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第四輯風雨故人・送仿吾的行(21)
這不是尋常的喪葬,這也不是沉鬱的悲哀,這正像是大地震要來,或黎時將到時充塞在天地之間的一瞬間的寂靜。
生死,**,靈魂,眼淚,悲嘆,這些問題與感覺,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魯迅的死的彼岸,還照耀着一道更偉大,更猛烈的寂光。
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因魯迅的一死,使人們自覺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為,也因魯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國還是奴隸性很濃厚的半絕望的國家。
魯迅的靈柩,在夜陰里被埋入淺土中去了;西天角卻出現了一片微紅的新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四日在上海
揚州舊夢寄語堂
語堂兄:
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簫,
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
這是我在六七年前——記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天,寫那篇《感傷的行旅》時瞎唱出來的歪詩;那時候的計劃,本想從上海出,先在蘇州下車,然後去無錫,游太湖,過常州,達鎮江,渡瓜步,再上揚州去的。但一則因為蘇州在戒嚴,再則因在太湖邊上受了一點虛驚,故而中途變計,當離無錫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揚州城裏。旅途不帶詩韻,所以這一打油詩的韻腳,是姜白石的那一“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老調,系憑着了車窗,看看斜陽衰草,殘柳蘆葦,哼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揚州,這時候還是第一次;夢想着揚州的兩字,在聲調上,在歷史的意義上,真是如何地艷麗,如何地夠使人魂銷而魄盪!
竹西歌吹,應是玉樹後庭花的遺音;螢苑迷樓,當更是臨春結綺等沉檀香閣的進一步的建築。此外的錦帆十里,殿腳三千,後土祠瓊花萬朵,玉鉤斜青冢雙行,計算起來,揚州的古迹,名區,以及山水佳麗的地方,總要有三年零六個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傾倒於揚州,想來一定是有一種特別見解的;小杜的“青山隱隱水迢迢”,與“十年一覺揚州夢”,還不過是略帶感傷的詩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換雷塘數畝田”,“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那簡直是說揚州可以使你的國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決無後悔的樣子了,這還了得!
在我夢想中的揚州,實在太有詩意,太富於六朝的金粉氣了,所以那一次從無錫上車之後,就是到了我所最愛的北固山下,亦沒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過了江去。
長江北岸,是有一條公共汽車路築在那裏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駛,直達到揚州南門的福運門邊。再過一條城河,便進揚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來,為我們歷代的詩人騷客所讚歎不置的揚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兒升天成佛去的揚州城!
但我在到揚州的一路上,所見的風景,都平坦蕭殺,沒有一點令人可以留戀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無咎的《赴廣陵道中》的詩句:
醉卧符離太守亭,別都弦管記曾稱,
淮山楊柳春千里,尚有多憶小勝。
急鼓冬冬下泗州,卻瞻金塔在中流,
帆開朝日初生處,船轉春山欲盡頭。
楊柳青青欲哺烏,一春風雨暗隋渠,
落帆未覺揚州遠,已喜淮陰見白魚。
才曉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經符離(現在的宿縣)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見到許多景緻,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兩岸的垂楊和江中的浮屠魚類。而我去的一路呢,卻只見了些道路樹的洋槐,和秋收已過的沙田萬頃,別的風趣,簡直沒有。連綠楊城廓是揚州的本地風光,就是自隋朝以來的堤柳,也看見得很少。
到了福運門外,一見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樓,以及寫在那洋灰壁上的三個福運門的紅字,更覺得興趣索然了;在這一種城門之內的亭台園囿,或楚館秦樓,哪裏會有詩意呢?
進了城去,果然只見到了些狹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開的綠楊大旅社裏住定之後,我的揚州好夢,已經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燈燭輝煌,歌喉宛轉的太平景象,竟一點兒也沒有。“揚州的好處,或者是在風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約總特別的會使我滿足,今天且好好兒的睡它一晚,先養養我的腳力罷!”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悶的想頭,一半也是真心誠意,想驅逐驅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