子應該就是安利亞·基瓦勒。先前安利亞打過電話去警署,這時面帶驚訝地看着托馬斯:“她失蹤了,我跟你們說過了。”

“我們知道,可是他們通常都會回來。”

“誰是‘他們’?”

托馬斯嘆了口氣:“我可以進來嗎,基瓦勒先生?外面下雨……”

“哦,抱歉!請進……”年約五十的安利亞讓到一旁,托馬斯在安利亞背後的陰暗室內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深發青年。

托馬斯決定在玄關辦完公事。今天警署里警力不足,要應付民眾的報案電話顯得有點吃力;今天是星期日,值班警察全都出動去搜索卡翠娜·布萊特,也就是他們的自己人了。上級要求保密,但流言已傳了開來,說卡翠娜可能涉及雪人案。

“你怎麼發現她失蹤的?”托馬斯問,準備記錄。

“特里夫和我去諾瑪迦區露營,今天剛回來,我們去了兩天,沒帶手機,只帶釣竿。我們回家的時候她不在家,也沒有留言,就像我在電話里說的,家裏大門也沒鎖。她總是會鎖門,就算她在家也會鎖門,我太太是個很容易焦慮的人。還有她的外套都還在,鞋子也是,只有她的拖鞋不在,現在又是這種天氣……”

“你有沒有打電話問過她的朋友?包括鄰居?”

“當然有,大家都說沒跟她聯絡過。”

托馬斯在筆記本上記了下來。他心頭浮現一種感覺,一種熟悉的感覺——失蹤者是妻子兼母親。

“你說你太太是個容易焦慮的人,”他說,“那她可能會給誰開門?可能會讓誰進門?”

他看見那對父子交換眼神。

“這種人不會很多,”安利亞確定地說,“一定是她認識的人。”

“會不會是她覺得不會受到威脅的人,”托馬斯說,“比如說小孩或女人?”

安利亞點點頭。

“或者是有正當原因才開門,比如說電力公司人員來查電錶。”

安利亞遲疑地說:“有可能。”

“在你家附近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狀況?”

“異常?什麼意思?”

托馬斯咬住下唇,做好心理準備:“比如說像是……雪人?”

安利亞朝兒子看去,他兒子特里夫用力搖搖頭,顯然驚慌失措。

“我這樣問是因為這是例行問題。”托馬斯以閑談的語氣說。

特里夫喃喃地說了一句話。

“什麼?”托馬斯問。

“他說雪已經融化光了。”

“對,雪當然已經融化光了。”托馬斯將筆記本塞回夾克口袋,“我會通知警車,如果她今天晚上還沒出現的話,我們會加強尋找。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蹤者晚上就會回家了,這是我的名片……”

托馬斯感覺到安利亞的手搭上他的前臂。

“有一樣東西我想請你看一下,警察先生。”

托馬斯跟着安利亞穿過玄關盡頭的門,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安利亞打開一扇門,門內的房間有肥皂的氣味,還可以看見濕衣服晾在晒衣繩上。房間角落放着一台老式衣物絞乾機,旁邊是一台伊萊克斯牌的老式洗衣機。陶磚地面緩緩朝中央的排水孔傾斜,地面是濕的,牆壁也有水痕,像是最近才用地上那條綠色水管沖洗過。但吸引托馬斯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晒衣繩上掛着的一件衣服,那件衣服的兩側肩膀都用晒衣夾夾住。仔細一看,可以看見那件衣服只剩一半,胸部以下已被切斷,衣服下端歪七扭八,上頭還有黑色的燒焦痕迹和一絲絲皺縮的棉絮。

29催淚瓦斯

第二十日

天空落下滂沱大雨,整個卑爾根市都籠罩在藍色的午後薄暮中。哈利搭乘的出租車在租船公司門口停下,他訂的船已在普德峽灣大橋旁的碼頭待命。

租船公司準備的是一艘歷盡滄桑的八米多長的芬蘭遊艇。

“我要去釣魚,”哈利說,指了指航海圖,“如果我去這裏的話,需不需要注意暗礁什麼的?”

“芬島?”租船公司的男子說,“那你要帶附有鉛錘和旋轉釣鉤的釣竿,不過那裏釣不到什麼魚。”

“等一下就知道釣不釣得到魚了。這玩意兒要怎麼發動?”

哈利在引擎軋軋聲中經過諾德勒斯海角,朝前方的陰鬱海域行進,他在諾德勒斯公園的光禿樹林中看見那根圖騰柱。海面在大雨中十分平靜,雨水拍擊海面,激蕩出許多泡沫。哈利將舵輪旁的控制桿用力向前推,船頭翹了起來,遊艇向前疾射而去,他必須後退一步才能保持平衡。

十五分鐘后,哈利將控制桿推回原位,駕船靠向碼頭。碼頭位於芬島另一端,拉夫妥的小屋看不見這裏。他將船停泊在碼頭,拿出釣竿,聆聽雨聲。他對釣魚向來不感興趣。旋轉釣鉤很重,底下被勾住了,哈利一拉釣竿,就把纏在上頭的海草一起拉了起來。他除去釣鉤上的海草,將釣鉤清理乾淨,再丟進水裏,但滾動條內部有個東西卡住了,使得釣餌垂掛在釣竿頂端下方二十厘米處,無法捲起或放下。哈利看了看錶。如果有人被遊艇引擎聲驚動,現在應該已經放鬆下來。他必須在天黑之前完成這件事。他將釣竿放在座椅上,打開包,取出手槍,打開一盒子彈,將子彈裝進彈筒,再將那兩罐猶如保溫瓶的催淚瓦斯放進口袋,下船上岸。

他花了五分鐘走到這座荒涼小島的丘陵頂端,然後往下走,朝丘陵另一側那些已釘上木板準備過冬的小屋走去。拉夫妥的小屋就佇立在前方,黑沉沉的不歡迎別人靠近。他在二十米外的地方找到一塊岩石,站在上面,正好可以看清楚小屋的所有門窗。雨水早已滲入他身上那件綠色軍用夾克的肩部。他拿出一罐催淚瓦斯,拔下插銷。五秒鐘后,彈簧閥就會彈開,開始發出嘶嘶聲,釋放出催淚瓦斯。他朝小屋奔去,揚起手臂,將那罐催淚瓦斯朝窗戶猛力擲去。玻璃碎裂,發出細微的叮叮聲響。哈利退到那塊岩石上方,舉起手槍。他在雨聲之間聽見催淚瓦斯發出嘶嘶聲,看見窗內逐漸變成灰色。

如果她在裏頭,絕對撐不了幾秒鐘。

他舉槍瞄準,看着小屋,嚴陣以待。

兩分鐘后,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哈利又等了兩分鐘。

他將第二罐催淚瓦斯準備好,朝小屋門口走去,舉起手槍,試了試門把。門是鎖着的,不過這扇門不堪一擊。他後退四步,再向前衝去。

那扇門連同鉸鏈一起被撞開,他右肩朝前衝進煙霧瀰漫的房間裏。催淚瓦斯立刻攻擊他的雙眼。哈利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摸到地下室活板門,掀了開來,將第二罐催淚瓦斯丟進去,然後跑出屋外。他找到一池清水,跪了下來,這時他已鼻涕和眼淚齊流。他睜開雙眼,將頭埋進水池裏,盡量壓到深處,直到鼻子摩擦到石頭,如此浸洗了兩次。他的鼻子和上顎依然疼痛不已,但眼睛已能清楚地視物。他再度舉起手槍,指着小屋,等待又等待。

“出來啊!快出來,你這個賤人!”

但沒有人出來。

十五分鐘后,等煙霧不再從窗戶破洞裏冒出來,哈利回到小屋前,踢開了門,一邊咳嗽,一邊朝屋內看了最後一眼。整座荒島已被霧氣所籠罩。猶如只靠儀器在天空飛行。靠!他媽的!

