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輕柔的腳步聲 千年不變之事 人嘛,總
第2章輕柔的腳步聲千年不變之事人嘛,總有哪裏不正常
——雪野
聽到輕輕的腳步聲,雪野抬起頭,眼前是一個撐着塑料傘的少年。
一瞬間,視線相遇。別人走到這麼近的地方,自己居然還沒察覺。雪野低垂着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大概是因為剛剛只顧聽雨聲吧。
少年遲疑地走進雪野避雨的那個小小的亭子。平日的早晨很少有人來這個公園。更何況,這還是個穿着校服、看起來很認真的學生——應該是高中生吧。居然翹課來這個要買門票的日式庭院,挺老成的嘛。為了空出地方,雪野起身往亭子裏面移了移位子。少年老實地低頭致謝,收起傘坐在了另一端。吱呀,木質的長椅發出了微弱的聲音。
五月的傾盆大雨垂直而下。鳥兒們似乎因為這份涼爽而歡快地鳴叫着。敲擊屋頂的雨滴、屋檐的水柱,還有鉛筆在筆記本上滑動時發出的細小又溫柔的“沙沙”聲。從剛才起,少年一直在筆記本上塗塗寫寫。既然沒有攤開教科書,應該不是在學習。不過,對方沒有一進來就馬上聽歌,真是太好了。雪野不覺鬆了口氣。雖說亭子是個邊長不過兩米的正方形,L型的長椅也很窄,但坐在兩端的兩人卻奇迹般地不為對方所干擾。嗯,應該沒關係。雪野把喝到一半的啤酒送到嘴邊。這個公園是禁止飲酒的,但是管他的呢。這個孩子大概也不會在意吧。反正我們都翹掉了原本該做的事。
突然——“啊。”少年輕輕叫出聲,他的橡皮擦掉了,彈到了雪野腳邊。
“給。”雪野撿起橡皮擦遞給少年。
“啊,對不起!”少年慌忙地起身接過。
慌張的聲音透着十幾歲年輕人的感覺,真可愛。雪野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少年繼續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雪野發現自己很久沒這麼心情愉快了。明明無可救藥的日子還在延續,卻因為這種小事就……真奇怪。雪野喝了一口啤酒,重新眺望雨中的庭園。
從剛才開始,雨勢就沒有變弱過。如果長時間望着形態各異的松樹,就會覺得它們像巨大的蔬菜或是不明動物的剪影;灰濛濛的天空看起來就像有人給東京加了個蓋子;水池裏不斷擴散開的波紋,像是誰在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屋頂的雨聲則像演奏得很爛的木琴聲,節奏似有若無——對了,就像我一樣。我這個人完全沒有節奏感。母親會彈鋼琴,歌也唱得好,我卻極度不擅長音樂,到底是為什麼呢?小時候,班上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能流暢地演奏木琴,讓人羨慕不已。吹豎笛時大家的指法也像變戲法一樣。說起來,世上的人——包括他,為什麼都能唱卡拉OK唱得那麼好?為什麼大家知道那麼多歌曲,為什麼能那麼毫不猶豫地一首接一首地唱。明明學校里沒有卡拉OK的課程,世上也沒有學卡拉OK的專門學校啊。難道大家都偷偷一個人練歌嗎?那個人也經常帶我去卡拉OK……
“不好意思。”
我的思緒突然被少年的聲音打斷,我傻乎乎地回了句:“欸?”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呃……沒啊。”我生硬地回答道。他怎麼突然這麼問,明明長了張老實的臉,居然會搭訕?
“啊,抱歉,我認錯人了。”
少年有些尷尬又難為情地低下頭。看到他那樣子,雪野安下心來,又微笑着用溫柔的聲音說:“沒見過呢。”他應該真的認錯人了。
雪野又喝了一口,雷鳴在遠處輕柔地作響。雪野彷彿被雷聲指引,偷偷望向少年,啤酒罐還抵着自己的嘴唇。
他頭髮剪得很短,額頭清爽,眼睛眉毛看起來很固執。大概還在為剛才的交談難為情,他的臉頰微微泛紅。從耳朵到脖子的那種纖細感,看起來很像大人。纖瘦的身體穿着白得刺眼的Y字領襯衫和灰色背心……等等,雪野突然察覺到。
有點意外,呃……她不小心說出了聲:“這樣啊,原來如此。”她的惡作劇心理忽然像落入水面的水彩畫顏料般四散開來。
“我們可能見過。”
“欸?”
