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副使>翻譯
“大人,您……”
一位使館工作人員看到郭嵩燾的臉色發青,步履沉重,關切的問了一句。郭嵩燾搖了搖頭,擺了擺手,沒有說話,而是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進了房間,郭嵩燾將房門鎖好,來到了自己的書桌旁,取出寫好的奏摺,又看了看,當他的目光落到“副使劉錫鴻……亢直無私,但於世故人情全不一加體察……”這行字時,怒氣不由得再次上涌,他幾下將這份奏摺撕得粉碎,扔到了紙簍當中。
可能是剛才用力過猛,郭嵩燾又感到心臟一陣難受,他坐了下來,努力調勻了呼吸,待到心情平復之後,便立刻鋪紙磨墨,開始重新寫起奏摺來。
因劉錫鴻已死,本着中國“死者為大”、“人死萬事休”的傳統精神。在新的奏摺中,郭嵩燾並沒有參劾劉錫鴻,只是詳細的彙報了這一階段的工作情況和倫敦警察廳給出的劉錫鴻的死因,並隱約的在奏摺當中指出劉錫鴻的死因可能是因其“性情暴戾”、“語言陵蔑”引起了外人的仇視,以致被害身亡。郭嵩燾在摺子中稱正和英國外交部交涉,並請求朝廷“速簡能員前來接替”劉錫鴻的位置。
而此時郭嵩燾並不知道,現在北京城裏,參劾他的奏章,正如雪片一般漫天飛舞。
郭嵩燾從奉旨充出使英國欽差大臣,到現在劉錫鴻被害身亡。不過短短几個月時間,詞垣台諫彈章迭上,享受如此“禮遇”,在大清朝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
首先是左都御史景廉參劾郭嵩燾:
“……竊查自外洋各國公使駐京以來,無厭之請,無理之求。不一而足。總理衙門王大臣等。或正論以折,或婉言以導,不知幾費經營,唇焦舌敝,必核其實在無礙大局者,方允其請,所以撫外夷而存國體也。奴才雖不盡知。而前在西路軍營屢接總理衙門公函,已略悉梗概。近聞兵部侍郎郭嵩燾在總理衙門,一以順悅夷心為事,……且其平日議論,總以外國凡有所請,必須盡允,諸事方易辦理為辭。啟戎心而失政體。莫此為甚!”
“查郭嵩燾曾奉出使外國之命,居心偏執,到外國時,遇有交涉事件,求無不允,恐於大局有礙。……此次副使遇害。郭嵩燾無動於衷,即是明證……”
景廉是滿洲正黃旗人。咸豐三年進士。曾長期在西北任職,同治十三年授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后因左宗棠所參而落職。不久即被召回京城,遷左都御史。當郭嵩燾“充出使英國欽差大臣”的消息傳出后,他便醞釀參劾郭嵩燾,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而這次劉錫鴻的死在朝野上下引發了軒然大波,景廉立刻抓緊了機會,出摺奏參郭嵩燾。
從參折內容來看,景廉的目的是反對派郭嵩燾出使,要求“另簡熟悉洋務大員出使外國”;理由是郭嵩燾“順悅夷心,恐誤大局”,景廉的彈劾,拿捏得很有分寸,並不是反對派人出使外洋,也沒有採納出使外國是“事鬼”的說法,而是認為郭嵩燾那一套辦理洋務的思想主張是“媚外”,且“居心偏執,……遇有交涉事件,求無不允,恐於大局有礙”。
景廉之參是清流派射向郭嵩燾的第一枚毒箭,辱罵郭嵩燾的輿論也因而鋪天蓋地,“自京師士大夫下及鄉里父老,相與痛詆之,更不復以人數”,雖然未能改變朝廷對郭嵩燾的信任,但卻讓郭嵩燾感受到了舉國上下嚴重的虛驕之氣所帶來的不寒而慄!