他朝遊艇走去,天色相當昏暗,他知道自己將會遭遇能見度不足的問題。他解開系船的繩索,走上甲板,抓住發動桿,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已經將近三十六小時沒睡覺了,而且自從清晨以來就沒吃東西,現在還搞得一身濕淋淋的,準備趕回卑爾根,兩手空空毫無斬獲。要是引擎敢不在第一次發動時就啟動,他一定會朝船身擊發點三八的鉛制子彈,然後游泳上岸。就在他準備將發動桿往前推的時候,他看見了她。

她就站在他前方通往下方船艙的樓梯上,冷冷地倚着門框,黑色洋裝外穿了一件灰色毛衣。

“手舉起來。”她命令道。

這句話聽起來十分幼稚,有如笑話一般,但指着他的左輪手槍不是笑話,接下來的威脅之語更不是笑話,“如果你不照我的話做,我就朝你的腹部開槍,哈利,這樣子彈會擊穿你的背部神經,讓你癱瘓,然後再往你的腦袋上補一槍。不過還是先從腹部開始好了……”

槍管朝下移動。

哈利放開舵輪和發動桿,舉起雙手。

“麻煩你後退。”她說。

她踏上台階,這時哈利看見了她眼中的微光,就和他們逮捕菲利普那晚還有他們在芬利斯酒館時,他看見的微光一模一樣。但現在她顫動的虹膜里躍動着火花。哈利往後退,直到船尾的座椅頂到雙腿。

“坐下。”卡翠娜說,關上引擎。

哈利重重坐下,坐在了釣竿上,感覺塑料椅墊上的水浸濕褲子。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問道。

哈利聳聳肩。

“別這樣,”她舉着手槍說,“滿足我的好奇心,哈利。”

“呃,”哈利答道,試着解讀她蒼白扭曲的臉龐。但這是未知的領域;眼前這女人的臉不屬於他所了解的那個卡翠娜,他原本還自以為了解她。

“每個人都有一套行為模式,”他聽見自己說,“每個人都有一套遊戲計劃。”

“原來如此,我的模式是什麼?”

“聲東擊西。”

“哦?”

哈利感覺到右夾克口袋裏左輪手槍的重量。他抬起臀部,移動釣竿,右手依然放在座椅上。

“你寫了一封信寄給我,署名是雪人,幾星期後就從容不迫地進了警署。你來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跟我說哈根要我照顧你,可是哈根從來沒這麼說過。”

“目前為止都正確,還有呢?”

“你朝史德普家前面的運河裏丟下外套,然後朝屋頂的另一個方向逃跑,因此你的模式就是當你把手機放在朝東行駛的火車上,其實你會往西脫逃。”

“精彩,那我是怎麼脫逃的?”

“當然不是搭飛機,你知道警方一定會加強監視加勒莫恩機場。我猜你早在列車出發之前就把手機放在奧斯陸車站,然後到對面的巴士站,搭上往西行駛的早班巴士。我猜你一定把這段旅程拆成好幾段,一直換巴士。”

“我先搭諾托登直達車,”卡翠娜說,“再搭卑爾根巴士,在佛斯市下車買衣服,然後搭巴士到伊特勒安納村,再坐當地巴士到卑爾根,然後在薩扎里斯碼頭付錢請漁夫載我來這裏。猜得不錯嘛,哈利。”

“不是很難猜,我們兩個人很像。”

卡翠娜側過了頭:“既然你這麼確定,為什麼還一個人來?”

“我不是一個人來,穆勒尼森和他的手下正搭船過來。”

卡翠娜大笑。哈利移動他的手,朝夾克口袋靠近了些。

“我同意我們很像,哈利,可是提到說謊,我可比你強多了。”

哈利吞了口口水。他的手感覺冰冷,手指不聽使喚。“對,我確定說謊對你而言比較簡單,”哈利說,“就像殺人一樣。”

“哦?你現在看起來像是要把我殺了一樣,你的手離你的夾克口袋越來越近了。站起來,脫下夾克,慢慢來,然後丟到這裏來。”

哈利在肚裏咒罵,但仍乖乖照做。他的外套砰的一聲落在她面前。她的目光緊盯哈利,伸手抓起外套,丟到船外。

“反正你也該換一件新外套了。”她說。

“嗯,”哈利說,“你是說一件可以搭配我臉部正中央那根紅蘿蔔的外套嗎?”

卡翠娜的眼睛眨了兩下,哈利在她眼中似乎看見了困惑。

“聽着,卡翠娜,我是來這裏幫助你的,你需要協助。你生病了,卡翠娜,是你的疾病讓你殺了他們的。”

卡翠娜緩緩搖頭,她朝陸地指了指。

“我坐在船屋裏等你等了兩個小時,哈利,因為我知道你會來。我研究過你,哈利,你總是可以找到你要找的,這就是為什麼我選上你的原因。”

“選上我?”

“選上你去替我找出雪人,這就是為什麼我寄給你那封信。”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找雪人?你用不着找得太遠。”

她搖搖頭。“我試過了,哈利,我試了好多年。我知道我一個人一定辦不到,一定要你才行,只有你成功逮到過連環殺手。我需要哈利·霍勒。”她露出悲哀的微笑,“最後一個問題,哈利,你是怎麼發現我騙了你的?”

哈利在腦中想像自己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是額頭中彈?電切環伺候?還是出海死於溺斃?他吞了口口水。在這種情況下他應該感到恐懼,恐懼到無法思考,恐懼到倒在甲板上啜泣,哀求她放他一條生路,然而他為什麼不害怕?不可能是因為自尊心作祟,他早已將自尊心連同威士忌吞下肚,然後再嘔出來好幾次了。有可能是因為理性頭腦的運作,頭腦知道恐懼於事無補,正好相反,恐懼只會讓他的生命提早結束。最後他判斷應該是由於疲倦的緣故,他全身上下都感覺到深深的疲憊,使得他希望這件事早早了結。

“我內心深處一直知道,這件事從很早以前就開始進行了,”哈利說,注意到自己不再感到寒冷,“這整件事都經過細心策劃,而且在背後主導的這個人設法進入了我的腦袋。可以辦到這種事的人沒幾個,卡翠娜,所以當我一看見你家那些剪報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

哈利見她眨了眨眼,露出迷惘的神色,他則感覺到一股懷疑鑽進了他的思緒之中,鑽進了他一直看得十分清晰的邏輯之中;難道他一直都看得十分清晰嗎?難道這其中沒有一絲懷疑存在嗎?濛濛細雨這時轉為傾盆大雨,雨水朝甲板猛烈拍擊而下。他看見她嘴唇微張,手指扣住扳機。他抓住身旁的釣竿,緊盯着槍管。這就是他最後的下場,死在西海岸的一艘船上,現場沒有證人、沒有證據。他的腦際突然閃現一幅景象:那是歐雷克,孤零零的歐雷克。

他手一揮,魚竿立刻朝卡翠娜甩去。這是孤注一擲的攻擊,是試圖扭轉情勢、掙脫命運之手的可悲之舉。釣竿尖端打中卡翠娜的臉頰,力道甚輕,讓她幾乎感覺不到。這一擊沒傷害到她,也沒令她失去重心。事後回想起來,哈利記不起當時發生的事究竟是完全在他計算之中,還是他事先料到了一半,抑或純粹是誤打誤撞。旋轉釣鉤的加速度使得那二十厘米長的釣魚線迅速朝卡翠娜頭部纏繞了上去,釣鉤持續旋轉,最後擊中她微張嘴唇內的門齒。接着哈利握住釣竿奮力猛拉,釣鉤立刻發揮它應有的作用:勾住肌肉。釣鉤勾進了卡翠娜的右嘴角。哈利險中求生,奮力一搏,力道自然非同小可。卡翠娜的頭部被巨大的力道向右後方扯去,在那一刻,哈利覺得他似乎是將她的頭從她身上扭開,就好像扭開瓶蓋似的。在一陣極微小的停頓之後,她的身體也跟隨頭部扭轉,先向右轉,隨即就向哈利的方向撲來。她的身體跌落在甲板上,但依然在轉,一直滾到哈利面前。

哈利立刻往下跪去,膝蓋朝下,朝她的兩側鎖骨直壓下去。他知道他已讓她雙臂動彈不得。

他從她癱軟的手中扭下手槍,將槍管壓在她一隻瞳孔擴張的眼睛上。手槍感覺頗輕,他看見金屬槍管壓在她柔軟的眼球上,但她並未眨眼。恰好相反,她臉上露出笑容,咧嘴而笑。雨水打在她撕裂的嘴角和沾了鮮血的牙齒上,逐漸洗去血跡。

30代罪羔羊

第二十日

哈利駕駛遊艇抵達普德峽灣大橋時,穆勒尼森已親自來到橋下的碼頭。穆勒尼森、兩名警察和值班精神科醫師一起進入船艙,來到床邊。卡翠娜在床上躺着,被手銬銬在床鋪上。他們替她注射抗精神病鎮靜劑,將她抬上在碼頭等候的車輛。

穆勒尼森向哈利道謝,感謝他同意低調處理此事。

“這件事盡量保密,”哈利說,抬頭看着落下大雨的天際,“如果事情公開了,奧斯陸方面會希望掌控情勢。”

“當然。”穆勒尼森點頭道。

“我叫夏絲迪·羅斯摩,”一個聲音說,他們同時回頭,“我是精神科醫師。”

哈利面前那名女子大約四十來歲,留着一頭蓬亂的淡色頭髮,身穿亮紅色寬大羽絨衣,手裏夾着一根煙,似乎並不在意雨水打濕她自己和那根煙。

“過程是不是很激烈?”她問道。

“不,”哈利說,感覺卡翠娜的左輪手槍插在腰際,貼着他的肌膚,“她沒有反抗就投降了。”

“她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

“一句話也沒說,你的診斷是什麼?”

