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大結局(上)
第七十一章
保綬昏昏沉沉地睡着,夢裏,阿瑪身材微微發福,精神飽滿,容光煥發,全不似去世之前那般乾瘦虛弱。反倒是夢裏的他方才七八歲的模樣,剛經一場大病,未曾痊癒,臉色甚是枯黃。
他躺在床上,一睜眼便見着了阿瑪。
阿瑪微笑着說:“保綬啊,從前你總說那洋人的畫兒好看。瞧,阿瑪給你從洋人那兒要了好多這碳筆呢。”
他微微笑着,眯起眼睛來,手輕微地抬起,自阿瑪手中接過了筆。
他素來喜歡洋人的東西,說不上是崇洋媚外,只是莫名地愛那西洋畫兒,以及那些甚為精巧的小玩意兒。那些小玩意兒,他沒能力做,但他可以學着他們畫。為了和這些傳教士們交流順暢,他還專門去學了洋人說話。
他身體不佳,精力有限,不能像兄弟們那般或刻苦研習讀書之道,或身懷武功,精於騎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這sketch。
他畫過許多人,阿瑪,額娘,哥哥,奴婢……他們只是讚歎,願意跟着他學的,卻只有那個黑臉小丫頭坤貞郡主。
他分外珍惜這份情誼,卻不曾想那丫頭竟走投無路之下,要與他假成親。這着實令保綬惱火。她可真是兒戲!
他心中郁阻,驀然間氣血上涌,乍然睜眼,卻正對上一張面含不忍之色的臉。
保綬立時強打精神,勉強起身,靠在床側,猛咳許多下之後道:“你……坤貞,你來了。”
勇者點了點頭,隨即輕輕握着他的手腕,低聲道:“我說組隊,你說同意。”
“……什麼?”保綬一愣,喘着氣問道。
勇者又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你說同意。我總歸不會害你的。”
保綬眉頭微蹙,猶疑許久,終是輕輕說了同意二字。
二人兩手交握。霎時間,保綬但覺得腦中轟然炸開一般,有無數畫面和言語涌了進來,那些畫面新鮮而離奇,其中角色皆十分陌生,唯有一個常常出現的女子,似是洋人裝扮的坤貞……
太陽,星空,飛船,勇者,惡龍……保綬緊緊捂着自己的腦袋,費力地抬起眼睛,望向勇者,希圖從她那裏聽到個確切的解釋。
“你所看到的,是我所在的世界。”勇者輕聲說。
她來自二百五十萬光年之外,意外落在這顆水藍色的星球之上。這顆星球在她看來,條件落後,民風愚昧,但也就是這顆並不先進的星球,令她明白何為情感。
何為親情?血濃於水,不離不棄。何為友情?志同道合,白首同歸。何為愛情?相濡以沫,執手偕老。
當經濟騰飛,科技迅疾發展,情感卻依舊保持着它最原始的模樣。當人們的生活愈發獨立,情感卻依舊嚮往着親密與融合。當“大系統時代”到來,所有的人依照“系統”的安排走上“最為適合”的人生之路,可犯的錯少了,可走的彎路不再有了,效率大大提高了,然而人生卻也因此少了幾分精彩——那些因為“陰差陽錯”、“機緣巧合”而產生的精彩。
然而對於仙女星系而言,“系統”是不可能被拋棄的,“大系統時代”亦是不可能被逆轉的。縱然如此,系統卻並非不可改造。它可以被更好地運用,仙女臣民們可以在它的引導下重新尋找本真,同時,也去尋找自己想要的人生——即便它是錯的,是不合適的,可因為它是最被渴望的,所以它是最具有魅力的。
許久之後,保綬方才揉了揉額角,半眯着眼睛,笑看着勇者,問道:“告訴我這些事情……你怕是決定了,要從我身體裏取出那東西了吧?”
