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緋衣
第36章緋衣
班惟槿看着眼前這個父王最寵愛的妹妹和他身邊氣度不凡的男子,沉吟片刻,道:“即便我願意帶你去,父王也不一定願意見你。”
鳳淵卻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封信遞過去,示意他打開。
班惟槿只掃了兩眼,臉色就變了,信紙一收,道:“我會將此信交由父王過目,請吧。”
一個“請”字,可見班惟槿的態度已有所轉變。
小梔面露喜色,挽着鳳淵的手又緊了緊,興高采烈的朝前走去,經過那個侍衛隊長身邊時,還不忘狠狠瞪他一眼。
班惟槿的神色卻有些陰晴不定,回頭對着衛棘吩咐了一句:“十二,留下善後。”這才跟着離開。
他一走,那群侍衛自然也跟着撤了,偌大的一個花園裏,就剩下衛棘一個人孤零零的靠在假山石上。
“都走了,出來吧。”
他淡淡的說了一句,直起身往旁邊挪了挪,身後竟有一道石縫,此刻縫中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慕容七。
早在鳳淵突然出現替小梔解圍的時候,慕容七就看準了地方,悄無聲息的藏了起來。
她原本就是不起眼的下人裝扮,周圍侍衛又多,眾人的焦點都在場中的爭執上,因此這個小小的舉動無人在意,除了衛棘。
只是衛棘沒有拆穿她,反倒將她的藏身之處擋得更嚴實了一些。
慕容七挪出了石縫,卻一言不發,看得出心情不大好。
“生氣了?”衛棘問道。
慕容七還是不語。
“因為方才那位鳳宮主?”衛棘倒也直接,說話一點不留情面,“因為他和小梔在一起,你不高興嗎?”
“因為你。”這一回,慕容七終於開口了。
衛棘愣了愣:“我?”
“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白朔的十,二,殿,下!”
這最後四個字,她幾乎是一字一字說的。
方才那一幕,雖然當事人說的都是白朔語,但只要聽懂幾個簡單詞彙,再加上察言觀色,很容易猜到那個玄袍男子的身份——正是此間主人,定王班惟槿。
而能夠有資格喊他“三哥”的人,除了他的兄弟姐妹,還能有誰?
更何況,衛棘瞳孔中那種奇特的碧色,和汗王班惟蓮,定王班惟槿根本如出一轍。
所以他根本不叫衛棘,應該叫班惟棘才對。
白朔皇子並非個個封王,衛棘年紀還小,母親出身低微且早亡,建府封號肯定輪不到他,居住在定王府中也是順理成章。
至於小梔……年齡雖小卻在定王面前如此驕橫,除了那位讓各國趨之若鶩的惜影帝姬,不作第二人想。
身份被拆穿,衛棘卻還是很平靜,淡淡道:“我不是什麼殿下,我已經說過了,不過是一介平民而已。”
“皇子也是一介平民?”
“誰讓我不能選擇出身?”他似乎對皇子這個稱呼很不以為然,“母親姓衛,只是大酉的一名織女,父親連名份都沒有過給她,若非父親是汗王,母親又怎會鬱鬱而終。比起所謂的十二皇子,我更喜歡做衛棘。”
慕容七沒有接話,他說的這些看似大逆不道,於她,卻分外有認同感。他與她曾經的處境何其相似,千萬人羨慕的身份,不過是種累贅而已。
“你不許再叫我十二殿下,我更希望你記住的是白朔軍中的戰將'貪狼'。”他說著不由自主的挺起胸,“這才是我憑自己的能力得到的榮譽。”
慕容七看着他的側臉,碧眸中彷彿有星光閃爍,這個外表冷漠凌厲,卻掩不住一腔熱血滿身傲氣的少年,她竟有幾分羨慕。
見她不說話,衛棘轉過頭,神色隱隱有些不滿:“喂,難道就因為我的身份,之前說的話都不算數了嗎?”