“顯然是罹患了精神病,”夏絲迪毫不猶疑地說,“這並不表示她瘋了,只是表示頭腦用它的方式來處理它無法處理的狀況而已,很像是當劇痛發生時大腦會選擇昏厥一樣。我推測她應該長期處於極大的壓力下,是不是這樣?”

哈利點點頭:“她可以再說話嗎?”

“可以,”夏絲迪說,不悅地看着被雨淋熄的香煙,“可是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再說話,現在她需要休息。”

“休息?”穆勒尼森哼了一聲,“她可是連環殺手。”

“而我是精神科醫師。”夏絲迪說,拋開手中香煙,朝一輛紅色小思域走去,那輛思域在大雨中看起來依然髒兮兮的。

“你現在呢?”穆勒尼森問道。

“我要趕最後一班飛機回家。”哈利說。

“不會吧,你看起來好像一副骷髏。警署和麗卡旅館有簽約,我們可以載你過去,替你送幾件乾的衣服,旅館裏也有餐廳。”

哈利登記住房后,站在窄小單人房的浴室鏡子前,心裏想着穆勒尼森說過的話,想着他說他看起來好像一副骷髏,想着自己曾離鬼門關多麼近;或者真有那麼近嗎?他沖了個澡,去空蕩的餐廳吃了頓飯,回到房間,試着入睡。但他無法入睡,只好打開電視。電視台播的儘是些爛節目,除了NRK2正在播映電影《記憶拼圖》。他看過這部電影,故事是從一名男子的觀點來敘述的:男子腦部受創,只剩下和金魚一樣的短期記憶;一名女子遭人殺害,主角將兇手的名字寫在一張拍立得相片上,因為他知道自己轉眼就會遺忘,問題是他能否信任自己寫下的這個名字?哈利踢開被子。電視機下方的迷你酒吧設有一扇褐色小門,上頭沒有門鎖。

他應該搭飛機回家的。

他正要下床,手機在房裏某個地方響了起來。他將手伸進濕褲子的口袋裏,褲子正掛在電暖器旁的椅子上晾乾。電話是蘿凱打來的,她問他人在何處,說他們得談一談,不是在他家談,而是找個公共場所談。

哈利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你是要告訴我說我們不能再碰面了?”哈利問。

“我是要告訴你說我們不能再碰面了,”她說,“我沒辦法再繼續這樣下去了。”

“那在電話里告訴我就夠了,蘿凱。”

“不行,這樣不夠,這樣不夠痛。”

哈利呻吟一聲。她說得對。

他們約好明天早上十一點在比格迪半島的極地探險博物館碰面,那家博物館是旅遊勝地,一走進去就會被德國和日本觀光客淹沒。她問他去卑爾根做什麼,他告訴了她,並叫她保守秘密,直到幾天後事情見報為止。

兩人掛上電話。哈利躺在床上,盯着迷你酒吧。《記憶拼圖》繼續以倒敘方式進行着。他差點丟了性命,他的摯愛不想再見他,他認為這是他人生中最悲慘的一刻了;或者真是如此嗎?穆勒尼森問他為什麼要獨自去追捕卡翠娜,他沒有回答,現在他知道原因了。是因為懷疑,或者說希望。他極度希望事實和它所呈現出來的模樣是不同的,但事實就是事實,依舊擺在眼前。如今希望已然破滅、沉沒。夠了吧,他已經有了三個好理由,再加上胃裏那群嗜酒的狗兒正在瘋狂吠叫,彷彿着了魔似的,何不幹脆就打開那個迷你酒吧?

哈利站了起來,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將嘴湊了上去,咕嘟咕嘟地喝水,讓水流噴射在他臉上。他直起身子,看着鏡子。好像一副骷髏。為什麼骷髏不能喝酒?他大聲地、輕蔑地對着鏡中的自己說出答案:“因為這樣不夠痛。”

甘納·哈根十分疲累,連他的靈魂都疲憊不堪。他環顧四周。時間將近午夜,他所在的地方是奧斯陸市中心一棟建築物的頂樓會議室。這裏的一切都是閃閃發亮的褐色,包括船艙木地板,設有聚光燈的天花板,牆上掛着的前任俱樂部會長兼這棟建築物主人的肖像,十平方米大的桃花心木會議桌,坐在會議桌旁十二名男子面前的真皮吸墨墊。一小時前,總警司打電話叫他來這個地方。會議室里有些人他認識,例如警察署長,其他人則在報紙上見過照片,但不記得正確身份。警察署長向眾人報告最新狀況。雪人原來是卑爾根市的一名女警官,已經在格蘭區的犯罪特警隊工作了一段時間,她蒙蔽了他們所有人,如今她落網了,他們很快就得向社會大眾公佈這個醜聞。

警察署長報告完之後,會議室里的靜默有如雪茄煙霧那般濃重。

雪茄煙霧在會議桌盡頭冉冉升起,該處坐着一名白髮男子,男子靠着椅背,臉容藏在陰影之中。這是白髮男子首次一聲不吭,他只輕輕嘆了口氣。哈根發現目前為止發言過的人全都朝白髮男子看去。

“太冗長了吧,托列夫,”白髮男子說,聲音意外地高,聲調甚是陰柔,“這件事很有傷害性,警察系統受到矇騙,我們是最高階的長官,這表示……”白髮男子呼出雪茄煙霧,整間會議室里的人都屏息以待。“有人得被砍頭,問題是誰?”

警察署長清清喉嚨:“您有任何建議嗎?”

“還沒有,”白髮男子說,“但我想你跟托列夫有建議,說吧。”

“依照我們的看法,應該是任命警察和追蹤背景的階段出了錯,這是人為疏失,不是系統瑕疵,因此直接問題不是出在管理階層。我們建議將責任和過失清楚地劃分開來,管理階層負起責任,以謙卑……”

“這些廢話就省省吧,”白髮男子說,“你想找誰當代罪羔羊?”

總警司整了整衣領,哈根看得出他非常局促不安。

“哈利·霍勒警監。”總警司說。

會議室再度陷入靜默。白髮男子點燃雪茄。打火機發出咔嗒聲,接着又是咔嗒一聲,陰影中傳來吸吮的聲音,煙霧再度冉冉飄起。

“不錯的主意,”白髮男子用偏高的嗓音說,“如果你找的人不是霍勒,我可能會請你再找層級高一點的,對一隻要拿來犧牲的羔羊來說,警監可不夠肥。不錯,我可能會請你考慮你自己,托列夫。不過呢,霍勒算是一號人物,他上過脫口秀,頗受歡迎,又是個小有名氣的警監。是的,這會被視為一場公平的遊戲,但是他會合作嗎?”

“交給我們來辦,”總警司說,“是不是,甘納?”

哈根只覺得喘不過氣。這時他腦子裏冒出來的竟是他老婆,他老婆做出那麼多犧牲,為的就是成全他的事業。他們結婚之後,她就輟了學,無論特種部隊——後來是警察單位——派他去哪裏,她都和他一起舉家遷移。她是個聰明有智慧的女子,在大多數的領域都和他實力相當,有些方面甚至比他優秀。由於有妻子的支持,他同時追求事業和品德上的進步。她總是給他良好的建議,然而他一直未如兩人預期,成就飛黃騰達的事業。但如今他前途看好,坐上了犯罪特警隊隊長這個位子,註定將步步高升,問題只在於他不能踏錯任何一步。這原本不應該是太困難的一件事。

“怎麼樣,甘納?”總警司又說了一次。

只是他實在太疲累了,連靈魂都疲憊不堪。這是為你做的,他心想,換作是你也會這樣做,親愛的。

31南極

第二十一日

哈利和蘿凱站在極地探險博物館的前進號探險船木製船頭旁,看着一群日本觀光客一邊拍攝船繩和桅杆的相片,一邊微笑點頭,完全忽略導遊解釋說一八九三年挪威探險家弗里喬夫·南森曾搭乘這艘船遠征南極,希望成為第一個到達南極的人,最後卻宣告失敗。一九一一年,羅阿爾·阿蒙森同樣也搭乘這艘船前往南極,這次他打敗了蘇格蘭探險家,贏得了南極競賽。

“我的表忘在你家桌上了。”蘿凱說。

“這招太老套了吧,”哈利說,“這表示你得回來拿。”

她將手放在他握住欄杆的手上,搖頭說:“那是馬地亞送我的生日禮物。”

我都忘了,哈利心想。

“我們晚上要一起出去,如果我沒戴的話他一定會問表在哪裏,你知道我說謊會是什麼樣子,所以可不可以請你……?”