勇者微微一頓,隨即點了點頭。
保綬笑道:“也罷。總之我大限已然將至,若是能再幫你一回,也算不枉此生。”
勇者搖搖頭,道:“你願意和我一同去仙女星系嗎?我可以將你帶在行囊中,你將可以隨着我一起離開地球。只不過,其一,穿梭黑洞的時候,行囊中的東西有一定幾率掉落,你很有可能會迷失在宇宙間,多年以後分解為微小物質,漂浮在虛空中,抑或依附在某顆星辰上;其二,在地球你將被認定為失蹤;其三,我尚不能確定,在你被我治療之後,你還能活多久,能不能撐到抵達仙女星系。”
勇者將一切風險說的清清楚楚,保綬低垂着頭,思忖良久。
待勇者心上稍冷,但覺得他不會應允時,保綬微微一笑,輕輕挑起眉峰,道:“若是我能在你那裏被治好,我還能回來的吧?”
勇者眼睛一亮,鄭重地點了點頭。
康熙四十二年九月末,康熙一駕啟程迴鑾。途中,自京中傳來了兩個消息,一悲一喜。
先說喜事吧。緹心平安誕下一子,康熙十分為十四高興,十四卻神色淡淡的,心中甚至有些失望。他終究是想要個女孩兒,若是那女孩兒能長得像緹心,便也像坤貞,那才是極好的。
至於悲事……貴人那拉氏因病去世。那拉·舒宜爾哈,對外說的是得病去了,可具體是怎麼去的,卻終究成了一樁宮廷秘事。
舒宜爾哈的死訊傳來之時,大隊人馬正暫時駐紮在沿途的莊子裏。當日夜裏,勇者在後院裏燃了香,與十三一同對月祭拜。十四因與康熙有事相商,故姍姍來遲。
庭戶無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氣先清。落葉策策有聲,雀鳥聽見人聲后驚起而飛,那樣貌娟秀的姑娘亦回過頭來,一襲淺青色的旗裝,耳上懸着玉質的珥璫,於月光映襯下,氣質顯得分外清冷。
十四不知為何怔愣了許久,心頭沒來由地漫上一陣涼意來。他堪堪晃過神來,緩步上前,燃了三炷香,隨即向著京兆方向俯身拜了三拜。
十四望着坤貞時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樣,早已落入了胤祥眼中。他緩緩搖了搖頭,心中喟嘆不已。
有十三在場,十四不敢造次,甚至還為了坤貞名聲考慮,有意避嫌,坐的離她遠了些。只是身子雖離得遠,那雙眼睛卻一刻也不離地望着坤貞,視線獨獨黏在她一個人身上。
連環易缺,難解同心結。
胤祥抿了口清茶,隨即平聲道:“那拉貴人逝者已矣,還請坤貞妹妹節哀。故人雖去,活着的人,卻得要好好活才是。”他知道這道理坤貞懂,卻還要再說一遍,希圖十四能聽進心裏去。不然,等到坤貞去了,十四可得瘋成什麼樣?
十四卻並未在意十三哥的眼神,只是對着坤貞寬慰道:“你我皆明白,對於那拉貴人來說,這說不定還算是好事。反正再往前活,也沒什麼活頭了,不過是熬着忍着受苦罷了。”
十三聽了這話,眉峰一挑,連忙對着勇者眯了眯眼。
勇者會意,連忙道:“你怎能有這般想法?你怎麼就知道再往前活就沒活頭了?這樣虛妄斷言,這樣自絕生路,我最瞧不起了。”頓了頓,她平聲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因而不可自戕。這樣的說法未免有些刻板,卻也並非全無道理。你但以為自己是孑然一身,想不活了便不活了,可你是否想過,雙親何苦,妻兒何辜?無論遇上了什麼困頓之事,自戕之人,均是懦夫。”
十四笑了笑,道:“坤貞說的,自然是對的。前途未知,不可輕易斷言是福是禍,這道理我當然明白。縱是前方一片險阻又如何?總歸會有些好事的,活着才能遇到。”
勇者稍稍放下心來,忐忑之感略略減退。十三卻是難以心安,斜斜看着十四的臉龐,總覺得對他放心不下。
這人本性就是個瘋子,傻子,看似隨着年紀漸長而愈發穩重,實則骨子裏還是那個紫禁城混世魔王。那混世魔王從沒有死過,只是藏起來了,在暗中蟄伏壯大,而坤貞,就是他的魔性。
回京后不過二三月後,便又是年根兒時候。勇者不再隨侍在康熙身側,而是又回到了從前的小院子裏。按着康熙遵囑,她需得在德妃身邊待嫁,德妃雖對她心有芥蒂,卻也不好再似從前那般將她拒之門外。每日裏勇者就跟在德妃身邊,態度謙和,言行謹慎,漸漸地,也將德妃的心捂熱了些,對勇者遠比從前溫和。
勇者雖還未曾從保綬的身子內取出那黑洞定向穿梭的工具,卻已經掃描過了他的身體。令她驚訝的是,這東西竟然還有保質期!必須要在康熙四十三年的正月初九前使用!
