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銀狐的夜宵

7第七章 銀狐的夜宵

第七章銀狐的夜宵

自此丹墨搬去中樓錦瑟房間,小銀狐由雪千尋照料。冬天已經到來,日復一日,漸漸把帝都裹緊,但即便是如此寒冷孤單,雪千尋也堅持一個人住在瓊玉園,每天與銀狐小雪形影不離,或彈琴、或作畫,小雪總是安靜地守在一邊;偶爾雪千尋也抱它去映雪閣後面的暗香亭看梅——雖然梅枝都還是禿的。雪千尋向來取笑錦瑟愛和動物作伴,卻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和小雪相處得如此融洽,儼然一對良朋佳友。但只有一點她們雙方難以協調:雪千尋不喜葷腥,小雪卻從不茹素。

最近幾日,庄親王和錦瑟都極少過來映雪閣,更沒人催雪千尋出場,她樂得逍遙,才不理睬仙音台上是否虛席。

忽然一天深夜,雪千尋被窗外一陣騷動驚醒,回身一摸,小雪不在。雪千尋有些不良的預感,急忙披衣出門,然而外面只有一些凌亂的腳印,卻無半個人影。雪千尋試探地喚一聲“小雪”,也不見小雪回來。心裏開始焦慮,急忙順着腳印尋去,走着走着,發現竟是直奔西樓的方向,西樓里住着春江院的僕役,頂層卻是錦瑟的房間。

雪千尋行至途中,居然碰上小雪,輕盈盈地迎面跳過來,看見雪千尋,狐眼一閃,歡喜地撲到雪千尋懷裏。

“原來是半夜出去淘氣了。”雪千尋對懷中的小狐狸輕聲責備,又喃喃道:“我還當是你的主人怎麼了。”

說到這時,忽然覺得身後有人喘息,雪千尋急忙回身,卻發現四周空空如也,心裏難免自嘲:越來越神經兮兮了,不過是風聲。一邊想着,一邊抱着小雪跑回房間。

然,雪千尋回房后,在燭光下一照才發現,自己胸前斑斑駁駁都是血跡,大驚之下不難想到小雪身上,急忙翻它過來仔細查看,結果發現這小狐狸的嘴角和四爪上都是血,它還自己添呢。雪千尋意識到小雪這次外出不僅僅是淘氣這麼簡單,於是再次急奔西樓。

然而這一次在路途中,雪千尋迎面撞上的卻是個烏黑斗篷、風帽遮住整張臉孔的人。那人從黑袍下抽出一隻纖細的手,迅速將雪千尋拉到假山後,輕聲道:“千尋……是我。”

雪千尋低聲驚呼:“錦瑟?”

錦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這麼晚出來幹什麼?快回去!”

“不!我……”

“別怕,有小雪在你身邊。”

“可是你呢?”

“別問那麼多,你回去,安心睡覺便是。”錦瑟向外望了望,回過頭來,道:“不聽話?那麼我送你。”說完,忽然將雪千尋抱個滿懷,騰空掠起,雪千尋只覺錦瑟雙臂極熱,自己和她都飛了起來,樹木與白雪都向自己身後退去,等回過神時,她已經躺在床上。

雪千尋驚詫地望着烏蓬遮面的錦瑟,問:“究竟怎麼回事?”

錦瑟微微笑道:“無事。”話音里夾着急促呼吸的絲絲聲。

“無事你神秘兮兮?”

“唔,夜來無聊,逗你玩玩。”

雪千尋意欲翻身坐起,卻被錦瑟溫柔地按下,在她耳邊細細道:“睡個好覺吧。”聽了錦瑟的柔聲細語,雪千尋忽覺眼瞼沉重,昏昏欲睡,抓了錦瑟斗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鬆弛,終於落下。

次日,雪千尋睡到日頭偏西方醒,昨夜之事恍如一夢,急忙看小雪,卻見它四蹄如雪,嘴角純白,再看自己的昨夜所穿的外衣,也是乾淨得沒有一絲血跡,而門外的雪地也平平整整,不見腳印。

雪千尋困惑地敲了敲腦袋,心道:難道真是做夢么?只是夢裏錦瑟急促而虛弱的呼吸,以及因為生病而微微發燙的掌心卻歷歷在目,猶如剛剛發生的一般。

雪千尋想去追問錦瑟,轉念一想,就算此事是真的,也顯然是錦瑟在極力隱瞞,問她也不可能問出原委,索性不聞不問,一個人抱着小雪在園子裏尋尋覓覓,探探索索。短暫的黃昏時光便這樣過去。