少年驚訝地看着雪野。遠處的雷聲再次作響,彷彿為了填補這個空隙。雪野的腦子裏突然浮現出“雷神”這個詞,她微笑着念道:“雷神……”
雪野拿起傘和包,站起身俯視少年。
“……小動,刺雲雨零耶,君將留?”
雪野還沒念完就撐着傘離開了亭子,走進雨中。那一瞬間,傘彷彿成了天空的揚聲器,把雨聲帶至耳邊。雪野的後背感覺到少年獃獃的視線,仍毫不在意地走開了。那孩子,會察覺到嗎?她在心裏偷笑着,走過小小的石橋,朝庭園出口走去。他應該看不到我的身影了吧。雪野不由得覺得開心。但她馬上意識到,今天才剛剛開始呢。鮮艷多彩的心情又一點點地陷入灰色。
那是雪野還是初中生時,在古文課上發生的事。
作為和歌的介紹,教科書上各有一首《萬葉》《古今》《新古今中》的和歌。十三歲的雪野,不明緣由地被《萬葉》那首歌牢牢吸引住。
東野炎立所見而反見為者月西渡
還沒來得及思考和歌的意思,教科書上的黑色鉛字就將自己融化了,草原的遠方升起了紫色的朝霞。在那片風景的另一邊,則是深藍色的天際,掛着一輪孤獨的白月。文字中竟能透出如此清晰的畫面,這種感覺對雪野來說還是第一次。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雪野呆若木雞。
“和歌里一定是這幅景象吧。”
陽菜子老師溫柔地說道,拿着粉筆開始在黑板上開心地畫畫。騎馬男子的瘦小身影,被粉色、黃色、水藍色、青色等層次分明的天空包圍,最後用白色粉筆加上了一輪小小的白色月亮。雪野全身頓時起了雞皮疙瘩,這正是我看到的那幅景象。
放學后,雪野在美術教室里將這件事告訴了陽菜子老師。陽菜子老師像個小女孩般歡呼起來:
“欸,不會吧?好厲害,人麻呂同時附身到了我們兩個身上呢!”
“哦,又是靈異現象。”美術部的男生說道,“我們知道陽菜子老師很危險,沒想到雪野也是同類哦?”女孩們也跟着起鬨道。
“不是啦不是啦,我是說有點被嚇到。”雪野禁不住尖聲辯解道。雪野的表情被在場所有人看到了,一瞬間敵意般的氛圍襲來。啊,又來了。就在雪野陷入絕望的那刻,陽菜子老師變回教師的口吻,插了一句:
“縱使過了千年,人心仍不會改變呢。古文很棒吧。”
“嗯,或許吧。”“不過有點難呢。”學生們紛紛回答道。陽菜子老師溫柔地笑着,輕易地讓氣氛緩和了下來。窗外西沉的落日、陽菜子老師圓圓的身軀以及那些穿着校服的學生身影,像是畫境一般。雪野鬆了口氣,並暗自同意陽菜子老師的話。她的話既救了我,又很在理。陽菜子老師真的真的太了不起了,彷彿在世界與雪野的空白之間插入了一個齒輪。多虧了陽菜子老師,我才得救了。
從在愛媛縣生活的孩童時代起,雪野就是一個比周圍任何人都美麗的少女,但那美麗通常會讓她陷於不幸。
雪野美得不現實,美得異樣。在那個被山、海、田野、蓄水池和柑橘林包圍的小鎮上,無論走到哪裏都惹人注目,這令她感到厭惡。與她擦身而過的任何人都毫無例外地一臉驚訝地注視着雪野,而雪野每次都會為此感傷。年幼的她甚至會認真地煩惱:“我的臉就長得這麼奇怪嗎?”
