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們和好吧
第2章我們和好吧
林林毓秀,
小得盈滿,
是他刻在記憶里不忘的名字
01
早上6:00,激昂的交響樂響徹信山一中宿舍樓,把所有人從夢中喚醒。
二十分鐘后,全體寄宿生在操場集合,清點人數,開始晨跑。
不知誰按亮了燈,陡然射出一室刺眼的光。林滿掙扎着從床上坐起,換好衣服,急急忙忙跑去洗漱。
洗手台前擠滿了人,還有在等着上廁所的。
小小一塊地方,同寢的十二個人共用,非常擁擠。
林滿第一次過寄宿生活,整個過程手忙腳亂,出寢室時還沒來得及扎頭髮,只好邊跑邊行動。一低頭,她就發現了濺在校服前襟上雪白的牙膏沫子。
操場上已經烏泱泱站滿了人,林滿找到自己班級的隊伍。大部分女生已經站好,她不好插進去,自覺地往後走,站到了最後一個。
旁邊挨着的是同班的男生隊伍,稀稀拉拉才來了幾個。直到鈴聲響完后兩分鐘,老師開始清查人數,林滿聽到背後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先冒出頭的是小白臉齊子帥,趿拉着雙拖鞋,跑起來啪嗒啪嗒動靜很大。接着是陳頌,跟得了巨人症似的大高個,然後是板寸頭徐東鑫……
這幾個平日裏雖然不算招搖,但也絕對稱不上低調,林滿想不認識都難。
最後一個是周彧。他早起頭髮有點兒亂,耳朵旁的一小撮頭髮往上翹起,反倒襯得面龐添了些稚氣。
幾人站定,剛好徐東鑫跟林滿兩人並排。
徐東鑫笑了一下,自動繞到周彧後面,跟他換了個位置。
周彧沒睡飽,眼睛半眯着。起初也沒注意到旁邊的林滿,見徐東鑫笑得一副傻樣,一直在往左瞟,他跟着漫不經心地朝那邊看了一眼,才明白這孫子到底在笑什麼。
林滿繃著張素白小臉,目不斜視,背挺得筆直。嗯,站得很像個模範生,只是——
信山一中男生的夏季校服是簡單的白襯衫,女生的則是水手領的款式。林滿可能早上動作太急了,沒把衣領理好,後面綴着的一塊方巾朝上翻起,鼓鼓的,像一張隨時準備揚起的帆掛在她后脖子上,滑稽又搞笑。
當事人渾然不覺。
她集個合也一本正經的模樣,看在周彧眼裏,簡直是立志要當國旗下發光的小太陽。
各班班長清點完人數,把缺席的情況彙報給老師,做了幾組準備活動,晨跑馬上開始。按次序,輪到了13班,林滿緊跟前面女生的腳步跑起來,卻突然被旁邊的人猛拽了下領子。
林滿冷不丁被拽得往後一仰,頓時重心不穩。
那一瞬間,她幾乎誤以為周彧要打她。
周彧見她整個人明顯一抖,收回了手,臉上是一貫的淡漠。
林滿覺得莫名,提起的一顆心半晌落不回原處,一個勁地猜測他剛才的動作到底什麼意思。
她又下意識去摸了摸衣領,平平整整的,挺好。
頭頂的天色不太好,低沉沉的,雲層積壓着。
結果才繞着塑膠跑道跑了半圈兒,綠豆大的雨珠子就噼里啪啦砸下來。不待老師下達口令,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湧向一側的單車棚避雨。
大家擠擠攘攘的,聚在一起聊天,有的在慶幸天公作美,求雨千萬別停,徹底攪黃了這次晨跑才好。
可單車棚不大,容不下這麼多人。
意識到這個問題,許多男生走了出來,自覺給女生騰地方,讓她們站進去躲雨。
齊子帥不知道從哪兒變了個足球出來,吆喝着大家一塊兒去踢球。管晨跑的體育老師一時不見人影,暫時管不到他們。
一群男生撒野似的冒雨往足球場沖,身後響起一陣意氣飛揚的口哨聲。
周彧揩掉糊在眼尾的雨水。雨越下越大,劈頭蓋臉地澆灌下來,什麼瞌睡都給澆沒了。他左腳控球,身體向右虛晃,一個假動作避開面前衝過來的徐東鑫。
他看準了時機射門,視線之中陡然捕捉到球場外的一個影子。
長發濕透,劉海兒一綹一綹貼在腦門上,大概被雨淋得有點兒冷,集合時筆直的背像被衝垮了,一側的肩膀塌下去,整個人有點兒瑟縮。
周彧爆了句粗口,跟齊子帥打了個手勢,跑出足球場。
無緣無故挨了他一句罵的敵方隊員沒反應過來,摸摸腦袋有點兒蒙,他好像沒做錯什麼吧,年級大佬看上去很生氣。
林滿眼皮一跳,旁邊閃過一個高大的黑色影子。
她知道是周彧。
學校要求每天穿校服,只有周彧他們幾個自動忽略了這條規矩,愛穿啥穿啥,也不知道怎麼把檢查應付過去的。林滿早上看了周彧好幾次,他今天身上套的是件寬大的純黑T恤,在一片白襯衫中格外突出,辨識度極高。
鈴聲還沒響,老師沒來宣佈解散,他這是要早退?