天色漸暗,雪千尋想起該去仙音台彈奏,這個場子是威遠鏢局的副鏢頭龍濤甲包下的,可謂“大場”,雪千尋覺得自己不能再沒理由地任性下去了。

因為錦瑟曾經叮囑過,叫雪千尋無論何時何地都帶着小銀狐,所以雪千尋來到正廳時也將小雪抱在懷中。然而令她有些奇怪的是,她還沒走近正廳,便聽見仙音台上傳來錚錚咚咚的琴聲,連忙疾走幾步,一掀帘子,卻發現坐在仙音台上的,竟是如花。

雪千尋不記得自己說過拒絕上台的話,錦瑟顯然是私自安排了別人。雪千尋不禁微微一笑,錦瑟又搞的什麼鬼?淡然坐在角落一個位子上。且做一回看客罷。

有些客人注意到她,私下裏竊竊,色眼中放出異樣的光彩,但始終沒人敢招呼她,因為此時此刻,同在大廳賞曲的,還有一個大人物——庄親王何其殊。雪千尋也看見何其殊,而何其殊卻正聽曲聽得大悅,即便目光不經意掃到雪千尋這裏,也是視而不見。雪千尋冷哼一聲,斟了一盞茶,慢慢飲起來。

在雪千尋聽來,如花的琴技實在乏善可陳,然則她卻有着雪千尋指下不曾有過的活潑與明艷,那是雙十年華的明媚少女骨子裏與生俱來的音色,是單純的、歡喜的、熾熱的。只是這份情懷,雪千尋早在五年之前便已丟了。

台下的客人——甚至包括何其殊——顯然都非常欣賞如花的彈奏,他們從來只道如花姿色艷麗,待客熱情,哪裏想到她還能像模像樣地彈出頗富她獨特性格的曲子?喜愛之中更多了幾分驚奇。

台上台下氣氛正在高漲時,忽然聽得台下有人高呼一聲:“怎麼換人了?!”

眾人望去,竟是鎮遠將軍家的二公子趙思。只見他一臉憤然,呼喝道:“今晚不是雪千尋雪姑娘的場子么?怎麼換作了花姑娘?老闆——老闆?”

錦瑟披了銀白小襖,扶着高層的圍欄,向下望來。

趙思仰頭道:“本公子是沖雪千尋來的!”

雪千尋放下茶盞,饒有興緻地瞧着仙音台下偶然加演的這齣戲。

錦瑟瞥見雪千尋,微微笑道:“如花姑娘彈得不好么?”

趙思冷冷一笑,朗聲道:“若是單論琴技,如花姑娘與雪姑娘當然不相上下,但是……”

雪千尋慶幸自己把茶盞放在桌上,沒有正在往口裏送。

“但是,”錦瑟接口道:“包下本場的龍濤甲副鏢頭都不介意,趙公子何以如此介懷?”

“本公子怎能與那些江湖豪傑相同?”趙思繼續神色肅然地道:“在彈奏的技藝上,兩位姑娘也許不分伯仲,然則她二人一個是五月石榴一個是陽春白雪,本公子愛的,正是雪姑娘那與眾不同的冰雪氣質!”說完,趙思的目光穿過云云嫖客,笑吟吟地向坐在角落的雪千尋深情一望。

雪千尋無可奈何地把臉側向一邊。

仙音台下忽然有人笑了起來,一把摺扇當空展開,好整以暇地緩緩搖。

趙思面向搖扇人略一拱手,道:“巧啊,庄親王。”

何其殊微微頷首:“巧。”

趙思道:“敢問庄親王何以發笑?”

何其殊道:“本王笑你不懂憐香惜玉,如花姑娘正彈在投入時被你打斷,瞧,這小臉都窘成什麼樣子了?”

趙思微微一驚,萬沒想到庄親王毫不顧及雪千尋,在意的卻是如花的心情。抬頭去看如花,果然拘謹地低着頭,彷彿犯了錯誤。——這畢竟是她第一次登台獻藝。

趙思也有幾分憐憫之意,然而轉眼一看被冷落在角落的雪千尋,胸臆之中再次燃燒起來,朗聲道:“庄親王只擔心如花姑娘的處境,難道就不想想雪姑娘的立場么?”說著伸手一指雪千尋,道:“雪姑娘正一個人在那裏喝悶茶呢!”

雪千尋長舒一口氣,心道:這回倒好,連一口清凈茶也喝不得了。

幾乎是在雪千尋還來不及逃掉的情況下,事態便發展到了雪、花二人同台合奏的局面,而且提出這個建議的,居然就是庄親王何其殊。

雪千尋暗中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抬頭望向錦瑟,卻見她笑意盈盈,一副沒心沒肺看熱鬧的嘴臉。

廳中客人自(色色小說然樂得看熱鬧,歡呼聲、掌聲、起鬨聲,頓時響成一片。

雪千尋坐在如花旁邊,丫鬟給她搬來一具新琴,雪千尋從容地調着琴弦。如花望着她,眼中雜糅着幾分畏懼和挑釁,她曾經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比不過雪千尋,但是今天,為她捧場的卻是庄親王,而且就連趙思也說她的琴技與雪千尋不相上下,如花難免得意起來。

雪千尋也抬頭望了望她,微微一笑,道:“花姐,我們彈什麼好呢?”