勇者開始暗暗收拾東西了。
在地球這麼多年積攢下的首飾,勇者將一些不是宮中所制的賜給了喜嬤嬤和水英、鶯哥等人,其餘那些由宮人所制,不能在市面上流通買賣的,則由勇者自己收藏。喜嬤嬤等人開始時還有所疑慮,水英更是勸說勇者留着這些首飾充作嫁妝,勇者連忙道:“我以後還會有更好的。再說,這些首飾款式太舊了,若是我嫁為四貝勒的側福晉,再帶這些也不合適。”
喜嬤嬤等人拿了首飾細看,果然是舊款式,更古董似的,也不知道格格是從哪兒得來的。
在地球上寫的漢字、畫的水墨畫及素描畫,曾經玩過的九連環等小玩意兒,幾本十分愛看的書目,勇者統統仔細收了起來,特意珍藏。
水英等奴婢發覺勇者那裏的東西明顯少了不少,卻渾不在意。畢竟格格沒多久便要嫁人了,收拾舊物也是情理之中。
東西收拾好了,勇者便開始收拾“人事”。
行將正月,齊布琛來了勇者的院子裏,與她一同去德妃處拜年。過了年,他已十四歲,雖尚還帶有少年的青澀之氣,可言談舉止卻已頗為成熟。
途中,齊布琛笑道:“我與慧嫻一同商量好了,如今想着,再和姐姐商量一番。”頓了頓,他道,“姐姐屆時嫁了四貝勒,便是四爺府上的人。我與慧嫻挑的院子,恰恰選在四爺府的不遠處,以後我去瞧姐姐,也方便些。”
勇者略一思量,道:“那邊地價太貴,以你的財力,能挑着什麼舒心院子?可不要仗着十四和八貝勒等人的勢壓價兒,更不要拿慧嫻的嫁妝來補。”
那邊的地價確實價格高昂,齊布琛挑的院子並不算太好,就佔了一個地界兒的優勢。他微微蹙眉,連忙道:“姐姐怎麼這樣想我?我斷然不會狐假虎威狗仗人勢,更不可能拿未過門的福晉的嫁妝來貼補。”
勇者急忙道歉:“是我想岔了,對不住你。只是你這樣也挑不着什麼好院子,何必非要和姐姐離得近呢?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你不必太顧慮。”
齊布琛嘆了口氣,良久之後方才緩緩說道:“既然姐姐是這個意思,我再和慧嫻說說罷……只是將院子選在那兒,也有別的好處……”
勇者眉峰一挑,道:“莫不是離八爺府也近?”
齊布琛唔了一聲,勇者心上焦慮,強定心神,低聲道:“聖上最忌結黨營私,你專心學問便是,最好不要摻和政事,更不要和八貝勒他們走的太近。”
齊布琛收斂神色,定定地看向勇者,良久後方才微笑着溫聲道:“姐姐,若是為了我玉克墨一脈着想,便非得壯着膽子攪一攪這番渾水不可。”隨即他又壓低聲音道,“太子爺今兒早上自昏迷中轉醒,卻是前塵盡忘,記憶但停留在十年之前。他出了這樣的事,太子之位怕是坐不穩當了。姐姐且看這諸位皇子,又有哪一個比的上八貝勒呢?無論是年齡,人品,行事風度,均是最合適的。”
勇者正欲反駁,齊布琛卻笑了笑,道:“姐姐不必多慮。姐姐是得了皇上青眼的人物,又已嫁了人,無論弟弟做了什麼事,都不會連累姐姐的。”
齊布琛已不是那個肯為西溶做牛做馬的稚嫩少年了。他跟着十四等人久了,已沾染了他們的習氣。權勢對於男人而言,比女人與酒更有誘惑力,便是齊布琛也難以抵抗。
可是,勇者卻管不了了。
他有他自己的人生路,而她所能做的,只是保他一條性命。胤禛的承諾,勇者不敢輕信,看來,還是要把史萊寶留在齊布琛身邊才算妥當。緊要時刻,史萊寶必能保得齊布琛性命無憂。
這般想着,已至永和宮處。勇者一回過神來,便見宮門處立着位青年男子,身着緞衣袍子,外套淺色坎甲,腳蹬一雙黑色雲頭靴,恰是四貝勒胤禛。他面色平整,五官清俊,看着便覺得是個不苟言笑的人物,身帶肅靜之氣,令人不敢低視。
齊布琛微微一笑,心領神會,先行入宮。
勇者緩緩走到胤禛身側,但聽得胤禛溫聲道:“近來事務繁忙,仔細一算,約莫有月余不曾見過你了。聽說你與額娘的關係有所好轉,這是好事。”
勇者有些緊張地問道:“四福晉等人也來了?”