“我四點以前拿去你家。”他說。

“謝謝,那個時間我還在上班,請你放在門邊牆上的鳥屋裏,那……”

她不用再多說。過去每當她就寢之後,如果他要去她家,她總會將鑰匙留在那裏。哈利拍了欄杆一掌。“史德普說阿蒙森的問題出在他贏得了南極競賽,史德普認為最棒的故事講述的都是失敗者。”

蘿凱默然不語。

“我想這應該可以帶來安慰吧,”哈利說,“我們走了好嗎?”

來到博物館大門外,只見天空飄下雪花。

“所以一切都結束了?”蘿凱說,“直到再有下一次?”

他瞥了她一眼,確定她說的是雪人案而不是指他們兩人。

“我們還不知道屍體的下落,”他說,“今天早上去機場前我去囚室看過卡翠娜,她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瞪着空氣好像那裏有人。”

“你沒有跟任何人說你要獨自去卑爾根?”她突然問。

哈利搖搖頭。

“為什麼?”

“呃,”哈利說,“我可能判斷錯誤,這樣我就可以靜靜地回來,不必丟臉。”

“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她說。

哈利又看了她一眼。她看起來比他更受夠了。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他說,“也許我終究希望雪人不是她。”

“因為她喜歡你?因為你也可能變成雪人那種人?”

哈利甚至不記得曾跟蘿凱說他和卡翠娜很相像。

“她看起來好孤單、好害怕,”哈利說,雪花飄落到他眼裏,刺痛他的眼睛,“好像迷失在黃昏里。”

靠,真該死!他眨了眨眼,感覺淚水湧上,喉頭似乎有個握緊的拳頭硬是要衝出來。他是不是要崩潰了?蘿凱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脖子,他全身僵直。

“你不是她,哈利,你是不一樣的。”

“是嗎?”他露出一絲微笑,移開她的手。

“你不會殺害無辜的人,哈利。”

蘿凱說要載哈利一程,哈利婉拒了,搭上公交車。他看着車窗外飄落的細雪和奧斯陸峽灣,心想蘿凱竟然在最後一分鐘說出了“無辜”兩個字。哈利回到蘇菲街自家門前,正要開門,忽然想起家裏的速溶咖啡喝完了,便步行十五米前往轉角的尼亞基雜貨店。

“很少在這個時間看見你。”阿里說,接過了錢。

“今天放假。”哈利說。

“天氣真糟糕對不對?氣象報告說接下來二十四小時會降下半米深的雪。”

哈利不安地玩弄手中那罐速溶咖啡:“那天在院子裏我不小心嚇到了薩爾瑪和穆罕默德。”

“我聽說了。”

“很抱歉,我只是壓力有點大而已。”

“沒關係,我只是怕你又開始喝酒了。”

哈利搖搖頭,露出虛弱的微笑。他喜歡巴基斯坦人的直接。

“很好,”阿里說,手中數算要找的錢,“你家重新裝潢好了嗎?”

“重新裝潢?”哈利接過找的錢,“你是說那個黴菌清除員?”

“黴菌清除員?”

“對啊,那個來檢查地下室有沒有黴菌的傢伙,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史督曼。”

“地下室有黴菌?”阿里露出驚嚇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哈利說,“你是住戶委員會會長,我以為他跟你說過這件事了。”

阿里緩緩搖頭:“說不定他是跟畢爾說的。”

“誰是畢爾?”

“畢爾·亞斯比森啊,他在一樓住了十三年了,”阿里說,用責備的眼光看着哈利,“他是委員會副會長,任期跟我一樣久。”

“哦,對,畢爾,”哈利說,假裝記起這個名字。

“我會去問問看。”阿里說。

哈利上樓回到了家,脫下靴子,直接走進卧房,倒頭就睡。他在卑爾根的旅館裏幾乎沒怎麼睡。他醒來時,嘴巴乾燥,胃部疼痛。他下床喝了些水,走進走廊,卻陡然停步。

他回來時沒注意,這時才發現牆壁全都恢復原狀了。

他每個房間都去看了一圈。真是太神奇了。牆壁恢復得完美無比,好像從來不曾被拆掉過一樣,牆上看不見釘孔,也沒有一條線歪斜不正。他摸了摸客廳牆壁,確定這不是他的幻覺。

客廳靠背椅前方的桌子上放了一張黃色的紙,上頭有手寫的字跡,那封信寫得十分工整,不可思議地散發出一種美感。

黴菌清除完畢。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史督曼。

PS:我得把一塊木壁板翻過來用,因為我割傷了,血滴到上面。未加工的木材沾上血是洗不掉的,唯一的辦法是把牆壁漆成紅色。

哈利在靠背椅上坐了下來,欣賞平滑的牆面。

等他走進廚房,才發現這個完美奇迹缺了一角。蘿凱和歐雷克的月曆不見了。那件天藍色洋裝。他大聲咒罵,瘋了似的翻尋垃圾桶,連院子裏的大垃圾箱都翻遍了,最後只好承認他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已經連同黴菌一起被連根拔除。

對精神科醫師夏絲迪·羅斯摩來說,今天絕對是個很不一樣的工作日,不只是因為太陽難得在卑爾根市的天空露臉。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窗內是頌維根區霍克蘭醫院精神部門的走廊,夏絲迪在走廊上匆匆走過。霍克蘭醫院改過太多次名字,以至於很少有卑爾根人知道它現在的正式名稱是頌維根醫院。然而隔離病房依然被稱為隔離病房,除非有人宣稱這個名稱有誤導之嫌或有污辱之意。

對於即將來臨的看診時間,夏絲迪既害怕又期待。這名患者被安置在隔離病房,就她記憶所及這是精神科用過的最高規格的安全措施。院方和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的艾斯本·列思維克,以及卑爾根警署的克努特·穆勒尼森,在道德尺度和執行程序上達成協議。這名患者是精神病患,因此不能接受警方偵訊。夏絲迪是精神科醫師,所以有權和患者說話,但她是為患者的最大利益着想,和警方偵訊的目的有所不同。最後還牽涉保密原則的問題。夏絲迪必須自行評估她們談話時出現的信息是否對警方十分重要,再決定是否深入了解。反正這些信息在法庭上不具效力,因為話是從一名精神病患口中說出來的。簡而言之,他們是走在法律和道德的地雷區,即使走錯一小步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因為她所做的每件事都將被司法系統和媒體放大檢視。

診察室外站着一名看護員和一名制服警察。夏絲迪指了指別在她白色醫師袍上的證件,那名警察打開了門。

他們同意請看護員隨時留意診察室內的狀況,一有異樣立刻發出警報。

夏絲迪在椅子上坐下,仔細檢視患者,很難想像這樣一名女子竟然會是危險人物。患者身形嬌小,頭髮垂落面前,嘴角撕裂處有黑色縫線,圓睜的雙眼似乎瞪着深不可測、但夏絲迪看不見的恐怖事物。這名女子看起來如此缺乏行為能力,讓人覺得似乎只要對她吹一口氣,她就會消散無蹤。這樣一名弱女子竟然可以冷血殺害許多人,實在難以想像,然而這類案例總是如此。

“哈啰,”夏絲迪說,“我叫夏絲迪。”

沒有回應。

“你認為你的問題是什麼呢?”她問道。

這個問題出自精神病患者對話手冊,另一種問法是:你認為我能怎麼幫助你呢?

依然沒有響應。

“你在這個房間很安全,沒有人會傷害你,我不會傷害你,你是絕對安全的。”

根據手冊,這段可靠的陳述應該可以讓精神病患者感到放心,因為精神病主要是一種無止境的恐懼。夏絲迪覺得自己像是空姐,在飛機起飛前進行逃生安全示範,機械性地重複同樣的例行工作,即使飛機即將飛越世界上最乾燥的沙漠地區,仍必須示範如何使用逃生背心。夏絲迪必須說這些話,因為這些話說出了精神病患者想聽的事:你可以放心感到害怕,我們會照顧你。

該檢查患者對現實的感知能力了。

“你知道今天星期幾嗎?”

一陣靜默。

“看看那邊牆上的時鐘,你能告訴我現在幾點嗎?”