如花練成的曲子不多,便挑了自己最拿手的一支——《良宵引》。雪千尋笑道:“不錯,適合今日。”

雪千尋遷就着如花的節奏,馬馬虎虎彈了起來,台下立刻掌聲雷動,二美同台獻藝,大小也是一種奇觀。趙思遂了心愿,搖頭晃腦直誇雪千尋的彈奏意境唯美,同時也有如花的老主顧大叫如花妙指生花。對於這些,雪千尋充耳不聞,手指有意無意地胡亂撥弄,覺得十分有趣,她感覺自己像個偷懶的廚師,隨便做出一道不負責任菜肴,卻意外地滿足了食客的胃口。原來,青樓本無知音客,客人們的要求並不多,他們只想開心而已。

雪千尋拿眼睛的餘光瞥庄親王何其殊,不巧他也正偏着眼睛望她,眼角之中滿是笑意,卻笑得毫無誠意。雪千尋不屑地移開目光,又撞上趙思的臉,只見他擺出一副千古知音的痴情臉孔,目光灼灼盯着人看,這令雪千尋更加不舒服,索性低頭只看自己跳躍在泠泠七弦之上的手指。

——琴師呵,自己這樣居然也是琴師?雪千尋在心裏自嘲;好罷,既然你們那麼想要開心……

一曲終了,多事的趙思為了在心上人面前表現,張羅着必須將兩位姑娘的技藝分個高下。以他的意願,當然是雪千尋“略勝一籌”,然而,包下本場的、並且一直被無視的震遠鏢局副鏢頭龍濤甲卻拍案而起,說,聲樂活潑靈動者,無人能出如花之右。龍濤甲這是記恨趙思方才菲薄他,因此偏要與他作對,大將軍之子又如何?恃強凌弱是他的習慣,話不投機便要大打出手是他的原則,身為江湖豪客,性命財產皆尋常,爭的便是一張臉面!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台下的聽眾,雖有許多感覺“似乎是雪千尋彈得更妙”,但他們往日多與如花有“交情”,而雪千尋雖高高在上、冰清玉潔,卻鐵定不是他們所能染指的,因此,只違心地說二人的彈奏各有千秋。

趙思忽然想到庄親王,回過頭來恭敬地一抱拳:“庄親王意下如何呢?”

何其殊合了摺扇,悠然道:“雪千尋彈琴已久,技藝自然純熟;如花卻是新鶯出谷,一鳴既已驚人,來日豈可限量?”

趙思不服,道,方才二人同奏,哪裏聽得出好壞?必要二人分別獨奏,方能辨出高下。龍濤甲一跳三丈,聲若洪鐘:“好!甚好!單挑的方是英雄!”何其殊一拍摺扇,表示:就這麼定了。

雪千尋深深嘆口氣:這叫哪門子單挑?也罷,既然你們千方百計找樂子,那便叫你們樂死好了。

撫琴競技,如花為先,彈的是一曲《花好月圓》,曲調舒緩,韻律柔美。何其殊點頭微笑,說了聲:“有點意思。”竟然全然注視如花,一眼不看雪千尋。

小銀狐彷彿也感到無聊,在雪千尋腳邊盹着了。雪千尋乏味地仰起脖子,見錦瑟坐在頂層廊道的圍欄上,晃着腳尖瞧熱鬧,眼看她被何其殊帶頭戲耍,卻無動於衷。

“該雪姑娘彈了!大家都安靜!”趙思猛然大喝,倒把雪千尋驚了一跳。

雪千尋幽幽望着何其殊,意味深長地淺淺一笑,何其殊見她看自己,卻立刻將目光移向如花。雪千尋把手輕輕放在琴弦上,默默道:開始了。

——雪千尋記得有人說過:瑤琴音域廣泛,散音七個、泛音九十一、技音一百四十七,右手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輪、撥刺、撮、滾拂;左手吟、猱,綽、注、撞、進復、退復、起,演奏技法五花八門變幻莫測,無窮無盡的喜怒哀愁與氣象皆在這纖纖十指的操縱之下起伏興衰。因此——琴師是最適合修習某種暗武系武功——傀儡術的一類技師。

雪千尋決定,讓台下所有的人都從此覺悟:琴師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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