林滿站在雨里出神地想。
單車棚就在她身後,擠滿了人。其實再多容納她一個,絕對不成問題。只是裏面三五成群的女生,聊明星八卦正聊得興高采烈,林滿不太好意思打斷她們的話題說一句“嗨,同學,你們能再往裏擠擠嗎”。
她一個人,難免尷尬。
多少還有點兒逞能,見不少男生杵在雨里玩鬧,沒一點兒事,林滿覺得自己能扛住,寄希望於雨停。
不遠處有排香樟樹,大不了去那兒躲一躲算了。
周彧在教學樓一棟底下的小賣部里找到了管晨跑的魯老師。
這位魯老師不論春夏秋冬哪個季節,臉皮永遠泛着紅,遠看像只紅蝦子,生活最大的樂趣就是喝點兒小酒。
他昨晚在飯局上多喝了兩杯,今早精神欠佳,頭還昏昏沉沉的,跑來小賣部打盹,全然不知道外面操場上是個什麼情況。
魯建濤闔着眼睛。
“啪”的一聲巨響,周彧一巴掌拍在玻璃櫃枱上。
魯建濤腦袋往前一栽,醒過來。
面前的少年,臉上的雨水一徑兒往下淌,沿着深深凹陷的鎖骨窩滑入T恤里。雙眸如同被大雨沖洗過後的天幕,清澈幽遠,鋒利的眉宇間卻儘是不耐煩。
“魯老師,外面下雨,晨跑是不是可以取消了?”
魯建濤認識他,以接近滿分的成績考入信山一中的年級第一,在他們的教師群里沒少被拿出來討論。再加上在開學典禮上,他作為新生代表上台露了一次臉,不知讓多少人過目難忘。
“這雨一陣一陣的,我看馬上就要停了。”魯建濤從窗戶縫兒朝外望,窺看天色。
“不會停。”周彧語氣篤定。
魯建濤不解地看向他。
“剛剛不少人淋雨了,你卻不在現場,如果事後有同學感冒發燒的話,老師您覺得自己有責任嗎?”
魯建濤驀然被一個學生的氣場給壓住了。
他面子上掛不住,想要反駁周彧。可是被酒精泡過一宿的腦子有些鈍,思維混亂,一時無從開口,他最後只得說:“散了散了,你去宣佈解散。”
怕了你了。
02
林滿做好了在雨中打持久戰的心理準備,忽然聽到晨跑取消的好消息,四周一陣歡呼聲,人群從操場散開。
大部分人前往食堂搶口糧,林滿朝反方向的宿舍樓走。濕了的校服冷冰冰地貼在身上,她得先換下來。
她住5樓,503,是第一個回寢室的。
她拿着毛巾把頭髮仔細擦乾。門口又進來一個室友,戴着一副厚厚的圓框眼鏡,長得嬌小玲瓏,平常喜歡扎兩根麻花辮。
她叫許清尤,住在林滿的上鋪,但兩人的交集也不多,沒說過幾句話。
林滿見許清尤望着自己,像有話要說,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主動問她:“你怎麼了?”