在學生不斷減少的小學裏,雪野的苦惱更加嚴重了。和同學比起來,她的頭小得不自然,胳膊和腿又細又白,似乎隨時都會折斷。五官如工藝品般精巧,雙眼皮和比誰都大的黑色瞳孔透着神秘,睫毛顯得她思緒萬分,纖長得甚至能放上一支鉛筆。那惶恐不安的神情,反而讓她多了一份與年齡不相稱的嫵媚。雪野像灰色海原上漂浮的純白帆船一樣,綻放着能吸引任何人的耀眼光芒——儘管她自己一點都不渴望。
只要雪野在場,氣氛就會變得奇怪。男生會變得坐立不安,女孩則會為此不高興。無論是使用橡皮擦、負責發學校午餐、喝牛奶,還是弄錯問題答案,雪野都會成為耀眼的畫面,老師們都會無意識地經常照顧她,周圍人對她的孤立也因此變本加厲。而且,她總是過於緊張,顯得不是很靈巧。她不擅長體育和音樂,平衡木走不好,響板也打不好。如果是其他孩子,這種失敗誰都不會在意,但如果是雪野失敗,就會給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這彷彿為大家提供了排斥異物的正當理由,所有孩子都理所當然地小聲議論她:“那孩子,好像很奇怪啊。”為了盡量不引人注目,雪野一直屏聲息氣地活着。
所以,上初中之後,從第一次遇到陽菜子老師那時起,雪野就無比羨慕她。她是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國語老師,擁有雪野所沒有的一切東西:圓嘟嘟的溫柔臉龐,與尖銳無緣,柔軟豐滿的身體讓人忍不住想一把抱住,還有能讓任何人都放鬆下來的穩重態度。她的樸素和親密的存在感讓大家都能自然地稱呼她“陽菜子老師”而不是“小川老師”。
雪野覺得老師和世界是協調相連的。她的容貌讓世界遠離自己,而陽菜子老師圓嘟嘟的臉龐則是世界的祝福。雪野多麼希望自己能生成老師那樣的容貌。無數個晚上,雪野甚至認真地幻想過一些蠢事,比如自己一覺醒來就變成了陽菜子老師的樣子。
不過,雪野漸漸察覺到一件驚人的事,陽菜子老師能夠自然而然地就削弱雪野身上的非現實氣質。每當雪野的存在即將讓在場的氣氛發生變化時,陽菜子老師總能巧妙地抑制住這種變化。每當大家的視線有意識或無意識集中到雪野身上時,陽菜子老師就會自然地插一些話,彷彿在輕聲責備大家,從而轉移大家的注意力。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同學們似乎也從中漸漸學着如何和雪野的特別之處和平相處了。
三年裏,雪野一直祈禱陽菜子老師能成為自己的班主任,但最終也沒實現。不過,陽菜子老師以顧問老師的身份加入了美術部,對雪野來說,那段時間是真正意義上的救贖。雪野幾乎是第一次覺得學校不再是個令人痛苦的地方。雖然雪野也不過是穿着難看的運動服校服的土氣女孩之一,衣服在她身上卻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在美術部里,雪野第一次體會到和同年齡朋友聊天的樂趣。這一切都是陽菜子老師的功勞。
雪野對陽菜子老師的仰慕是痛苦而又一心嚮往的——那是一種近乎戀愛、讓人想哭的感情。
上高中后,雪野的美麗愈發融入了這個世界。包裹着胸前隆起的摩卡色學生西裝、暗紅色的蝴蝶結,蘇格蘭格子的百褶裙長度剛好露出細長的大腿——穿着時髦校服的雪野當然是個出類拔萃的美少女,看着就像電視上的偶像明星。不過,正因為被聯想成此類角色,她的美麗終於有了歸宿。“聽說有個超級美女呢”——學校里甚至有了這種傳言。她家離學校很遠,要先騎自行車,再換火車,最後再換自行車。雪野的美麗已不再是異常,只是與眾不同而已。於是,她與世界之間又裝上了一個齒輪,呼吸也變得稍微輕鬆一些了。
“雪野,好久不見,變得這麼有人味了呢。”
畢業后時隔兩年,當初中時代的社團成員聚集在母校的美術教室時,有人這樣說道。由於陽菜子老師工作調動,美術部決定召集畢業生在周末開個送別會。那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古老的建築室內開着暖氣,呼出的氣還是隱約泛白。不過,三十多個學生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即便喝着冷咖啡也覺得很舒服。