“不。”慕容七笑了笑,眼神分外真誠,“小衛,加油!”
他將信將疑的看着她,卻聽她又道:“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想見蘭若伽葉宮的公子緋衣。”
給各國使臣準備的驛館雖然都在宮外,但這幾日使臣們留在宮中的時間卻佔了多數,除了尋求聯姻機會,許多國家大事也需要藉機商議。
這一日白天正是惜影帝姬的成年禮大典,場面之大,足可見汗王對她的寵愛之盛,因此晚宴時,各國使臣們更是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得到汗王和帝姬的青睞。
好不容易宴會過半,時時處在眾人焦點中的惜影帝姬班惟梔終於找了個借口溜了出來,在貼身宮女的幫助下,一路溜到了西邊山谷一處小樹林中。
北地的寒風跨過草原陣陣襲來,赤月城一天比一天冷,城內外早已經是一片肅殺,不見半點綠色,可是眼前這片樹林卻十分蔥鬱,枝葉繁茂,置身其中,宛如春天,連空氣都比別處溫暖。
這一切,皆因山谷中央有一處天然溫泉,哪怕冰天雪地也不會幹涸。
走到溫泉附近,班惟梔將宮女支開,獨自朝前走去。因為有溫泉地熱,草木得以常綠,汗王命人在林間建造了許多亭台棧道,移種了一些北漠不常見的鮮花,若是白天,自有一番勝景,如今雖然入夜,但隔着幾步便點了牛油長明燈,火光搖曳之下,也別有風情。
班惟梔原本有些煩悶的心情,在來到這裏后便慢慢消散了,想到一會兒要見到的人,更是心情大好,步履也輕快起來。
離約定的石亭尚有十來步遠,她便看到亭中已坐了一人,微風輕拂他的緋色衣袂和漆黑長發,只一個背影,便已是筆墨難描的風姿。
她提起裙子往前跑去,一邊輕喊道:“鳳淵哥哥……”
那人聞聲回頭,一雙鳳眸映着月光幽深難辨,眼睛以下的半張臉卻覆著緋色輕紗,輕紗邊沿綴着細小的月光石,隨着他的動作發出細碎的銀色光芒。
然則,此人並不是鳳淵。
班惟梔的腳步驟停,聲音也戛然而止,這個陌生人真是好看,可是,他不該出現在這裏。
“你是誰?”
那人慢慢站起身,手中執着一管玉笛,緋衣外的白色狐裘半搭在臂彎,更顯得華貴雍容。
“伽葉宮,公子緋衣。”那人一邊回答一邊朝她走來,鳳眸專註的落在她臉上,遠遠的,似乎就有一股冰雪般清亮卻又好聞的氣息籠罩過來。
“汗王的美酒太烈,我好像迷路了。”公子緋衣朝她俯下身來,“這是哪裏,姑娘能替我帶個路嗎?”
班惟梔只見那雙漂亮的鳳眸中帶着幾分迷離醉意,靠得近了,可以聞到淡淡的酒氣,卻並不讓人討厭。
伽葉宮公子緋衣?這個名字她記得,他是父王的貴客之一,來自遙遠的西方佛國。方才的宴會應當也有參加,只是未曾上前來與她攀談,大約坐得也遠,她始終被許多人圍着,並沒有留意過他。
如今隔了不到三步,眼前的人宛如月下仙子,清雅出塵,她心裏忍不住將他與鳳淵相較,發現除了看不清眼前這人的容貌,其他的,竟是不相上下。
儘管心中已經認定鳳淵,但就和男人永遠都會欣賞美女一般,面對這位仙人似的公子,小梔也格外寬容,語氣放軟了幾分:“這裏是溫泉谷,公子要回汗王宴會廳的話,要從那裏繞過去……”
說著抬手指着一處岔路,正要繼續說話,卻覺得肩頭一重,轉頭只見公子緋衣一手按在她肩上,執笛的手輕輕撫了撫額頭,輕嘆道:“對不住,突然……有些頭暈……”
“那……那不如公子先在此處休息片刻……”班惟梔的臉忍不住有些發燙,雖然知道不妥,卻也不願就此甩開。
“好啊。”公子緋衣低笑了一聲,“姑娘陪陪我可好?”