緊接着參劾郭嵩燾的,是翰林院編修何金壽:
“……竊臣近見兵部侍郎郭嵩燾所撰一書,侈言俄、英諸國富強,禮義信讓,文字之美;又謂該國足稱二霸,高掌遠蹠,鷹揚虎視,猶復持重而發,不似中國虛驕自張。一再稱揚,種種取媚,喪心失體,已堪駭異。其中尤謬者,至謂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與遼、金崛起情形絕異,逼處憑陵,智力兼勝,並不得以和論等語。我國與各國和議之成也,內外臣工痛念庚申之變,皆思卧薪嘗膽,以國家自強為期,為異日復仇雪恥之地。今郭嵩燾敢為此語,豈止損國體而生敵心,直將隳忠臣匡濟之謀,摧天下義憤之氣。我大清無此臣子也!”
“竊思古人使於四方,原在不辱君命。今郭嵩燾自知清議難容,故為此張大恫嚇之詞,以自文其短,而挾以震駭朝廷,為將來見功地步。此等居心,已不可問。乃復著為書篇,搖惑天下人心。其書中立言尚恇怯如此,安望其抗節敵庭,正論不屈乎?……”
何金壽上的摺子也很策略,他沒有提劉錫鴻被殺一事,而是對郭嵩燾一書開始了口誅筆伐。
是郭嵩燾到達倫敦后,根據總理衙門“請飭出使大臣,應將交涉事件、各國風土人情,詳細記載,隨時咨報”的要求,將其由上海至倫敦途中51天2萬多字的日記稍加整理潤色后,鈔寄一份給總理衙門,“藉以傳示考求洋務者。”“書中論處置洋務事宜,略有二三段,多朝廷所未聞。”
出版后,激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謾罵之聲遍及京城內外。有人說他“已中洋毒”,有人指責他以“為此言誠不知是何肺腑!而為刻者又何心也!”軍機大臣兼總理衙門大臣李鴻藻更是“大為不平,逢人詆毀”,加上景廉率先參劾郭嵩燾,在此種輿論氛圍下,何金壽不失時機的對郭嵩燾發起了攻擊。
從參折內容來看,何金壽所列郭嵩燾的罪狀主要有五:首先。指責郭嵩燾一再侈言俄、英諸國富強,是為了取媚外國,“喪心失體,已堪駭異”;其次,他認為最為荒謬的是,郭大臣竟然說西洋立國也有二千年。且政教修明。智力兼勝;第三,郭嵩燾的種種言行“豈止損國體而生敵心,直將隳忠臣匡濟之謀,摧天下義憤之氣”;第四,“故為此張大恫嚇之詞”,“挾以震駭朝廷”,“搖惑天下人心”。居心叵測,“我大清無此臣子也”。總之,“立言悖謬,失體辱國”,因此必須將一書“嚴行毀禁,庶於世道人心尚堪補救”。在何金壽看來,他根本不相信西方會比天朝上國富裕強盛、政教修明、智力兼勝。如此誇飾西方的郭嵩燾已不是大清國臣子!何金壽果然不愧為翰林。用詞之毒與出手之狠,都非常人能及。
何金壽之參,是射向郭嵩燾的又一枝毒箭。剛到公使之任不久的郭嵩燾,懷着滿腔熱情,將其沿途所見所議所感的平實客觀紀述,詳盡彙報給朝廷。以讓國人對世界有更多的了解,卻沒想到被何金壽如此參劾。而如此惡毒攻擊之下,所打擊的不僅僅是郭嵩燾本人,更是對深具憂患意識的中國先進士大夫的一次無情蹂躪,於西學東漸而言無異於遭到了一次十分嚴重的“病毒”攻擊,也影響到清政府“自強”的努力。