“什麼意思啊?!難道我之前看起來不像人嗎?”雪野也故意開玩笑地回答道。
“嗯,看起來跟我們不像是一種生物。”
美術部的現任成員一片鬨笑,大概是把畢業生前輩認真的回答當成了笑話吧。“我們可是說認真的。”其他畢業生都一臉認真地解釋道。“什麼叫不像人啊?”初中男生們也打趣道,他們剛才就一直紅着臉偷看雪野。儘管如此,曾經那種令人不舒服的氛圍已經不再出現了。陽菜子老師在雪野旁邊眯起眼看着她,彷彿覺得她很耀眼。
“不過,雪野真的是一臉清爽的表情,像是剛從泳池上來一樣。”
啊,這個人果然什麼都明白。雪野甜蜜地想着。
不知不覺,窗外完全黑了。沾着水滴的玻璃窗在夜色下變成一面鏡子,映射出熒光燈下的美術教室。初中生分成幾組先後回家了,在場的還剩下五個畢業生和陽菜子老師。老師身後堆着學生們送的禮物。
老師真的要去別處工作了啊。雪野望着那些禮物,再次意識到這一點。
“無論發生什麼,隨時都可以回來哦。”陽菜子老師在畢業典禮時送給美術部成員的這句話,雪野至今都覺得,那是送給自己一個人的特別禮物。實際上,雪野上高中后的確好幾次找借口去了母校。“說是工作調動,其實去的地方也沒那麼遠,我們還可以見面的。”雪野偷偷看着陽菜子老師,不知是不是熒光燈的關係,老師看起來像褪了色,有些疲倦的樣子,雪野不禁有些擔心。她想,雖說現在已經好多了,但中學時的我一定像個跟蹤狂。無論是午休、放學后,還是周末的社團活動結束后,都像雛鳥找媽媽般地追隨着陽菜子老師的身影。如果老師允許,她甚至想跟到老師的公寓去。對於高中時代那些偷偷跟蹤自己的男生,雪野完全理解他們的心情。她望着玻璃窗上承受不住重量落下的雨滴,心想:對老師的感情與日俱增,這樣下去真的……好痛苦。
“有一首叫《雨之語》的詩。”
雪野若有所思地抬起頭,陽菜子老師正微笑地看着雪野,然後慢慢地將視線公平地投向所有學生。
“這是我很喜歡的一首詩,每次下雨都會想起這首《雨之語》。”
我感到有些冷
因為我在濛濛細雨中
獨自前行
我的手心和額頭都濕了
不知從何時起我變得陰暗
似乎只要一直倚靠在這裏
就能等來光明
雪野目瞪口呆地聽着老師那豐滿的嘴唇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外面的無聲細雨……”老師繼續念着。雪野的瞳孔深處浮現從未見過的大都會裏綿綿細雨的景象。這是雪野最喜歡的陽菜子老師,但不知為何,老師的聲音像是對遙遠未來的不安預言,震撼着她的身心。
向我傾訴着一天之中
不曾獲知也不曾期待的瑣事
靜寂與燥熱的白天
都在雨滴的細語中悄然改變
我聽着這些聲音
不知何時又像平時一樣入睡了
鬧鈴在響。
她閉着眼伸手抓來手機,關掉了鬧鈴。不敢相信已經早上了,眼睛剛睜開一條縫,腦袋就痛得厲害。體內的血管里似乎還充斥着昨晚的酒精。不過,她必須起床了。剛從床上坐起,就因為胃痛和貧血差點倒下。必須補充點卡路里。她這麼想着,從腳邊撿起盤子上的巧克力,坐在床上,撕開銀色的錫紙,自暴自棄般啃了兩口。六點過四分,雪野此時才注意到窗外的雨。
……外面的無聲細雨,向我傾訴着一天之中,不曾獲知,也不曾期待的瑣事。
沒錯,真的每天都是如此。
出了房間,乘上咯吱作響的老電梯。在三樓時,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走進電梯,很有精神地打了個招呼:“早上好!”那副精神抖擻的樣子與清晨的氛圍格格不入。雪野勉強微笑着回了一句“早上好”。即使低着頭,雪野也能清楚感覺到男子的視線正毫無顧忌地投向她映在電梯玻璃上的影子。沒事的,我的打扮很正常,輪不到人來挑毛病。深棕色的緊身西裝外套加深紅色褶邊襯衫,五厘米高跟的黑色淺口鞋,整齊的黑色齊耳短髮,合適的淡妝,認真塗過的淺色口紅。你那皺巴巴的西裝,沒剃乾淨的鬍鬚,睡翹的頭髮才叫丟人呢。我可是連指甲都剪過了,長筒襪里的腳趾甲也磨過。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對自己的容貌束手無策、絕望無力的孩子了。現在的我很正常。