她得到的回答是空洞的瞪視。

夏絲迪等待又等待。時鐘上的分針規規矩矩移動一格,微微顫動。

看來是沒希望了。

“我要走了,”夏絲迪說,“有人會來帶你離開,你在這裏很安全。”

她往門口走去。

“我必須跟哈利說話。”她的聲音十分低沉,幾乎像是男人的聲音。

夏絲迪轉過身來:“誰是哈利?”

“哈利·霍勒,這件事很緊急。”

夏絲迪想和她有目光接觸,但她的眼睛只是瞪視遠方,處在自己的世界裏。

“你得告訴我哈利·霍勒是誰,卡翠娜。”

“奧斯陸犯罪特警隊的警監,如果你要說我的名字,請用我的本姓,夏絲迪。”

“布萊特?”

“拉夫妥。”

“了解,不過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跟哈利說什麼嗎?這樣我就可以傳話……”

“你不明白,她們都要死了。”

夏絲迪慢慢坐回椅子上:“我明白的,為什麼你認為她們都要死了呢,卡翠娜?”

她們終於目光相對。夏絲迪看見的眼神讓她想起她在度假小屋玩大富翁遊戲時抽到的紅卡:你的房屋和飯店全燒毀了。

“你們什麼都不明白,”那低沉、男性化的聲音說,“兇手不是我。”

下午兩點,哈利駕車來到霍爾門科倫路,在蘿凱那棟原木大宅下方的行人路旁停車。雪停了,他心想還是別在她家車道上留下可能泄露秘密的胎痕比較好。他朝大宅走去,白雪在靴子底下發出柔軟而乏味的嘎吱聲,大宅上有如太陽眼鏡的墨黑窗戶反射着刺眼的陽光。

他走上台階,來到正門口,打開鳥屋的小門,將蘿凱的手錶放進去,再將小門關上。他轉身正要離去,身後大門突然打開。

“哈利!”

哈利轉過了身,吞了口口水,硬是擠出微笑。他面前站着一名全身赤裸只在腰際圍了浴巾的男子。

“馬地亞,”哈利慌亂地說,盯着馬地亞的胸部瞧,“嚇我一跳,我以為這個時間你在上班。”

“抱歉,”馬地亞笑說,趕緊將手臂交抱在胸前,“我昨天工作到很晚,今天休假。我正要去洗澡,聽見門外有聲音,還以為是歐雷克,他的鑰匙怪怪的,有時打不開門。”

怪怪的,哈利心想。那表示歐雷克現在用的鑰匙是他以前用的,而馬地亞拿了歐雷克的鑰匙。女人的心思呀。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哈利?”哈利注意到馬地亞交抱在胸前的手臂很不自然,位置太高,彷彿想遮掩什麼。

“沒有,”哈利若無其事地說,“我只是開車經過,想拿個東西給歐雷克。”

“你怎麼不敲門?”

哈利吞口口水:“因為我突然想到他還沒放學。”

“哦?你怎麼知道?”

哈利對馬地亞點點頭,彷彿認為他問的這個問題十分恰當而給予肯定。馬地亞那張友善、坦誠的臉上沒有一絲猜疑,只有想弄清楚不解之事的真誠表情。

“雪。”哈利說。

“雪?”

“對,兩小時前雪就停了,樓梯上卻沒有腳印。”

“哇,真不是蓋的,哈利,”馬地亞熱烈地說,“這才叫把推理技巧運用在日常生活中,你真的是警探,一點疑問也沒有。”

哈利笑得頗為勉強。馬地亞交抱胸前的手臂垂下了些,這時哈利恍然明白蘿凱口中所謂馬地亞的奇特身體構造是什麼了。馬地亞胸前應該是兩個乳頭的位置只是一片平坦的白色肌膚,完全沒有乳頭。

“這是遺傳的,”馬地亞說,他察覺到哈利的視線,“我父親也沒有乳頭,這很罕見,但是無害,反正男人要拿它們來做什麼?”

“說的也是。”哈利說,只覺得耳垂髮熱。

“需要我替你把東西拿給歐雷克嗎?”

哈利反射性地將視線移向鳥屋,隨即移開。

“我改天再來好了,”哈利說,做個鬼臉,希望博取信任,“你得去洗澡了。”

“好。”

“改天見。”

哈利回到車上第一件事就是揮舞雙掌猛打方向盤,大聲咒罵。他剛才活像是個十二歲小賊行竊被逮個正着。他竟然當著馬地亞的面對他撒謊,又撒謊又諂媚,簡直就是個小癟三。

他發動引擎,猛然放開離合器,讓車子抖動了一下,拿車子出氣。現在他沒力氣去想剛剛的事,應該將所有力氣放在其他事情上,但他辦不到。車子朝奧斯陸市中心疾馳而去,他的頭腦瘋狂轉動,腦子裏飛快冒出一連串聯想:瑕疵、公寓、赤裸肌膚上猶如血跡的紅色乳頭、未加工木材上的血跡。不知道為什麼,黴菌清除員的那句話從腦子裏冒了出來:“唯一的辦法是把牆壁漆成紅色。”

黴菌清除員流了血。哈利半閉雙眼,想像那道割痕,傷口一定很深,才會流那麼多血,以至於……唯一的辦法是把牆壁漆成紅色。

哈利用力踩下剎車,立刻聽見後方傳來喇叭聲,並在後視鏡里看見一輛豐田海獅滑上一旁落下不久的白雪,直到輪胎抓住地面,從他的車子旁邊斜斜掠過,然後駛離。

哈利踢開車門,跳下車,發現自己在霍爾門科倫路盡頭的體育場旁。他深深吸了口氣,將剛才串聯起來的思緒打破、拆開,看能不能將它們重新組合回來。思緒迅速組合了,沒有一絲勉強,還會自行歸位。他的脈搏越跳越快。倘若這樣完全說得通的話,一切都會顛倒過來,而且這麼一來,一切都吻合了,吻合雪人如何計劃滲透他,就像是從街上從容不迫地走進門來,怡然自得。還有屍體,這樣就可以解釋屍體跑哪裏去了。哈利全身發抖,點燃一根煙,試着回溯剛剛他腦際里閃過的影像:雞的羽毛,邊緣焦黑。

哈利不相信靈感、天啟或心電感應,但他相信運氣,不是那種天生的運氣,而是通過辛勤努力和灑下幾乎密不透風的網所得來的運氣,於是到了某個時間點,機會自然而然就會落入你手中。但這也不是那種努力掙來的運氣,這純粹只是僥倖,非典型的僥倖。當然了,他必須是對的,這一切才能成立。哈利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涉雪行走,真的是腳踏實地走在地面上。

他回到車上,拿起手機,撥打侯勒姆的電話。

“有什麼事,哈利?”一個昏沉且幾乎難以辨認的鼻音說。

“你聽起來好像宿醉。”哈利說,疑心大起。

“是就好了,”侯勒姆吸了吸鼻涕,“媽的我感冒了,蓋兩床被子還冷得要命,全身酸痛……”

“聽我說,”哈利插口說,“你還記得我要你去量雞屍的體溫,看看當時距離希薇亞在農倉里殺雞過了多久嗎?”

“記得啊。”

“後來你說其中一隻雞的體溫比另外兩隻高。”

侯勒姆又吸了吸鼻涕:“對啊,麥努斯說那隻雞發燒,很合理啊。”

“我想那隻雞的體溫比較高,是因為它是在希薇亞遇害以後才被殺的,也就是說,至少晚了一小時。”

“哦?那是誰殺的?”

“雪人殺的。”

哈利聽見侯勒姆長長的吸鼻涕聲,聽見他的鼻涕往鼻腔內倒流回去,然後才聽見他說,“你是說她拿了希薇亞的小斧頭,然後回去……”

“不是,小斧頭在森林裏。當時我看見那樣東西就應該想到才對,可是檢視雞屍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電切環的事。”

“你看到了什麼?”

“一根被切斷的雞羽毛,邊緣是焦黑的。是這樣的,我認為那隻雞是雪人用電切環殺的。”

“原來如此,”侯勒姆說,“可是她幹嗎要殺雞?”

“因為要把牆壁漆成紅色。”

“什麼?”

“我有個想法。”哈利。

“靠,”侯勒姆咕噥說,“你有個想法,這應該是說要我下床吧?”