胤禛神情一頓,平聲道:“他們改日來拜年,今日獨我一人。”
勇者這才放下心來,隨即道:“我定了日子了,要在初九前走。”
胤禛心神微盪,挑眉道:“時間這般緊?可需要準備些什麼?我可以幫着張羅。”
勇者搖了搖頭,“不必準備什麼。你只需要記得承諾過我的那幾件事便好,尤其我弟弟,我最放心不下他。”
胤禛連忙再度允諾,“君子一諾千金,言必行,行必果。”
勇者點了點頭,卻只是聽聽罷了。
胤禛先行一步,為勇者掀了帘子。勇者甫一跨入屋內,便迎上了德妃暗含深意的目光。
她端坐於高座之上,一身華貴裝扮,前面立着十四和齊布琛。幾人聽到聲響,俱都回過頭來。齊布琛目含擔憂,十四的眼神則晦暗不明。
胤禛領着勇者一同跪下,與德妃說了些吉祥話兒。德妃給了些賞賜后,看着他們二人,嘴角噙着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道:“這可真是璧人一對,佳偶一雙,旁人任是誰都插不進去。眼瞅着離禮成也沒幾個月了,老四啊,你且放心,額娘必然將坤貞照顧得好好的,到時候將她風風光光地送入你四爺府中。”
說到“旁人任是誰都插不進去”時,德妃甚是明顯地瞟了眼十四。十四卻是一副風淡雲輕,渾不在意的模樣,全然看不出內里心思。
他不過是面上裝的罷了,心裏頭燃着把火,愛恨交加,焚燒着心肝肺腑,甚是難熬。
待用午膳時,勇者便一直感覺有人勾着她腿,一會兒踩她的鞋,一會兒蹭她的襪,一刻也不消停。她心知肚明是十四,這小子面上與德妃等人寒暄,還甚是感興趣地詢問胤禛一些事情,暗地裏卻做着這勾當,臉不紅,心不跳。
幸而她不會待更久了,不然若是在此地長久地活下去的話,誰知道局面會如何發展?死結無解,只能越解越深。
不一會兒,德妃忽地道:“十四,今年的生辰,你打算如何操辦?”
十四一愣,垂着眼笑道:“左右不過請幾個兄弟及好友,大家吃喝一頓罷了。”頓了頓,他瞄了眼勇者,道,“兒臣對那金鱗記的故事很是喜歡,差使人寫了個戲本子,着戲班子在兒臣生辰那日演。這次兒臣將故事改了改,四哥和小四嫂若是有興趣,不妨來看。”
勇者猛然間想到,怪不得總覺得那最後的期限“正月初九”有些熟悉,不正是十四的生辰么!她“死”在這檔口兒,十四又會如何反應?這不是成心要他難受么!
她心頭大震,神思不由得恍惚起來。
胤禛倒是挑了挑眉,應承下來。
再想起當年他領着尚是小不點兒的十四和坤貞去魏武府的情形,不由得很是感慨。彼時魏武尚健在,彼時十四單純而不知世事,彼時他亦不知坤貞的身份,而如今卻人事已非。
正月初九,愈來愈近。
因請來的都是些親近人,十四便也不必對自己的情緒多加掩飾。他怏怏然地坐在椅子上,懶懶地與來客招呼,卻不知來客之中有多人都心懷憂慮。
十三湊到十四身邊坐下,一直勸他酒,十四先是喝了幾杯,之後便心覺不對,問道:“十三哥今兒怎麼一直勸我酒?”