在車流不息的外苑西路,雨中撐着各色雨傘的人群在行人路上默默朝着一個方向前進。雪野努力跟着人流來到千馱谷站,甩掉傘上的雨水,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盡。她拚命忍住想靠在柱子上坐下的衝動,從包里拿出月票刷過自動檢票口,帶着快哭出來的心情努力爬上台階,來到站台上加入等電車的隊列,用傘支撐着身體,這才終於安心地嘆了口氣。心想終於不用走路了,頭蓋骨內側卻一陣劇痛,像是有人用鎚子在裏面四處擊打,大概是因為剛剛身體運動導致血壓上升吧。太陽穴上浮起一層汗,手掌和腳尖卻像在冰塊里凍過一樣冰涼。兩隻腳底薄薄的肌肉因為疲勞快要裂開。不過是離開房間走了十分鐘左右就累成這樣,她真是太沒用了。
“哈哈哈哈!”雪野被旁邊毫無顧忌的笑聲嚇了一跳,她循着聲音望去,是兩個穿着短裙的女高中生在開心地聊天。
“你來的時候真的吃了五花肉蓋澆飯啊?!就在剛才?”
“因為今天第二節課是體育啊!光靠我媽做的那點沒營養的早餐,上課絕對會昏倒啊。”
“我是說,不要吃那種土裏土氣的東西,神社旁邊不是有個意式三明治店嗎,至少要去那種店才行嘛。”
兩個女孩每說一句就相互打來打去,像是小貓用爪子打鬧嬉戲一般。其間還能靈巧地操作智能手機,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那意式三明治店就不老土了啊?”“烤薄餅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嗎?”雪野聽着她們的對話,為她們身上散發出的強大能量震驚不已。她愕然地思索,只是站在站台上就這麼開心嗎?就在這時,廣播裏傳出了毫無感情的聲音:“一號線,前往新宿方向的電車進站了。”這一切,讓雪野緊繃到極點的神經“砰”一聲斷掉,胃底湧起作嘔的感覺。
雪野撐着雨傘在橫跨新宿區和澀谷區的大型國定公園中漫步。
結果雪野還是沒坐上電車,應該說是沒能坐上。在電車關門前,她已經衝進車站的洗手間嘔吐了。明明胃裏痛得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什麼東西,只有滑膩膩的黏液抽着絲從嘴角滑下。眼淚弄花了妝,雪野站在鏡子前補妝,心裏絕望地想:今天也沒能坐上車啊。但想到這裏,一絲安心混着罪惡感浮上心頭。雪野走出車站,繼續走了五分鐘左右,穿過了公園的千馱谷門。
周圍的樹木吸滿了水,由內而外地散發著這個季節特有的綠色。在這裏,中央線列車暴躁的轟隆聲,還有卡車在首都高速上疾馳的噪音都被弱化了,聽起來不過是遠方傳來的輕聲細語。雪野覺得有一種被保護起來的感覺。她一邊聽着傘上的雨聲一邊漫步,之前的疲勞不知不覺消散了。淺口鞋被泥土弄髒了,雪野也完全不在意,反倒覺得踩着濕漉漉的土壤令人心情愉悅。穿過草坪,從一座中國風建築旁邊的小路經過,來到日式庭院。今天也沒有一個人來這。楓葉都在枝頭輕鬆垂着身體,雪野從下面穿過,走過小石橋,來到經常來的亭子裏,然後收起傘。當她在長椅上坐下時,才發覺全身酸痛。得補充點卡路里才行。她擰開從售貨亭買來的罐裝啤酒,咕嚕咕嚕一口喝下,然後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接着全身的力氣被漸漸抽光,心臟快崩潰了,不知為何,眼角也滲出了淚水。今天這才開始而已啊。
“向我傾訴着一天之中,不曾獲知,也不曾期待的瑣事……”
雪野輕聲念道。
聚會結束后,幾個在美術教室里留到最後的畢業生打掃好教室,和陽菜子老師一起走出學校時已經是六點多了。附近已經變得又冷又暗,雨還在下。白天歡樂的氛圍頓時變成了離別的憂傷。畢業生們含着淚和陽菜子老師告別,然後就各自回家了。於是,最後只剩下回家方向相同的雪野和陽菜子老師,兩人一起撐着傘回家。
一想到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享受和老師單獨相處的幸福,雪野心裏就很是不安,所以從剛才起就一直沒說話。陽菜子老師也不知怎麼的,只是沉默着向前走。雪野察覺到自己的身高不知何時已經超過了老師,這說不定也是老師漸漸離自己而去的原因之一。想到這裏就覺得更悲傷了。她突然毫無緣由地覺得自己大概會一直咀嚼着這種悲傷的心情生活下去。雖然雪野還沒和任何人交往過,但她莫名地深信,即便交往了肯定也充滿了這種寂寞。
“雪野同學的家,在鐵路對面吧?”