對於何金壽的猖狂進攻,洋務派感受到了威脅,也開始了反擊。在朝野的一片反對聲中,李鴻章對郭嵩燾的表示了支持。郭嵩燾出洋后,李鴻章與他密切通信。在給郭嵩燾的信中,李鴻章說從總理衙門得到他的“行海日記”后自己“循覽再四”,讚揚其“議論事實,較洪陶士更勝一籌,可謂一拓眼界也”。在給總理衙門的公函中,李鴻章直言說:“西洋政教規模,雖未至其地,留心咨訪考究幾二十年,亦略聞梗概”,並舉了自己和林義哲衝破重重阻力、克服種種困難興辦洋務的事實,因此更稱郭嵩燾的“崇論宏議,洵足啟發愚蒙”。李鴻章並為郭嵩燾抱不平:“筠仙雖有獃氣,而洋務確有見地,不謂叢謗如此之甚,若達官貴人皆引為鑒戒,中土必無振興之期,日後更無自存之法,可為寒心。”
差不多和李鴻章同時,林義哲也上奏“力挺”郭嵩燾。在給總理衙門的信中,他十分巧妙地為郭嵩燾辯解。由於他與郭嵩燾的關係、對郭嵩燾的支持盡人皆知,所以他首先不直接為郭嵩燾辯護,而是借到法國了解中國在法國學習軍事的留學生情況的船政留學生監督李鳳苞之口來指責劉錫鴻。林義哲首先強調李鳳苞人品可靠:“監督李鳳苞素最謹飭”、往回稟報時從來是只報告留學生學習情況而“不及其他”,但有一次來函卻報告說英國的報紙對劉錫鴻一直“頗有微詞”,他強調李鳳苞“語多含蓄,然亦略見一斑”。然後他再談自己對郭、劉二人的看法:“平心而論,郭侍郎品學素優,而識議不免執滯。劉京卿客氣用事,歷練太淺。其短長互見,諒在燭照之中。”而且他提醒總理衙門:“惟目前滇案責任極重”,而且“英人尚無間言”。英國報界對劉“頗有微詞”與英國人對郭“尚無間言”形成鮮明對照。最後,他婉轉但又明確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現劉京卿身故,總署可致函慰問,以安其意。查西國之制,公使一級向無副使,前劉京卿折亦自請撤銷副使,莫若不派副使,責郭侍郎專司交涉劉京卿遇害一事,則威妥瑪於滇案必當收斂言行,可收遙相反制之效。”
在李鴻章和林義哲的強力支持下,加上主持總理衙門的恭親王奕忻和軍機大臣文祥的保護,郭嵩燾不但沒有被罷免,反而得到了“溫旨慰問”,以及“便宜行事”的權力,他所著的一書也沒有遭到毀禁的命運,可以說因貨得福了。
但讓郭嵩燾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向他背後砍的最狠的一刀的,竟然是老朋友王闓運!
郭嵩燾和王闓運同為湖南名士,二人早年相識,成了忘年交,曾多次在一起討論學術,但自從郭嵩燾熱心於洋務之後。堅守“夷夏之防”道德底線的王闓運便走到了郭嵩燾的對立面。
王闓運先是對郭嵩燾大加譏諷,他在中寫道:“聞郭嵩燾劉錫鴻即赴西洋,銜命至英吉利,實以天朝使臣往彼為通事,真志士所不忍言也。”在總理衙門刊刻發行了郭嵩燾的后,王闓運又發表評論:“……閱。記道里所見極誇飾。大率頌其富強,為中國所不及。嵩燾自前年被召,即大為清議所賤,去年夷人至長沙,將建天主堂,其鄉人以嵩燾主之也,群欲焚其家。值湖南鄉試,幾至罷考,迨此書出,而通商衙門為之刊行,凡有血氣者,無不切齒。……近傳罵筠仙一聯雲‘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筠仙晚出,負此謗名,湖南至羞與為伍。……閱筠仙海外日記,殆已中洋毒矣!”