“呃……”哈利說。

下雪的天空可能只是稍喘口氣,下午三點,毛毛的雪花開始席捲厄斯蘭地區,從貝蘭姆市旋繞而上的E16號公路,也鋪上了一層有如灰色釉面的泥雪。

E16號公路的最頂端是蘇里賀達村。哈利和侯勒姆駕車拐了個彎,駛入森林小路。

五分鐘后,羅夫站在家門口,哈利在羅夫身後的客廳里看見奧娜坐在沙發上。

“我們只是想再看看農倉的地板。”哈利說。

羅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侯勒姆發出刺耳的深咳聲。

“請便。”羅夫說。

侯勒姆和哈利朝農倉走去,哈利感覺得到消瘦的羅夫依然站在門口看着他們。

砧板仍在原位,卻不見半隻雞,農倉里沒有活的雞,也沒有死的雞。牆邊倚着一把鏟子,剷頭頗尖,是用來鏟土而不是用來鏟雪的土鏟。哈利朝工具板走去,板子上原本掛着小斧頭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小斧頭的輪廓,令哈利聯想到屍體搬離現場后留下的粉筆輪廓。

“我認為雪人回到這裏,殺了第三隻雞,再把雞血灑在地板上。雪人不能把地板翻到另一面,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地板漆成紅色。”

“你剛剛在車上說過了,但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想隱藏血跡的話,不是把血跡洗掉,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漆成紅色。我認為雪人想隱藏某樣東西、某種線索。”

“什麼樣的線索?”

“某種紅色的線索,這種東西一旦被未加工的木材吸收之後,就不可能洗得掉。”

“你是說血?她用更多的血來把血隱藏起來?這就是你的想法?”

哈利拿起一把掃帚,掃開砧板附近的鋸木屑。他蹲了下來,感覺卡翠娜的左輪手槍在腰帶內壓入他的肌膚。他仔細查看地板,地板上依然有粉紅色的痕迹。

“你有沒有把我們在這裏拍的照片帶來?”哈利問道,“請你開始檢查血跡最多的地方,應該是在離砧板比較遠的位置,大概在這裏。”

侯勒姆從袋子裏拿出照片。

“我們知道血跡的上層是雞血,”哈利說,“可以想見第一輪鮮血先灑在這裏,因此有時間滲進去,被木材吸收,所以沒有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灑在上面的第二輪鮮血混在一起。我想知道的是你能不能取得第一輪鮮血的樣本,也就是說,你能不能取得滲進木材里的血液樣本?”

侯勒姆一臉愕然,眨了眨眼:“媽的,這問題我要怎麼回答?”

“呃,”哈利說,“我只接受一個答案——可以。”

侯勒姆的回應是一長串咳嗽。

哈利緩步走回農莊,敲了敲門,羅夫走了出來。

“我同事會在這裏待上一陣子,”哈利說,“你不介意他不時來這裏取暖一下吧?”

“不介意,”羅夫不情願地說,“你們現在又想挖出些什麼?”

“我正想問你同樣的問題,”哈利說,“我看見農倉里有一把土鏟。”

“哦,那個啊,那是用來設置柵欄的。”

哈利朝外面的雪地看了一眼,只見茫茫雪地朝幽黑濃密的森林延伸而去,心想羅夫設置柵欄要圍住什麼?或是要將什麼擋在外面?接着他就知道了答案,他在羅夫眼中看見了恐懼。

哈利朝客廳走去:“你有客人……”他的話被手機鈴聲打斷。

是麥努斯打來的。

“我們又發現了一個。”他說。

哈利眼望森林,感覺大片雪花在他臉頰和額頭上融化。

“一個什麼?”他含糊地回答,儘管他已在麥努斯的口氣中聽出了答案。

“一個雪人。”

精神科醫師夏絲迪聯絡上POB穆勒尼森時,穆勒尼森和克里波刑事調查部的艾斯本正要離開警局。

“卡翠娜說話了,”她說,“我想你們應該來醫院了解一下她說了什麼。”

32保存槽

第二十一日

麥努斯踩在通往森林的雪地小徑上,後頭跟着哈利。正午剛過,天色卻十分陰暗,這表示冬天即將來臨。他們頭上是閃動光芒的翠凡通訊塔,腳下是燈火閃爍的奧斯陸。哈利從蘇里賀達村直接驅車來此,將車子停在一座空曠的大停車場裏。每年春天,畢業生都會像旅鼠般聚集在這座停車場中,進行義務性的成人儀式,包括在火堆旁跳來跳去、用酒精麻醉自己、縱情於狂野的性愛。哈利的畢業慶祝會並不包含和這類狂歡者打交道,他只有兩個同伴,美國搖滾歌手布魯斯·斯普林斯廷及其歌曲《獨立紀念日》(IndependenceDay)。那天他的大型手提音響放在諾斯特朗海灘的德國碉堡上,以刺耳的音量大聲放出《獨立紀念日》。

“是個散步民眾發現的。”

“在森林裏發現雪人會覺得有必要報警?”

“他帶了一隻狗,那隻狗……呃……你自己看吧。”

兩人穿出林間,來到一片空曠之處,一名年輕男子一看見麥努斯和哈利就直起了身,朝他們走來。

“我是失蹤組的托馬斯·海勒,”年輕男子說,“很高興看見你來這裏,霍勒警監。”

哈利驚訝地看了這名年輕警官一眼,見他這句話出自肺腑。

哈利面前那座小丘陵上有許多現場勘察組人員正在工作。麥努斯從紅色封鎖線下鑽過,哈利跨了過去。地上標示了一條路徑,指示人員沿這條路行走,才不會破壞其實已遭破壞的刑事鑒識證據。現場勘察組的人員看見哈利和麥努斯來到,都靜靜退到一旁,看着初抵現場的這兩個人,彷彿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來臨,等待展示的機會到來,好看看初抵現場的人有什麼反應。

“哦,靠!”麥努斯說,後退一步。

哈利只覺得頭皮發冷,彷彿頭部的血液一瞬間全被抽干,留下麻木無感的感覺。

重點不在於細節,因為乍看之下那名赤裸女子並未受到殘暴的對待,像是希薇亞或拉夫妥那樣,讓他驚懼莫名的是現場的精心佈置所流露出的那種冷血本質。屍體坐在兩個大雪球頂端;雪球被滾到樹榦旁,抵着樹榦,兩個雪球堆疊起來,宛如一個未完成的雪人。屍體倚着樹榦,但無法左右移動,因為屍體頭部上方的一根大樹榦插着一根鋼絲,鋼絲延伸而下,在她脖子周圍形成堅固的套環,彎曲弧度正好不會觸碰到她的肩膀或脖子,彷彿一個套索套在她頭上,正好凝止不動。她的手臂被綁在背後,眼睛嘴巴閉着,呈現出安詳的神態;她看起來就好像在睡覺一樣。

看見這幅情景,你幾乎會相信有人出於愛心而將屍體擺成這副模樣,直到赤裸、蒼白肌膚上的縫線映入眼帘。那不仔細看難以看見的縫線之下,是肌膚交接之處,該處有一條極細的線,由黑色血液構成的線。

一道縫線橫越她的軀幹,就在乳房下方,另一道縫線橫越她的頸部。無懈可擊的縫線技術,哈利暗忖,看不見針孔,也沒有一條線歪斜不正。

“看起來好像那種抽象藝術的鬼東西,”麥努斯說,“那是叫什麼來着?”

“裝置藝術。”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哈利轉過頭。他們說得十分正確。但現場有某種東西與完美外科縫線的形象相互衝突。

“他把她切成了三塊,”托馬斯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被人勒住脖子,“然後再組合起來。”

“他?”麥努斯質疑道。

“可能是為了運送方便吧。”托馬斯說,“我想我知道死者是誰,昨天她丈夫報案說妻子失蹤,現在他正在來這裏的路上。”

“你為什麼會認為死者就是那個失蹤的女人?”

“她丈夫發現了一件衣服,上面有燒焦的痕迹,”托馬斯朝屍體指去,“大概就是屍體身上縫合的位置。”

哈利將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他看出不完美之處在哪裏了,是那個未完成的雪人,此外鐵絲所扭成的繩結和角度呈鋸齒狀,看起來粗糙、隨便、臨時,彷彿這只是個原型,是一場綵排。這是未完成作品的第一張草圖。還有,為什麼他要將她的手綁在背後?她來到這裏之前應該早就死了,這會是草圖的一部分嗎?他清了清喉嚨。

“為什麼沒有人通知我這件失蹤案?”

“我向我們組長報告過了,組長也彙報給總警司,”托馬斯說,“我們接到的指示是保密,等進一步通知,我想這應該跟……”他對現場勘察組的人員瞥了一眼,“那個不知名的逃犯有關。”

“卡翠娜·布萊特?”麥努斯聳聳肩。

“我沒聽見那個名字。”一個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

他們轉過頭去,只見總警司站在他們身後,雙手插在軍用雨衣口袋裏,雙腿外張,一對冷酷的藍眼眸正在觀看屍體,“這玩意兒應該出現在秋季藝術展才對吧。”

年輕警官睜大雙眼看着總警司,總警司站在原地,轉頭望向哈利。

“我要跟你私下說幾句話,警監。”

兩人朝封鎖線走去。

“真是一團糟,”總警司說,他面向哈利,目光卻在山下的燦爛燈火中游移,“我們開過會了,所以我才得跟你私下說幾句話。”

“誰開過會了?”