陽菜子老師好像突然想起這點,目光投向預贊線[6]問道。
“是的。”雪野心裏隱隱有些激動,“那就在前面了呢。”
說完兩人又陷入了沉默。老師的靴子聲音與雪野的平底鞋聲音在黑暗中交錯。走到鐵路的護欄前,護欄下方的水窪大口吸收着黑色的雨水。雪野已經受不了這種沉默,打算隨便說點什麼。她剛開口,陽菜子老師便說道:“其實我不是調走,是辭職了。”
“什麼?”
什麼?你剛說了什麼?雪野直直地望着傘下陽菜子老師的臉,但一片漆黑中看不清老師的表情。
“我說我辭職了。”陽菜子老師加強了幾分語氣重複道。
“對不起,我是覺得至少要告訴你。”
呃,什麼意思?雪野心中不斷迴響着疑問。她不太明白陽菜子老師的意思。穿着平底鞋的腳還在不自覺地向前走。陽菜子老師用讓人分不出是悲傷還是開心的語氣繼續說道:
“我懷孕了,所以要搬到離老家近點的地方。”
“為什麼”——她心中浮現出的問題不是“你結婚了嗎”,或者“你要回老家嗎”,也不是“為什麼要撒謊說調走”。雪野覺得這些問題的答案好像很好懂,又好像很難理解。她突然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像被人粗暴地按進了水裏,腦中最後剩下的感覺是被拋棄的強烈恐懼。被拋棄的是雪野還是陽菜子老師?到底是誰拋棄了誰?她不明白,只是腦中極其混亂,幾乎陷入了恐慌。
“呵呵。”陽菜子老師輕聲笑了笑,依然是那個經常從危機中解救雪野的溫柔聲音。為什麼要笑?雪野有些吃驚,又望向老師。
“好像讓你受驚了。我確實做了大家都不期望看到的事,所以有點辛苦呢。不過……”
這次輪到陽菜子老師直直地盯着傘下雪野的臉。預贊線上幾輛列車穿過水田,在車窗內黃色燈光的照射下,陽菜子老師的表情顯得格外柔和。那是一直以來守護並鼓勵着雪野的笑容,是她最喜歡的笑容。此時,熱騰騰的情感從雪野心底湧起。
“沒關係的。反正無論是誰,身上都有些奇怪的地方。”
——啊……陽菜子老師。
什麼叫沒關係?什麼叫大家都有些奇怪?雪野一邊走一邊哭,她死命忍住不發出聲音,但眼淚止不住地落下,與落在水泥地上的雨水混在一起。靴子和平底鞋的聲音,還有雨聲殘留在耳邊。
打斷雪野小睡的是那個熟悉的腳步聲,她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來了。
和以前一樣,那個少年撐着塑料傘站在那裏。
望着少年有些迷惑又有些生氣的表情,雪野不禁有點開心。
“你好。”雪野先打了招呼。
“……你好。”
少年冷淡的回答中似乎透着“你怎麼又在這裏”的意思。雪野的眼角捕捉到少年坐下的樣子,想到自己肯定被當成奇怪的女人,她苦笑起來。
不過我們彼此彼此吧,你跑來這裏,肯定是又翹課了吧。
雨水笨拙地敲打着屋頂。少年似乎決定無視雪野一般,和上次一樣一個勁地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麼。莫非他打算考美術大學?也罷,管他呢。雪野也隨心所欲地喝着啤酒。喝完一罐,又打開另一罐其他牌子的,送到嘴邊。完全不知道味道有什麼差別,早知道就再選兩罐便宜點的。算了,反正她的味蕾很遲鈍。雪野把一隻腳上的淺口鞋半脫下,掛在腳尖晃來晃去。
“我說。”不知道是因為有點醉了還是太無聊,雪野竟主動和少年搭話。
“你學校今天放假?”雪野只是覺得這孩子可能和自己合得來,有點類似在新學期的班上憑直覺找朋友。不過少年擺出一副“不想被你這種人說”的表情,不悅地回答道:
“……你公司今天放假?”
