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6)
記得這是前年九十月中的事,此後天氣一天寒似一天,國內的經濟界也因為政局的不安一天衰落一天,衚衕里車馬的稀少,也是當然的結果。這中間我雖則經濟並不寬裕,然而東挪西借,一直到年底止,為銀弟開銷的賬目,總結起來,也有幾百塊錢的樣子。在闊人很多的北京城裏,這幾百塊錢,當然算不得什麼一回事,可是由相貌不揚,衣飾不富,經驗不足的銀弟看來,我已經是她的恩客了。此外還有一件事,說出來是誰也不相信的,使她更加把我當作了一個不是平常的客人看。
一天北風颳得很利害,寒空裏黑雲飛滿,彷彿就要下雪的日暮,我和幾個朋友,在遊藝園看完戲之後,上小有天去喫夜飯去。這時候房間和散座,都被人佔去了,我們只得在門前小坐,候人家的空位。過了一忽,銀弟和一個四十左右的紳士,從裏面一間小房間裏出來了。當她經過我面前的時候,一位和我去過她那裏的朋友,很冒失的叫了她一聲,她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我的身上,窯子在遊戲場同時遇見兩個客人本來是常有的事,但她彷彿是很難為的丟下了那個客人來和我招呼。我一點也不變臉色,仍復是平平和和的對她說了幾句話,叫她快些出去,免得那個客人要起疑心。她起初還以為我在喫醋,後來看出了我的真心,才很快活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了一間空屋,又因為和銀弟講了幾句話的結果,被人家先佔了去,我們等了二十幾分鐘,才得了一間空座進去坐了。喫菜吃到第二碗,夥計在外邊嚷,說有電話,要請一位姓x的先生說話。我起初還不很注意,後來聽夥計叫的的確是和我一樣的姓,心裏想或者是家裏打來的,因為他們知道我在遊藝園,而小有天又是我常去喫晚飯的地方。貓貓虎虎到電話口去一聽,就聽出了銀弟的聲音。她要我馬上去她那裏,她說剛才那個客人本來要請她聽戲,但她拒絕了。我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喫完晚飯,出遊藝園的時候,時間還早,朋友們不願意就此分散,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決定要我上銀弟那裏去問她的罪。
在她房裏坐了一個多鐘頭,接着又打了四圈牌,喫完了酒,想馬上回家,而銀弟和同去的朋友,都要我在那裏留宿。他們出去之後,並且把房門帶上,在外面上了鎖。
那時候已經是一點多鐘了,妓院裏特有的那一種艷亂的雜音,早已停歇,窗外的風聲,倒反而加起勁來。銀弟拉我到火爐旁邊去坐下,問我何以不願意在她那裏宿。我只是對她笑笑,吸着煙,不和她說話。她呆了一會,就把頭擱在我的肩上,哭了起來。妓女的眼淚,本來是不值錢的,尤其是那時候我和她的交並不深,自從頭一次訪問之後,攏總還不過去了三四次,所以我看了她這一種樣子,心裏倒覺得很不快活,以為她在那裏用手段。哭了半天,我只好抱她上床,和她橫靠在疊好的被條上面。她止住眼淚之後,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地舉起頭來說:
“耐格人啊,真姆撥良心!……”
又停了幾分鐘,感傷的話,一齊的出來了:
“平常日甲末,耐總勿肯來,來仔末,總設兩句鬼話啦,就跑脫哉。打電話末,總教老媽子回復,設‘勿拉屋裏!’真朝碰着仔,要耐來拉給搭,耐回想跑回起。叫人家格面子阿過得起?……數數看,像哦給當人,實在勿配做耐格朋友……”
說到了這裏,她又重新哭了起來,我的心也被她哭軟了。拿出手帕來替她擦乾了眼淚,我不由自主的吻了她好半天。換了衣服,洗了身,和她在被裏睡好,桌上的擺鐘,正敲了四下。這時候她的余哀未去,我也很起了一種悲感,所以兩人雖抱在一起,心裏卻並沒有失掉互相尊敬的心思。第二天一直睡到午前的十點鐘起來,兩人間也不曾有一點猥褻的行為。起床之後,洗完臉,要去叫早點心的時候,她問我吃葷的呢還是吃素的,我對她笑了一笑,她才跑過來捏了我一把,輕輕的罵我說:
“耐拉取笑娥呢,回是勒拉取笑耐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