而當“在朝”的清流言官們紛紛對郭嵩燾大加彈劾之際,“在野”的王闓運也不甘寂寞。根據從上得到的傳聞,公開發表了對郭嵩燾的抨擊。
王闓運開列的郭嵩燾的罪狀有:
一。“向英人詆毀時政,謂中國將作印度,將被吞併於英俄”;
二,與英人“尤其親昵”,“誡相憤爭如仇敵”,並“一意媚外,為夷所輕”;
三,效洋人尚右,並曰“我這便是時王之制”;
四,“奏摺列入副使名則將欽差二字抹去”;
五,對洋人“過示卑恭以求悅,不復顧念國體”;
六,衣冠舉動效法洋人,如學洋人用洋傘、捧戲單、以指擊案,奉客用銀盤銀罐盛糖酪,披洋服,等等,“不以忘本為恥”。
七,令小妾學洋語,四處應酬,敗壞中國閨教;
八,與英國外交大臣接晤,“往往閉門密語,不知何所商諜”;
王闓運毛細畢舉,一口氣列了八大罪狀,大有欲置郭嵩燾於死地而後快之勢。這八大罪狀中,或歪曲事實,如第一、二條;或故意羅織罪名,如第三條;或不懂外交禮數,如第六條;或小題大做,如第七條;或惡意中傷,如第八條。
王闓運所言,實為混淆視聽的滿紙荒唐言,甚至達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程度,是用心最為險惡的一枝毒箭。王闓運之所以如此,目的無非是為了藉機出露頭腳,得到朝中大臣的常識,重新出仕為官。而郭嵩燾在得知消息后,立刻便洞悉了王闓運的用心,由此也使郭嵩燾感到王闓運“亦可謂窮極天地之陰毒險賊矣”,王闓運也就成為了郭嵩燾生平最為痛恨之人。
儘管被朝野上下的守舊頑固份子們罵得狗血淋頭,但讓郭嵩燾感到極大安慰的是,朝廷並沒有動搖對他的信任。不久,朝廷便發來了一道慰問的電旨:“……該侍郎辦事實心,不辭勞瘁,特此嘉勉。”在安慰郭嵩燾的同時,電旨里又一次強調:“副使被害一事,須得與英人嚴辭交涉,不稍姑息”,並暗示似的指出,“馬嘉理不過英使一通譯,因為邊民所害,威妥瑪尤嘵舌不休,極言懲辦滇撫,罷免樞臣,又索要賠款,再開口岸。我之使臣,代天子巡狩,地位較之馬嘉理,豈非泰山之比鴻毛哉?”在後面更是提醒郭嵩燾:“前林義哲出使法國遇刺,雖止有僕死,我尤緝兇索償,如今使臣遇害,斷不能輕易了事”。得了電旨的郭嵩燾自然心領神會,完全放開了因國內大肆彈劾而產生的壞心情,一心一意的和英國人就劉錫鴻遇害問題展開了談判。
當遠在煙台的威妥瑪得知消息時,立刻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
“我覺得,您的和中國人談判的計劃,只怕沒有可能實現了。”英國遠東艦隊(即“中國艦隊”)司令瑞德爾少將看着威妥瑪說道。
“不!還沒有到那種地步!”威妥瑪狂怒地揮舞着胳膊,“這是兩個事件,不能夠混為一談!”
“可是,事實已經非常明顯了。”瑞德爾攤開了雙手,做了一個愛莫能助的表示,“我們死了一個翻譯,而中國人死了一位公使——在中國人眼中,他可是皇帝的代表。如果我們因為一個翻譯的死而向中國人索取這麼多的權益,那中國人反過來會向帝國政府索要什麼呢?當他們知道我們提出的條件,會不會向帝國政府提出更多的條件?”
“有這樣的可能。”威妥瑪強自鎮定的點了點頭,但他仍然說道:“中國人是沒有膽子向帝國政府提出條件的,因為他們沒有我們強大。我們不必要因為那位中國公使在倫敦遇害而擔心,我們需要使用我們的艦隊,令中國人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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