果然這孩子什麼都沒察覺到,男孩子真是笨啊。
“我又翹班了。”
對於雪野的回答,少年有點吃驚。雪野心想:你也許不知道吧,大人也會經常翹掉各種活動的。少年的表情有些緩和了。
“……於是,一大早就在公園喝啤酒。”
雪野把少年看到的景象直接講了出來。兩人相視而笑。
“光喝酒,對身體不好。還是吃點東西吧。”
“你這個高中生居然懂這麼多。”
“啊,不是我,我媽經常喝……”
一定是慌忙想出來的借口。他肯定喝過。真可愛,稍微欺負一下吧。
“我帶了下酒菜哦。”雪野從包里拿出一堆巧克力展示給他看,並問道:“要吃嗎?”雙手滿滿的巧克力啪啦啪啦掉在椅子上。“哇!”少年身子往後縮了一下。看到對方的反應和自己預想的一樣,雪野很開心。
“哈哈,你剛才是不是在想,這女人不正常。”
“呃,沒……”
“沒關係。”
沒錯,真的沒關係。雪野第一次發自內心這麼覺得。
“反正無論是誰,身上都有些奇怪的地方。”
少年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嗎?”
“沒錯。”
雪野直直地注視着少年,嘴角自然地流露出溫柔的笑容。話音剛落,一陣風吹過。新綠和雨滴一同搖晃,樹葉摩擦的輕響像輕聲細語般包圍了二人。那一瞬間,雪野突然意識到了。
那個雨夜。
十多年前,陽菜子老師的話語。
雪野第一次意識到,老師那時並不是如她所說的沒事。雪野覺得自己彷彿附身到老師身上,突然徹底明白了。陽菜子老師一邊拚命地捂住快散架的心,一邊聲嘶力竭地吶喊“世界上奇怪的人不只我一個”的心情——這一幕如今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老師對着比自己小很多的高中生少女拚命訴說的樣子,不正是現在的她嗎?
——老師啊。
雪野彷彿在乞求原諒般思索着。我們都生病了,大家都沒察覺到。但這世界上哪有健全的大人呢?誰能把我們歸為病人呢?至少明白自己病了的我們,比別人正常多了。雪野激動地想,像在祈禱又像在渴望,彷彿變回了那個一直憧憬着陽菜子老師的少女。
“我差不多該走了。”少年起身說道。雨比剛才小了一點。
“你現在要去學校?”
“我早就決定只在雨天的上午翹課。”
“這樣啊。”不完全認真的孩子一般會有點奇怪。
“那我們說不定還會再見面呢。”
沒打算說的話語突然從嘴邊跑了出來。
“可能吧,如果下雨的話。”
雪野望着少年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事不關己地想:我好像真的是這樣期待的呢。
之後她才知道,那天是關東地區進入梅雨季節的日子。
雷神小動刺雲雨零耶君將留(萬葉集十一卷·二五一三首)
譯文:雷稍響,雲遮天;願雨淋漓降,不欲放君還。
背景:『しまし響もし』在萬葉集中寫作『小動』,但也可以按小說中的讀法。雷念作『雷神』,代表神秘而恐怖的東西。這首和歌表達了女子試圖以和歌挽留返家的戀人。雨會妨礙男子返家,所以女子希望突然下雨。這是對第八話中男子所詠和歌的提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