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附錄(1)
敬悼許地山先生
郁達夫
我和許地山先生的交誼並不深,所以想述說一點兩人間的往來,材料卻是很少。不過許先生的為人,他的治學精神,以及抗戰事起后,他的為國家民族盡瘁服役的諸種勞績,我是無日無地不在佩服的。
我第一次和他見面,是創造社初在上海出刊物的時候,記得是一個秋天的薄暮。
那時候他新從北京(那時還未改北平)南下,似乎是剛在燕大畢業之後。他的一篇小說《命命鳥》,已在《小說月報》上表了,大家對他都奉呈了最滿意的好評。他是寄寓在閘北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編輯所近旁的鄭振鐸先生的家裏的。當時,郭沫若、成仿吾兩位,和我是住在哈同路,我們和小說月報社在文學的主張上,雖則不合,有時也曾作過筆戰,可是我們對他們的交誼,卻仍舊是很好的。所以當工作的暇日,我們也時常往來,作些閑談。
在這一個短短的時期里,我與許先生有了好幾次的會晤;但他在那一個時候,還不脫一種孩稚的頑皮氣,老是講不上幾句話后,就去找小孩子拋皮球,踢毽子去了。我對他當時的這一種小孩子脾氣,覺得很是奇怪;可是後來聽老舍他們談起了他,才知道這一種天真的性格,他就一直保持着不曾改過。這已經是約近二十年以前的事了。其後,他去美國,去英國,去印度。回來后,他在燕大,我在北大教書。偶爾在集會上,也時時有了幾次見面的機會,不過終於因兩校地點的遠隔,我和他記不起有什麼特殊的同游或會談的事。
況且,自民國十四年以後,我就離開了北京,到武昌大學去教書了;雖則在其間也時時回到北京去小住,可是留京的時間總是很短,故而終於也沒有和他更接近一步的機會。其後的十餘年,我的生活,因種種環境的關係,陷入了一個絕不規則的歷程,和這些舊日的朋友簡直是斷絕了往來。所以一直到接許先生的訃告為止,我卻想不起是在什麼地方,和他握過最後的一次手。因為這一次過香港而來星洲時,明明是知道他在港大教書,但因為船期促迫,想去一訪而終未果。於是,我就永久失去了和他作深談的機會了。
對於他的身世,他的學殖,他的為國家儘力之處,論述的人,已經是很多了,我在此地不想再說。我想特別一提的,是對於他的創作天才的敬佩。他的初期的作品,富於浪漫主義的色彩,是大家所熟知的;但到了最近,他的作風,竟一變而為蒼勁堅實的寫實主義,卻很少有人說起。
他的一篇抗戰以後所寫的小說,叫作《鐵魚的鰓》,實在是這一傾向的代表作品,我在《華僑周報》的初幾期上,特地為他轉載的原因,就是想對我們散處在南島的諸位寫作者,示以一種模範的意思。像這樣堅實細緻的小說,不但是在中國的小說界不可多得,就是求之於一九四○年的英美短篇小說界,也很少有可以和他比並的作品。但可惜他在這一方面的天才,竟為他其他方面的學術所掩蔽,人家知道的不多,而他自己也很少有這一方面的作品。要說到因他之死,而中國文化界所蒙受的損失是很大的話,我想從短少了一位創作天才的一點來說,這損失將更是不容易填補。
自己今年的年齡,也並不算老,但是回憶起來,對於追悼已故的友人的事,似乎也覺得太多了。輩分老一點的,如曾孟朴、魯迅、蔡孑民、馬君武諸先生,稍長於我的,如蔣百里、張季鸞諸先生,同年輩的如徐志摩、滕若渠、蔣光慈的諸位,計算起來,在這十幾年的中間,哭過的友人,實在真也不少了。我往往在私自奇怪,近代中國的文人,何以一般總享不到八十以上的高齡?而外國的文人,如英國的哈代、俄國的托爾斯泰、法國的弗朗斯等,享壽都是在八十歲以上,這或者是和社會對文人的待遇有關的吧?我想在這一次追悼許地山先生的大會當中,提出一個口號來,要求一般社會,對文人的待遇,應該提高一點。因為死後的千萬語,總不及生前的一杯咖啡烏來得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