一旁站着的玉錄玳聽了,連忙笑着掩蓋道:“怎麼?你招架不來么?”
十四一揚眉,勾唇道:“爺怎會招架不來?”他又利落地抬肘喝了一杯,隨即擺擺手,道,“只是此時還不能喝太多,跟個醉鬼似的,到時候見了她,該如何是好?”
十三與玉錄玳對視一眼,正欲再說些什麼,十四卻驀然眼神一亮,站起身來。
幾人回頭去看,卻見胤禛出現在了院門口,身後跟着的正是齊布琛。見這二人來了,十四有所期待,起步前迎,目光卻望向了二人身後。
齊布琛笑了笑,道:“姐姐她有些事情要做,難以抽身,托我與四爺來與十四爺道聲不對。”
十四失望不已,卻不敢在胤禛面前顯露,便強打精神,佯作無恙,招呼着四哥入座。
他說是找了人改編的《金鱗記》的劇本,實則卻是他一個人苦苦琢磨了月余寫成的,字字句句,均是他的心血所成。
鑼鼓鏗鏘,琴聲悠揚,女戲子登了台,參拜四方,隨即昂聲開唱:“吾乃南海鯉魚仙,真心修鍊朝上界,如來收留看蓮台。”
十四費心改編的這版本裏,鯉魚精守候書生已十餘年,因自覺二人身份有別便遲遲不現身。與書生結親的大戶人家的官員和小姐因嫌棄書生,便暗中要謀害他,見書生有難,鯉魚精方才現身,表露心聲——以自己的本來面貌,人面魚尾。
書生初時難以信任鯉魚精,鯉魚精卻不離不棄地相守。待到如來要收鯉魚精走時,書生終是感受到自己對鯉魚精的情意,願以自身代之受罰。
如來心生不忍,便令二人一同輪迴。輪迴之後,二人俱為河中小魚,相濡以沫,共同修仙,終成大道。
待演到那書生在如來面前苦苦哀求時,十三忽地湊了過來,將一樣物件塞入了十四的袖中。已是黃昏時分,天色漸黑,四下昏暗,諸人都在看戲,不曾分神。
十四捻了捻手中的東西,發覺是張手帕,便笑道:“十三哥這是什麼意思?怕我落淚?或是替哪家的小姑娘傳情表意?”
十三沉聲道:“等你看明白了,只怕要欣喜若狂。”
十四心生好奇,執起手帕在亮處細看,不由得心神一震。
但見那張帕子的一角綉着朵花兒,乍一看甚是眼生,花瓣是紫紅色,呈細長條狀,每一瓣都跟一把小剪刀似的中間開着叉,花蕊則是白色與淺藍色相間。細細觀察,十四又覺得十分眼熟,這不正是勇者常掛着的小香囊上所繡的花朵嗎?
十四心中激動,細細摩挲着這帕子,又將它翻過來看。果然,在帕子的一角,綉着幾個小字,“願愛新覺羅·胤禎平安如意”。
除了那傢伙,還有誰敢這般直呼他的姓名?
十四喜難自禁,對胤祥謝了又謝。胤祥一心要將他灌醉,便勸他酒。十四心裏狂喜,自然是來者不拒。
十三與十四酒量都頗好,接連飲了數杯后,兩人都不見臉紅。
鑼鼓喧騰,十四已然有些微醺,便對着十三勾了勾手指。
十三會意,將腦袋向前湊來。
十四俯在他耳側,小聲道:“你說,坤貞雖看着心冷,可到底還是對我有意的吧?”
周遭嘈雜,十三聽不大清,皺了皺眉,道:“你說什麼?”
十四又湊近了些,嘻嘻地笑着道:“爺說,她必是對爺有意!”
十三卻仍是聽不清,面帶疑惑。
十四卻是不肯重複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帕子,左看右看也看不夠。邊看着,十四邊喜滋滋地喃喃自語,“石頭尚能被捂熱,人心又怎麼會比石頭硬?坤貞那是面冷心熱,內里還是在乎着爺呢!也不想想,爺為她做了多少,爺在她身邊待了多少年……哪一點是四哥比得上的?”