“那不要緊,哈利,重點是我們做了個決定。”

“哦?”

總警司在雪地里頓足,哈利不知道是否該指出總警司正在污染犯罪現場。

“我本來想今天晚上找一個比較安靜的地方來跟你討論這件事,可是發現這具新屍體使得情況變得非常緊急,幾小時之內媒體就會開始報道這個消息,由於時間不是那麼充裕,所以我們必須繼續將兇手稱為雪人,並解釋卡翠娜如何當上警察,還瞞着我們做出這些事。高層當然必須負起責任,不用說,這自然是高層的工作。”

“到底是什麼事,長官?”

“這件事是關於奧斯陸警方的可靠性。屎是受到地心引力影響的,哈利,屎從越高的地方掉下來,就會弄得越臟。低階人員犯錯可以被原諒,但如果我們失去人民的信賴,使得人民認為警方只是由少數有才幹的人在管理,我們只能掌控一部分的警力,那我們就輸了。我想你應該知道現在受威脅的是什麼吧,哈利?”

“時間不多了,長官。”

總警司的視線離開都市的閃爍燈光,緊緊盯着哈利:“你知道‘神風’是什麼意思嗎?”

哈利改變站姿:“被洗腦要當個視死如歸的日本人,開飛機去衝撞美國航空母艦?”

“我本來也這樣想,可是甘納說‘神風’對日本人來說不是這個意思,是美國的密碼破解員誤解了。神風是一個颱風的名字,這個颱風在十三世紀拯救日本不被蒙古人侵略,所以稱之為‘神聖的風’,很詩情畫意對不對?”

哈利沉默不語。

“現在我們需要的就是這種風。”總警司說。

哈利緩緩點頭,他明白了:“簡而言之,你要某人為了任命卡翠娜·布萊特為警探、沒有發現她的偏差行為,還有這一堆爛攤子背黑鍋?”

“請求一個人這樣去犧牲自己,令人良心不安,尤其是談到犧牲這兩個字就代表你因此而得救,那麼你就必須記住這整件事比個人來得重要。”總警司的視線再度落在城市中,“重點在於整個蟻丘,哈利。辛勤、忠誠、偶爾毫無道理可言的自我否定,這些都因為成就整個蟻丘而有了價值。”

哈利用手抹了抹臉。背叛。背後被捅一刀。懦夫的行徑。他試着吞下憤怒,告訴自己總警司說得對,有人必須犧牲,背黑鍋的人層級必須越低越好。很公平。他早該發現卡翠娜的偏差才對。

哈利挺起胸膛。奇妙的是他覺得鬆了口氣。長久以來他一直覺得自己最後一定會落到這個下場,久到基本上他已經接受了這件事。看看已故警察俱樂部的那些同事是怎麼退場的:沒有奏樂,沒有獎章,什麼都沒有,只有自重,以及認識他們的人給予的敬重,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一切都是為了蟻丘。

“我明白,”哈利說,“我也接受,你必須指示我要怎麼做才能完成這件事,不過我依然認為我們得延幾小時再開記者會,直到再多了解一點案情。”

總警司搖搖頭:“你不明白,哈利。”

“這件案子可能有一些新的因素。”

“抽中下下籤的人不是你。”

“我們正在查看……”哈利陡然住口,“你剛剛說什麼,長官?”

“原本的提議是你,但甘納·哈根拒絕這個提議,所以他必須自己扛起所有責任。現在他正在辦公室里寫辭呈,我只是想來通知你這件事,這樣舉行記者會的時候你才有準備。”

“哈根?”哈利說。

“他是個好軍人,”總警司說,拍了拍哈利的肩膀,“我要走了,記者會八點在大廳舉行,知道了嗎?”

哈利看着總警司的背影消失在遠方,感覺手機在夾克口袋裏振動。他先看來電顯示才決定接這通電話。

“Lovemetender(溫柔地愛我吧),”侯勒姆用英文說,“我在研究所里。”

“有什麼發現?”

“地板上的血跡是人類血液,化驗室的這位小姐說這些血液沒辦法擷取出DNA,應該找不到可以用來鑒定DNA的細胞,可是她檢查了血型,猜猜看我們有什麼發現?”

侯勒姆頓了頓,卻發現哈利顯然沒心情玩“超級大富翁”猜謎遊戲,便繼續往下說。

“這樣說好了,有一種血型可以排除大多數的人,只有百分之二的人是這種血型,而在數據庫里只有一百二十三個罪犯是這種血型。如果卡翠娜是這種血型,那她極可能就是曾在歐德森農倉里流血的人。”

“去問重案指揮室,他們那裏有警署每位警察的血型。”

“真的?天啊,那我得趕快去查。”

“如果你發現她不是B型陰性血,可不要失望。”

哈利見侯勒姆驚訝得說不出話,默默等着。

“你怎麼知道是B型陰性血?”

“你多快可以跟我在解剖部會合?”

晚上六點,頌維根醫院裏不是彈性上班的人員早已離開,夏絲迪的辦公室依然亮着燈。夏絲迪看見穆勒尼森和艾斯本各自拿出筆記簿,準備妥當,於是看着自己的筆記簿,開始說明。

“卡翠娜·拉夫妥跟我說,她愛她父親勝過一切,”夏絲迪朝兩位男士看了一眼,“當她父親被視為暴力人物,在報紙上被大加撻伐,卻無人伸出援手時,她還只是個小女孩。卡翠娜覺得受傷,她十分害怕,而且非常困惑。由於報紙上的報道,她在學校遭受欺負。不久之後,她父母離異。卡翠娜十九歲那年,她父親失蹤,同一時間卑爾根市還有一名女子遭人殺害、一名女子失蹤。當時警方的調查工作到此中斷,但不論是警界內部或外界人士,都認為是她父親殺害了這兩名女子,隨後認為自己逃不過法律制裁而畏罪自殺。那時卡翠娜就下定決心要成為警察,偵破命案,替父親雪恥復仇。”

夏絲迪抬起頭來,兩名男士都沒在記筆記,只是看着她。

“因此她取得法律學位后就去報考警校,”夏絲迪繼續說,“訓練結束后,她成了卑爾根犯罪特警隊的一員,也很快就開始利用空閑時間調查父親的案子,直到被人發現為止,後來她就申請轉調性犯罪小組,請問這是正確的嗎?”

“正確。”穆勒尼森說。

“她覺得自己的調查似乎毫無進展,於是就開始研究相關的案件,她在研究全國失蹤人口報告時有了一個相當有趣的發現,也就是在他父親失蹤后,有好幾起女性失蹤案都和歐妮·黑德蘭失蹤案有許多共同點。”夏絲迪翻過一頁,“但是為了突破案情,卡翠娜需要幫助,而她知道自己在卑爾根一定得不到幫助,因此她決定找一個在對付連環殺手方面有經驗的警官來參與這件案子,可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其實背後是她——拉夫妥的女兒——在佈局。”

克里波的警察艾斯本緩緩搖頭。夏絲迪繼續往下說。

“經過仔細研究之後,她選中了奧斯陸犯罪特警隊的哈利·霍勒警監。她寫了一封信給霍勒,用‘雪人’這個神秘綽號作為署名,用來喚起霍勒的好奇心,因為雪人在好幾起失蹤案的證詞中都被提及,她父親在厄里肯山命案的筆記中也曾提到雪人。於是當奧斯陸犯罪特警隊貼出招募警探的公告,註明最好是女性時,她就提出了申請,並得到面試機會。她說她還沒坐下,他們差不多就決定錄用她了。”

夏絲迪停頓片刻,見兩名男士默然不語,便繼續往下說:“卡翠娜第一天上班就主動和霍勒接觸,也順利參與調查工作。由於她對霍勒和案情都早有了解,因此要操縱霍勒將調查方向轉向卑爾根和她父親的失蹤案,可說是輕而易舉。在霍勒的協助下,她也在芬島的冰箱裏發現了她父親。”

夏絲迪摘下眼鏡。

“你們稍微想像一下,就可以了解這種情況會引起什麼樣的心理反應,當她三度以為自己就要揭露兇手真面目的時候,她的壓力變得非常大。第一次是伊達·費列森,第二次是……”她將筆記本拿遠了些,目光在頁面上搜尋,“菲利普·貝克,第三次是亞菲·史德普,結果每一次都發現找錯了人。她想逼史德普自白,最後卻不得不放棄,因為她發現史德普不是她要找的兇手。當她聽見她的同事趕到現場時,就立刻逃離了,她說那是因為自己不想停手,直到完成她的任務為止,也就是找出真兇。在這個時間點,我們可以說她是精神病發作。後來她回到芬島,因為她知道霍勒一定會追蹤她去那裏,而且她判斷得十分正確。當霍勒出現的時候,她逼霍勒繳了械,逼他聽她說話,同時指示他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調查。”

“繳械?”穆勒尼森說,“據我們所知,她沒反抗就投降了。”

“她說她嘴巴上的傷痕是霍勒出其不意攻擊她造成的。”夏絲迪說。

“我們要相信一個精神病患說的話嗎?”艾斯本說。

“她已經不是精神病患了,”夏絲迪強調說,“我們必須再多觀察她幾天,之後你們就必須接她離開,如果你們還認為她是嫌犯的話。”

最後這句話在空中不斷縈繞,直到艾斯本俯身越過桌面。

“意思是說你認為卡翠娜說的是實話?”