許清尤心裏正糾結着。
其實剛才在操場上,她站在單車棚外側,離林滿的位置很近。她好幾次想要開口把林滿叫進來,卻又很猶豫。
因為關於13班的林滿得罪了年紀大佬周彧的傳聞不脛而走,傳得飛快。
周彧個性冷淡,除了齊子帥、陳頌這幾個跟他一塊兒從初中升上來的,也沒見他和誰走得近,大概都懶得搭理。短短兩三天裏,他卻數次讓林滿難堪,可見他對這位新同學意見頗大。
這點大家心知肚明。
許清尤忌憚周彧,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最終還是沒有叫林滿。之後心裏卻有個疙瘩解不開,看着林滿就覺得歉疚。
“到底什麼事呀?”林滿見許清尤不出聲,又問了一遍。
“我……我是想問你充飯卡了沒有!”許清尤臨時想到一個話題。
經她這麼一說,林滿倒是想起來自己真的忘了充飯卡。裏面原本有三十塊錢,她已經快用完了,今天再不充錢,晚上估計就沒法再吃食堂。
林滿一說,許清尤上前一步挽住她的手,表情悲壯視死如歸,大義凜然道:“那我陪你去。”
林滿不明白住在上鋪的姑娘怎麼突然心血來潮,見對方興緻勃勃,她也只好笑着點了下頭:“好啊。”
充飯卡的窗口每天只在固定的時段開放。
林滿和許清尤在傍晚踩着時間點過去,發現人很多,長長的一條隊伍,前面至少得有二三十個人。
好在有兩個人就不無聊。許清尤跟林滿聊起各科任課老師的八卦,說得眉飛色舞,後來話題不知怎麼扯到了周彧身上。
“小滿,你有沒有關注咱們學校的貼吧?”許清尤往鼻樑上推了推眼鏡。
林滿搖頭。
“有好多人在貼吧里求咱們班大佬的聯繫方式呢。”許清尤神秘兮兮地跟林滿分享,“你是不知道,開學第一天就有高三的學姐直接追到教室來了……”
“這麼誇張啊?”
隊伍已經縮短了大半,眼看着就要輪到林滿。旁邊的台階上走過來三個打鬧的男生,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在嚼口香糖。
三人打量了林滿和許清尤一眼,二話不說,插到她們前面。
林滿的好心情頓時跌落谷底。
許清尤拉住她,小聲勸:“算啦,別惹事,他們人多勢眾,看上去又很兇。”
“可時間快來不及了,馬上就要上晚自習了。”林滿看了一眼手錶。
斜前方花壇里連簇的粉紅月季在昏黃的夕照中開得旺盛,低矮的灌木后依稀走來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林滿聽許清尤驚喜道:“小滿,咱們班周彧誒,他過來了!”
少女情懷總是詩,還是首浪漫的情詩。
許清尤心中期待着年級大佬能夠過來替她們伸張正義,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林滿的手指,兩眼放光。
周彧徑直走向林滿。
懸殊的身高差讓他居高臨下,目光在林滿被夕陽覆了一層薄紅的小耳垂上停滯了一秒,繼而走到了剛才插隊的三位男生面前。
林滿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撲通撲通——
周彧與仨男生對視,像在無聲地對峙。
然後,周彧若無其事地插到了仨男生面前,掏錢,充飯卡,動作無比流暢自然。
“……”
“……”
身後兩個少女的心,碎了一地。
大概認識周彧,三個看上去很兇的男生居然也悶着沒開口喝止,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憋着。
晚自習的預備鈴響起。
林滿拉着許清尤走開:“算了,反正今天也輪不到我了,明天早點兒來。”
“那你晚飯怎麼辦?”在食堂只能刷飯卡。
“還有十分鐘,我跑去小賣部買麵包,你先回教室吧。”
可林滿低估了自己今天的倒霉程度。