“哎?”班惟梔還沒有回過神來,公子緋衣卻已經轉身而去。她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會兒,舉步跟了上去。
一縷悠悠的笛音響起,於這空曠的夜晚分外婉轉清幽,而吹笛之人緋衣輕拂,更如謫仙下凡一般,班惟梔一時竟看得呆了。
一曲吹畢,傳來幾聲掌聲,伴隨着一聲低笑:“好曲子。”
溫柔多情的聲音,聽在耳中十分勾人。
公子緋衣似乎並不覺得驚訝,放下玉笛轉過頭來,月下來人長身玉立,一襲紫色錦衣,華貴與出塵兩種迥然的氣質,卻融合得相得益彰。
一邊的班惟梔卻好像如夢初醒,飛快的跳了起來,輕喊道:“鳳淵哥哥,我等了你好久。”
語聲中帶着幾分忐忑,鳳淵卻並不在意,伸手將她扶住,一同朝公子緋衣走去,道:“若我沒有猜錯,這位可是伽葉宮的緋衣公子?”
公子緋衣“嗯”了一聲,卻沒有反問的意思,只是用那雙露在面紗外的鳳眸上下打量着他。
“在下鳳淵。”
傳聞中公子緋衣為人古怪倨傲,若想與之結交,些許無禮便不能在意。
公子緋衣朝他點了點頭,目光不住在眼前兩人之間徘徊,片刻后輕笑道:“難怪大汗始終沒有點頭,看來惜影帝姬已名花有主了。”
他語帶笑謔,眼中卻沒什麼表情,彷彿為了印證他的話似的,班惟梔抱着鳳淵胳膊的手收得更緊了。
公子緋衣將玉笛在手中敲了敲,悠悠道:“我本是無心競爭,可是如今看到兩位,突然也想試一試呢,你們說,若我向大汗提親,大汗會不會答應我?”
班惟梔一愣,想到方才月下謫仙的美妙身影,不由心頭一悸,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鳳淵,鳳淵也正在看她,目光瀲灧而溫柔。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少女的目光頓時清朗了幾分,轉向公子緋衣道:“若是我不答應,父王也不會答應的。你們……你們別白費力氣了。”
“是么……”他們的小動作沒有逃過公子緋衣的眼睛,他鳳眸微眯,聽不出情緒的輕笑一聲,“我明白了,真是可惜。那就提前祝賀二位了。”
說罷收起玉笛,正要離去,卻又被小梔出聲喊住:“這位……緋衣公子,你不是迷路了么,我和鳳淵哥哥一起送你回去吧。”
“不必……”
話未說完,卻被鳳淵打斷:“小梔,你在這裏等着,我一個人送緋衣公子就可以了。”
小梔疑惑的望了他一眼,卻立刻想到他此舉莫非是不想自己和別的男子接觸?頓時雙頰飛紅,乖巧的“嗯”了一聲。
少了小梔的兩人結伴同行,卻一路沉默,直到離石亭遠了,公子緋衣才停下腳步,淡淡道:“鳳宮主請回吧,惜影帝姬該等急了。”
“無妨。”鳳淵的回答不急不緩。
“若是擔心我會再與惜影帝姬見面——大可不必,我明日就要啟程回蘭若了,這一次不過出來瞧瞧熱鬧的。”公子緋衣逸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該瞧的都瞧見了,如此甚好。”
鳳淵對他的這番話卻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淡淡一笑:“我一直聽說公子緋衣的盛名,卻無緣結交,心裏十分遺憾,沒想到竟能在此處相遇,不知是否天意……”輕輕吸了口氣,突然話鋒一轉:“只是初初見面,我只來得及說了我的名字,緋衣公子又為何會直接喚我鳳宮主?莫非早已知道我的來歷?”