“這不在我的專業範圍內,我不予置評。”夏絲迪說完,合上筆記本。

“如果請你以非專家的身份表示意見呢?”

夏絲迪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我想你應該繼續相信你已經相信的事,警監先生。”

侯勒姆從法醫學研究所走到隔壁的解剖部,路程頗近,他在車庫裏等候,不久哈利便從翠凡湖駕車抵達。侯勒姆身旁是一名戴着耳環、身穿綠色連身衣的技師,也就是上次哈利來這裏時,正好推走一具屍體的那位技師。

“馬地亞·路海森今天不在。”侯勒姆對哈利說。

“也許你能帶我們到處看看。”哈利對那名技師說。

“我們不能隨便帶人到處……”綠衣技師說,但被哈利打斷。

“你叫什麼名字?”

“凱伊·羅貝拉。”

“好,羅貝拉,”哈利說著,拿出警察證,“我給你許可。”

羅貝拉聳聳肩,打開門鎖:“要是能在裏面找到人算你們走運,這裏五點以後就人去樓空了。”

“我怎麼有印象你們經常加班?”

羅貝拉搖搖頭:“加班跟這些玩意兒待在地下室里?別鬧了,老兄,我們這裏的人比較喜歡白天工作。”他面帶微笑,但顯然不覺得這件事有趣,“你們想看什麼?”

“最近送來的屍體。”哈利說。

技師羅貝拉打開門鎖,帶他們穿過兩道門,進入一間鋪滿瓷磚的房間。房內有八個保存槽,兩側各有四個,中間是一條小走道,每個保存槽都蓋着金屬蓋。

“屍體就在裏面,”羅貝拉說,“每個槽里有四具屍體,裏面全都是酒精。”

“真整潔。”侯勒姆低聲說。

“一共三十二具屍體,”哈利說,“全部都在這裏了嗎?”

“我們大概一共有四十具屍體,但這些是最近的,他們通常會在這裏躺上一年才會被用到。”

“他們是怎麼被送進來的?”

“有的是殯儀館送來的,有的是我們自己領回來的。”

“屍體是從車庫送進來的?”

“對。”

“然後呢?”

“然後?呃,我們會保存屍體,在大腿頂端切開一條縫,注入固定劑,這樣屍體就可以保存良好。然後我們會製作金屬標籤,依照文件打印編號。”

“什麼文件?”

“跟屍體一起送來的文件,都歸檔放在辦公室里。我們會在腳趾、手指和耳朵上分別綁一個標籤,把每個屍體的各個部位都登記下來,就算是被切開了也是一樣,這樣以後就可以集中送去火化。”

“你們會定期核對文件上的屍體嗎?”

“核對?”羅貝拉搔了搔頭,“只有要運送屍體的時候才會核對。大部分的屍體都是遺贈給奧斯陸的,所以如果特羅姆瑟市、特隆赫姆市和卑爾根市的大學缺少屍體,我們就會送過去。”

“所以說,可能有某些不應該躺在這裏的屍體卻躺在這裏,對不對?”

“哦,不是這樣的,躺在這裏的每個人都在遺囑里註明說身後屍體要捐給我們。”

“我就是在想這件事。”哈利說,在一個保存槽旁蹲了下來。

“什麼?”

“聽好了,羅貝拉,現在我要問你一個假設性的問題,我要你先仔細思考一遍,然後才回答,可以嗎?”

技師羅貝拉立刻點了點頭。

哈利站了起來:“有沒有可能,某個可以任意進入這些房間的人,利用夜晚的時間把屍體從車庫送進來,在標籤上打上假編號,綁在屍體上,再放進這些保存槽,這樣做不被發現的概率是不是很高?”

羅貝拉遲疑一會兒,又搔了搔頭,用手指撫摸耳朵上那排小耳環。

哈利稍微改換站姿,侯勒姆半張着嘴,老半天都合不攏。

“這樣說來,”羅貝拉說,“倒是沒什麼阻礙。”

“沒什麼阻礙?”

羅貝拉搖搖頭,笑了笑:“對,完全沒有。這件事完全有可能發生。”

“既然這樣,我現在就要檢查這些屍體。”

羅貝拉看着人高馬大的哈利:“現在?就在這裏?”

“你可以從左後方那個槽開始。”

“我得打個電話,取得授權才行。”

“如果你想拖延警方的命案調查工作,那就請便。”

“命案?”羅貝拉眯起一隻眼睛。

“聽說過雪人嗎?”

羅貝拉眨了兩下眼睛,隨即轉身,走到一個電動滑輪旁。電動滑輪裝設在天花板上,一串鐵鏈從上方垂掛下來。羅貝拉將鐵鏈拉到左後方的保存槽上方,鐵鏈發出刺耳的喀啦喀啦聲。他將鐵鏈上的兩個鉤子勾住金屬蓋,拿起遙控器,按下按鈕。電動滑輪發出嗡嗡聲,開始捲動鐵鏈。金屬蓋緩緩升起,哈利和侯勒姆的目光緊盯着金屬蓋,跟着它緩緩上升。金屬蓋下方設有兩片固定的水平金屬板,一上一下,中間由一塊垂直金屬板分隔開來。中央金屬隔板的兩邊各躺着一具赤裸的白色屍體,看起來宛如蒼白的洋娃娃,大腿上的長方形黑色切口更強化了這種感覺。屍體升至臀部的高度時,羅貝拉按下停止鈕,接着是一陣靜默,三人都聽見酒精滴落的嘆息聲在白色瓷磚間回蕩。

“怎麼樣?”羅貝拉說。

“不是,”哈利說,“下一個。”

羅貝拉重複相同動作,隔壁保存槽又升起四具屍體。

哈利搖搖頭。

第三具保存槽里的屍體升起時,哈利微微一驚。羅貝拉以為哈利是出於恐懼才有這個反應,滿意地露出微笑。

“為什麼會這樣?”哈利問,指着缺少頭部的女性屍體。

“可能是其他大學拿回來還的,”羅貝拉說,“我們的屍體多半是完整的。”

哈利蹲了下來,觸碰屍體,只覺得觸手冰涼,而且由於固定劑的緣故,屍體摸起來堅實得很不自然。哈利用手指撫摸切痕,感覺十分平滑,肌肉則毫無血色。

“我們先用解剖刀切開,再用細鋸子鋸。”羅貝拉解釋說。

“嗯。”哈利俯身在屍體上方,抓住屍體右臂,將屍體側翻過來,面對自己。

“你在幹嗎?”羅貝拉大叫。

“你在她背上有沒有看見什麼?”哈利詢問站在屍體另一側的侯勒姆。

侯勒姆點點頭:“有個刺青,看起來像國旗。”

“哪一國國旗。”

“不知道,上面有綠色、黃色和紅色,中間還有一個五角星。”

“埃塞俄比亞。”哈利說,放開屍體,屍體躺回原位,“我這樣說好了,這個女人並沒有捐贈自己的屍體,可是她還是被捐贈了,她的名字叫希薇亞·歐德森。”

羅貝拉不斷眨眼,彷彿只要眨的次數夠多,某個東西就會消失。

哈利將手搭在羅貝拉肩膀上:“請你去找有權限使用屍體文件的人,逐一比對每具屍體,現在就去,我得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侯勒姆問,“我的腦筋實在有點轉不過來。”

“試試看,”哈利說,“忘記所有你已知的事,然後再試試看。”

“好,不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有兩個答案,”哈利說,“其中一個是我們很接近雪人了。”

“另一個呢?”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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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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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雪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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