她跑去小賣部時,麵包已經賣完了,只好掏錢買了一盒餅乾。她不愛吃這種乾巴巴的東西,但也沒有辦法,總不能餓肚子。
晚自習有學生會紀檢部的來清點人數,林滿又急忙跑回去。
一進教室,裏面鬧哄哄的。
前兩天摸底考試的數學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下來的,攤開在課桌上,林滿一眼就看到鮮紅的扎眼分數。
她的座位是第一組最後一個,靠近後門,進進出出的人不少。
她才把試卷收起來,桌上的英語練習冊就被過往的同學碰到,掉到了地上。
林滿去撿,卻被同組的小組長搶先一步,是個身材肥胖的男生。他一彎腰,緊緻的校服兩側鼓起一團肉。
林滿正要說謝謝,小組長卻沒有把練習冊還給她,反手一拋,扔給了另外一個人。
林滿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作業從頭頂飛過,被後排的男生一個傳一個,扔着玩兒,還瞎起鬨。
她試圖搶回來,但沒能成功。
最後一下,有個人失了手,練習冊飛入牆角的垃圾桶。
林滿忍了忍,嘴唇抿得發白。
還是什麼都沒說。
突然轉身快步朝教室外走,也不想管什麼晚自習了。
才走了兩三步,她硬生生撞上一個人。
她沖得太猛,而對方站得很穩,自己被反彈得往後一退,有人拉了她一把。
周彧只見林滿微微往上翹的眼尾發紅,泛着可疑的水痕,還沒有仔細瞧,就被她一把用力地推開。尾指的指甲,還在他手背上劃了一道。
三秒鐘不到,紅眼的小姑娘就從拐角跑沒了影。
周彧和徐東鑫幾個來得晚,剛到教室門口,只看到一本練習冊在空中拋出條弧線,落進了垃圾桶。
現在他自然知道那本練習冊是誰的了。
小組長和旁邊的同學還在議論剛才發生的一幕小鬧劇。
突然之間,課桌腿跟地板瓷磚劇烈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接着整張桌子轟然倒地,喧鬧的教室頓時被砸安靜了。
一時間,鴉雀無聲。
在場的不少人都看見了,周彧沒有任何徵兆,直接過去踹翻了一張課桌。課桌的主人抖着臉上兩團橫肉,遲遲沒能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周彧走到垃圾桶前,撥開上面的浪味仙和辣條包,兩指拎出一本英語練習冊。
封面的一角,寫着規規矩矩的黑色小楷字。應該是練過的,一筆一畫,都很周正,組成一個名字——林滿。
林林毓秀,小得盈滿。
03
教學樓的六樓是檔案室,走廊沒有亮燈,透着層朦朦朧朧的黑,依稀有單薄的月光從高大的杉樹后灑進來。
林滿蹲了會兒。
她剛才沒憋住,眼淚一下全湧出來了。
發生的只是一件小事,可從她遲到一星期開始,陌生的環境,沒混熟的同學,每天節奏緊張的寄宿生活,早上淋雨,充飯卡被插隊,練習冊被扔,這些疊加在一起,突然像一塊巨石在心上壓下來。
過了會兒,她擦乾眼淚,慢慢等自己平靜。
腳蹲得有點兒麻,她撐着旁邊的窗沿站起來。
走廊另一頭倏然傳來腳步聲,混雜在夏日彷彿無休止的蟬鳴里,隱隱約約靠近。
林滿提心弔膽,藉著月光看清來人是周彧,反而莫名鬆了口氣。她杵在走廊中央,垂下頭望着自己的鞋尖兒,像是要盯出一朵花來。
周彧找到她可不容易,原以為她會回寢室,結果撲了個空,又找了一圈兒,才跑來這裏。
之前焦躁的情緒,在看見她之後突然就煙消雲散。
周彧一走近,把月光也隔絕,眼前更暗了。
林滿說不出的緊張,不敢抬頭看他,也不知道該開口說什麼。他來幹嗎?專程來找她的?還是來看笑話的?
“林滿同學——”周彧的目光落在她頭頂那個小小的發旋兒上。
見她戰戰兢兢,睫毛顫了又顫,他忽然生出幾分逗弄的心思。鼻息擦着她的頭髮而過,堪堪擱淺在耳邊,像蒲公英上的絨球撓得人心癢。
“你認不認識我?”
林滿後退一步,他前進一步:“認不認識我?”