台上正上演着大團圓結局,“令行。香泛金鱗翻蕊盞。笑里桃花紅近眼。粉壺琥珀為君傾,弄翠按紅歸去晚”,鯉魚精與書生經了輪迴,終成夫妻,攜手步上修仙之道。
十四愈看愈是高興,連連叫好。他心道:不必失望,以後總會有機會將這戲再演給坤貞看的。
戲演罷了,諸人輪番上前向著十四祝酒,十四接連舉杯,面色微紅,十分暢快。
門外有小太監急急地入了內,被十四的近侍小魚子攔住,二人竊竊私語,面色惶急。十四眼尖,立時便看見了,心頭不知為何突突猛跳。
他笑着,放了杯盞,指着小魚子道:“你們那兒聊什麼要緊事兒呢?快和爺說一說!”
小魚子乾笑着,卻是不知該如何言語。
諸位貴人在前,那報信兒的小太監不敢隱瞞,也不顧小魚子一個勁兒使眼色,當即跪下,衝著胤禛道:“四爺還請節哀!”
胤禛神情微微一頓,生出些許悵然之意來。他自是知道出了何事。
望了眼神色茫然的十四弟,胤禛平聲道:“出了什麼事?”
小太監涕泗橫流,急忙低聲道:“坤貞郡主薨逝了。”
十四站得遠,只聽清了薨逝兩個字。薨這個字可不是閑雜人等即可用,必須是位高權重之輩,或是有封位在身的人才能用。
特意讓胤禛節哀……有封位在身……十四強定心神,厲聲問道:“你這奴才,說大聲點兒!誰薨逝了?”
小太監被他一嚇,愈發慌張,扯着嗓子道:“坤貞郡主薨逝了!”
院子裏分外地靜。最該悲傷的分明是四貝勒,可十四阿哥卻目眥欲裂,滿眼通紅,看的人甚是悚然。這本是大喜的生辰宴,卻竟驟然得了這消息,眾人一時無措,噤聲不語。
十四迅疾跨步上前,乍然蹲□子,緊緊拽着那小太監的領子,面色狠厲,眸中盡然是陰鷙之色。他咬着牙,啞着嗓子沉聲問道:“你這奴才,滿口胡言!誰派你來這兒作弄爺的?”他不待小太監回答,抬拳便打過去。
老十一把從背後抱住十四,拖着他向後,怒道:“你先別發瘋!聽這奴才說說前因後果!”
十四已然瘋魔,什麼話也聽不進去,擼着袖子便要上前去打那奴才。
胤禛沉聲道:“你且將詳細情形說一遍。”
那可憐的小太監瑟瑟發抖,低着頭恭敬道:“郡主說從前在乾清宮隨侍御前時,在所住的小院子裏放了些舊物,便要回去去拿。她說來迴路程短的很,奴婢們不必跟隨。誰曾想郡主的院子竟走水了,郡主沒能逃出來……”
十四一個字一個字聽着,心上宛如刀割般滴着鮮血。
他那般心疼的坤貞,與他一同長大的小青梅坤貞,他願為之而努力而刻苦的坤貞……她是他心頭的佛,是他殘存的一念善意,亦是他心底的魔,誘着他捨身相陪。而如今,佛入西天,魔入地獄,他被孤零零地拋下了。
一想到坤貞在大火中孤立無援的模樣,一想到那滾燙的火舌焚燒着她嬌麗的容顏,十四不由得大慟,全然不顧顏面,嚎啕大哭起來。
台上戲子還未來得及退場,鯉魚精與書生並肩而跪,不敢稍動亦不敢多言。桌上殘杯與冷炙,處處潛悲辛。
“我好恨,我好恨……”十六歲的十四由老十鉗制着,聲淚俱下,哭斷衷腸。哭了半晌,他掙扎着要去那走水的院子裏親眼看看,口中直道:“讓我看她最後一眼!我不信!她那般厲害,不可能死……”
哭得厲害了,十四乍然間胸間發緊,面色現出青紫之色,忽爾之間身子不再動彈,竟是過於心痛,以致昏厥了過去。
“速速叫太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