公子緋衣一怔,目光接觸到他的,又立刻轉開,道:“鳳宮主未免太低估自己了。”
“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溫泉谷十分隱秘,除了這唯一入口,其餘林中皆設有機關,為何公子能安然進來,卻不知如何出去?”
公子緋衣長眉一軒:“鳳宮主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覺得公子行事別具一格,與我一位故友十分相似……”他的話音剛落,突然起手一掌,就朝着公子緋衣當面拍來。
這一招沒有任何預兆,兩人站得又近,公子緋衣猝不及防,眼看掌風凌厲,不敢硬接,身形急轉避開,手中玉笛朝鳳淵胸口點去。
可鳳淵偷襲是假,待公子緋衣一轉身,另一手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探出,目標卻是那塊華麗的蒙面輕紗。
等公子緋衣察覺,微涼的手指已然觸到臉頰,他急忙收回玉笛,身子驟然間飄后三尺,可是已經晚了。
鳳淵的目光從手中的輕紗慢慢轉到不遠處那個人的臉上,神情複雜難辨,嘆息很輕,聲音卻沉重之極。
“嫣然,果然是你。”
月光下,公子緋衣一雙鳳眸帶着幾分慍怒,雙唇緊抿,清極艷極,那五官和神態,分明就是慕容七。
既然已被識破,她也不再隱瞞,撫了撫袖子,道:“好久不見,鳳宮主。”
“嫣然……”他牢牢的鎖住她的容顏,彷彿憑着目光就能將心裏所有的話一一傳遞給她,他們明明分別不久,卻恍如隔世般,如今再見,竟有人世幻變,物是人非的錯覺。
抑或,這並不是錯覺?
“聽我解釋,好嗎?”他有太多話想說,最後說出口的,卻只有這一句。
“我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而已,不要那麼當真嘛。”慕容七已經完全鎮定下來,語聲中帶着三分笑意七分無謂,顯然並不想多說。
可鳳淵還是不言不語,往常多情的目光如今竟有些迫人,見他不肯就此揭過,她便又想了片刻,才道:“其實要做什麼,怎麼做,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我雖算得上是朋友,到底並無深交,因此解釋的話,倒是不必了,若是因為我而驚擾了你們,我道歉。”
這句話,口氣雖淡,卻字字誅心,就算鳳淵心智堅定,也無法坦然接受,向來溫軟的聲音帶着些許枯澀黯淡。
“若是不在意,你又為何要代替公子緋衣前來,為何要見班惟梔,為何要來見我?”
慕容七吸了口氣,這次終於直直的看向他:“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是特意來找你的,有些事還是要眼見為實,方能心安理得的成人之美。”
說著從懷裏拿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箋,手指一彈,準確的落在鳳淵手上。
“我最近才知道呢,原來合離書我也可以寫的。”她笑了笑,說得特別誠懇,“你拿着這個,從此就自由啦,祝你早日迎娶惜影帝姬,早大業成。”
“嫣然我……”
他該說什麼?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巨澤復國?
這是他身為最後一位皇子不可推脫的責任?
他對班惟梔沒有感情,不過是利用而已?
他喜歡的人始終只有她?
留下來,等他?原諒他?
可是,他有什麼立場說這些?他說的這些,她又何嘗不知?
她不在乎,或者說她從未表現過在乎,這才是他的致命之處。從洛涔到紫霞鎮的一路追逃,生死相依,明明,他們曾經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可是,她還是沒有走出最後一步。
而現在,她是打算放棄了,她再也不會往前走了。
他的目光漸漸由晦暗轉為凌厲,一揚手,那張書箋已化為揚塵。
“嫣然你聽着,我與班惟梔不過是逢場作戲,我不會放你離開,永遠都不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