“現在好好跟我說說,”林滿再退,被他抵在牆上,“到底認不認識我。”
林滿腿軟,往下一滑,被周彧撈了一把。
她條件反射地兩手抓住他的腰,倏然聞到少年衣襟上乾淨清新的味道,霎時臉頰滾燙,血液沸騰翻湧。
兩人維持着這個姿勢,誰也沒有輕舉妄動。
許久,林滿妥協了一般,額頭前傾,輕輕抵在他的肩上,軟糯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難過:“周彧,你小時候都不敢這麼欺負我。”
關於林滿的小時候,往事紛繁雜沓,像一團被揉爛了的陳年破棉絮,理不清,又沉甸甸泛着冰冷的潮意。
她的生活自小過得安逸,物質上擔得起“富足”二字。記憶中,父親林鴻川難得和她坐在一起吃頓早餐,他的生命被工作支配着,有時家人反倒成為一種負擔。在家做全職太太的母親戴涵,常年不冷不熱的態度讓幼時的林滿頗為費解,至今也沒得出答案。
而周彧這個人,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在林滿的生命中充當了重要角色。
他不是她的家人,可林滿後來想想,那些讓她快樂的記憶,幾乎都與他相關。
那時候,周、林兩家分別住在溪江街的一頭一尾。
兩個小孩兒最初的遇見是在家附近的少年宮,周彧學的是跆拳道和圍棋,林滿學的是小提琴。
偶爾上課或下課,會在走廊上遇到。
真正的相識,得從進了同一家幼兒園開始講起。
兒童節表演節目,班上的小孩兒都要上台,一個個被老師化了誇張的妝容,兩坨腮紅賽猴子屁股,烈焰紅唇像中毒頗深。
林滿扮演路邊的一棵蘋果樹,戴着笨重的頭套,一看到對面演栗子樹的小周彧就樂了:“男生也化妝哦,好好笑哦。”
剛嘲笑完,就有點兒后怕,她認出來“栗子樹”好像是少年宮裏每次都穿跆拳道服的那小孩兒,那他打架,應該很厲害。
林滿閉上嘴巴,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了。
兩棵“小樹”十分嚴肅地對望。
小時候的周彧或許因為嚴肅的學術家庭氛圍的緣故,整個一小老頭,反倒後來慢慢長大,多了些自由散漫。
他也記得身邊這棵小蘋果樹。
兩人挨着站在一塊兒。
他被笑話了心裏也沒生氣,雖然不喜歡老師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但又一時無法逃脫魔掌,姑且忍着。
小朋友要表演,自己的家長肯定會來看的。
周彧順帶看到了小蘋果樹的媽媽,打扮得漂亮又精緻的阿姨,穿着時尚的連衣裙,好像來參加聚會。但是媽媽和小蘋果樹之前隔着點兒距離,看上去並不是很親密,像在鬧彆扭。
也許是因為小蘋果樹不聽話,當時的周彧這麼想。
節目開始之前,幼兒園的幾個老師已經完全忙不過來,在一旁的家長便自發幫忙。
那陣子很流行“額頭一點紅”,拍照的時候,大人們都喜歡在小孩兒額頭上點個紅印子,顯得十分洋氣。戴涵從小包里掏出一管口紅,挨個幫面前的小孩兒點額頭。
林滿一直在等呀等,等什麼時候能輪到自己。
她滿心期待地仰着頭,眼巴巴地看着戴涵,軟軟地叫:“媽媽。”
戴涵卻自動忽略掉了這個聲音,等輪到她時,收起了口紅,跟其他的家長在後台聊起了天。
林滿獨自呆站着,以至於多年之後她長大成人,偶然會在夢中隱晦又抽象地重現那天孤獨的場景。
她被戴涵獨自遺忘在一處空地上,四周暮色將近,群鳥歸巢,紛紛扇動翅膀離去。
那時候的林滿即便失望,也沒有哭,只是噘着個嘴悶悶不樂地站在一邊。小栗子樹移過來,滿樹帶刺的綠色板栗球跟隨他的步子微微搖晃。
林滿不解地看着擋在她面前的人。
只見他豎起白嫩的手指,從唇上用力碾過,擦掉了自己嘴巴上的口紅。然後,他那根手指在林滿的眉心之間,按了下去。
留下一個嫣紅的印子。
身後牆壁上鋥亮的瓷磚反光,林滿在裏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額頭上紅彤彤的一點,格外醒目。
原本她還噘着嘴,立馬就笑了。
那一刻,林滿覺得,面前的小栗子樹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和他一起登台,摘掉頭套之後,他認真地告訴她,他叫周彧。
後來,周彧這個名字,日復一日,天長地久,刻在林滿心裏,彷彿時光凝成的一滴琥珀,墜在她的胸口。他們一起上課下課,一起去少年宮,一起做作業,一起從幼兒園升入小學,一起從小屁孩兒變成少先隊員,一起長高,一起長大。
無數個如淙淙流水般逝去的日子,無數個度過的晝與夜,溪江街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一起走過。
他說,跟緊我。
他說,我保護你。
他說,別哭,小紅花都給你。
童言無忌,簡單的隻言片語,可偏偏連同他當時說話臉上酷酷的表情,她也記得。
當王菲唱着:“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一首《紅豆》紅遍大江南北時,他們還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孩童,轉眼間長大,林滿獨自塞着耳機聽歌,想起小升初那年夏天周彧不告而別,心裏是存着氣的。
所以重逢時,當齊子帥問:“喂,新同學,認識我們老大嗎?”
那樣的一張臉,明明第一眼就能認出來,可她對往事耿耿於懷,脫口而出便是一句:“不認識。”
“等等,我什麼時候不告而別了?”六樓走廊上,周彧拖着林滿發問,雙手沒有放開。
他一提,林滿就來氣。
三年前的夏天,周家父母因為工作方面的原因搬離溪江街。周彧事先並不知情,突然被通知搬家。他走之前聯繫過林滿,是戴涵接的電話,說林滿人不在。
周彧耳濡目染,很有周父的范兒,小少年宛如一個大人,謹慎而禮貌地說,阿姨,等小滿回來了,麻煩您轉告她一聲,明天中午籃球場見。
第二天,周彧在溪江街上的籃球場等了一中午,連林滿的影子也沒見着。
直到下午,搬家公司滿載行李離開。太陽西斜,周家父母找來,周彧不情不願地跟着上車。
出發后不過一兩分鐘,他跟周父說,送我回籃球場。他從小到大難得向父母提出要求,語氣篤定,從眼神可見其決心。
這件事後來被周家人調侃了許多年,說周彧高瞻遠矚,從小鎖定目標不動搖。
周彧又從傍晚等到晚上十點。
那時的林滿卻在奶奶家過暑假,一個星期後才回家。很快,她發現周彧不見了,周家的房子入住了陌生人,她找不到周彧了。
分別突如其來,毫無預兆。
而那個驕陽和蟬鳴交織的夏日,周彧等她從中午到夜深,最後以為是她失約。三年後再見面,又被她的一個“不認識”懟得怒火叢生。
到現在,周彧才發現自己很冤,無辜被小兔崽子記恨了三年。
“我媽媽沒有告訴你,我去奶奶家了嗎?”林滿驚詫。
周彧反問:“你媽媽沒有告訴你,我搬家之前找過你嗎?”
答案是一樣的。
他沒有不告而別,她也不存在爽約,是他們的中間人出了問題。
林滿沉默了會兒,好不容易找到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可能她忘了。”
“澄清了就好,總算還我一個清白。”林滿聽到頭頂上方傳來少年的淡笑,她情不自禁仰頭,看見他翹起的嘴角。
林滿這才驚覺兩人距離太近,慌張退開。
她心情大起大落,回到教室,發現同學們終於安靜下來在做作業。許清尤悄悄傳了張字條過來:“小滿,剛才紀檢部查人,我說你去上廁所了。”
許清尤在前排朝她眨了下眼,林滿感激地雙手合十,朝她一拜。
黑板上密密麻麻,被各科課代表寫滿了各科作業。物理老師心狠手辣,佈置了三個課時的《學法大視野》。林滿收回目光心情沉重,打開抽屜翻物理書,發現裏面多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飯盒。
一拿起,沉甸甸的分量。
周彧遲她兩分鐘從後門進來,手掌輕拍了一下她的後腦勺兒:“給你打包的食堂飯菜,吃完記得洗碗。”
遞過來的還有飯卡。
林滿困惑,沒有接。周彧說:“我的跟你換。”
“你怎麼辦?”她的飯卡裏面僅剩三毛七分錢。
“明天讓齊子帥去充,反正他閑,還跑得快。”
正躲在書堆下面看漫畫的齊子帥隱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抬起頭眼神茫然地朝前方掃了一圈兒,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那副傻樣被後面的兩人盡收眼底,林滿忍着笑跟周彧悄聲說:“那我把現金和飯卡一塊兒給你。”
後半節晚自習,林滿窩在一組的最後一個座位上端着飯盒——啃雞排。
她跟做賊似的,一會兒看窗口有沒有學生會的經過,一會兒擔心關帝突然從教室門口冒出來,一會兒盯着前面周彧的背影。
這頓飯吃得異常提心弔膽,且甜蜜刺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