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Volume.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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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找到giotto的時候,臉上還掛着淚水沒來得及抹去。青年神色錯愕,視線從壁上掛畫挪開,在少女跟前微微傾身。稍一停頓,嘴角牽起溫藹笑意,伸手掐了掐少女因哭泣而漲得紅彤彤的臉頰,溫軟了聲線以作安慰道:“別急,這是怎麼了?”
安娜知道自己該爭分奪秒,她先是沖回了位於聖伊登街的羅西旅館,在不見giotto的情況下猛然回憶起今天是盟約之日,又馬不停蹄沖向了細鳳曾提及過的畫廊,只管埋頭要闖入地下酒窖,便直直撞上了結束一切后專心賞畫的giotto。滿身的狼狽,奔跑的汗水,在眼中見到這個人令人心安的身影后,她的喉嚨堵住了,只能捂唇發出小獸一般的嗚咽。
giotto輕拍少女顫抖的背,無法成型的句子從她口中冒出,一字一字竟令人心怵。
“快……快跟我去救人……英諾森先生他、他……!”
她猛然抬頭,話語衝破喉間阻塞,所看見的是一張因震驚而表情僵硬的臉孔。
“……”
g剛好從酒窖下上來,見到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就愣了。
安娜偏過頭,通紅的雙眼在瞥見他的瞬間像被燙到了般斂下,不自然地眨眨眼,隨後抹了把被眼淚浸花的臉頰。等她神色恢復了鎮靜,雙眸中厲光閃爍,炯炯有神。giotto張了張嘴,正要再開口,安娜忙不迭拽起他的手朝外奔走,“十萬火急的事情……!先跟我走!細節等等再告訴你!——”
跑在半途時天上飄起雪花。
雪屑像是破碎的棉絮,從漆黑的天頂劃開一道口子,將它們不斷抖灑下來,冰冰涼涼的結晶體溶入水下,天與地間鋪上一層暗色的蒙昧帷幕,上頭只有白色雪屑紛紛揚揚,像是嵌在了這帷幕里。
沁涼的溫度觸上細膩的皮膚,不輕不重地往臉部砸,g追在後面,替giotto帶上了披風,giotto接到手裏后立刻將披風抖開,撩起並罩住了安娜。
安娜感到頭頂驀地被一片溫暖籠罩,仰起臉,“……謝謝。”
giotto笑笑,隨後藍色的雙眸嚴密鎖定了她,無比嚴肅鄭重地問道:“現在,就請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安娜抿了抿唇,斂下眸,“……”她似乎霎時間不知如何開口,整理了思路后才開始緩緩敘述。
事情演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源於現實發展脈絡的一個急轉。那個令人心腸柔軟的笑容之後,孩子的表情倏然變得僵硬,並猛地死死捂住唇部。儘管如此,劇烈的咳喘聲依舊震蕩得指掌顫抖,指尖泛白而不住痙攣。濃夜裏血線艷麗如火,從指縫中傾瀉而落,滴滴答答淌了腳邊一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攪得他身邊那男人驚懼駭然,英諾森愣了一秒后猛然反應過來,立刻捂住身旁安娜的嘴,及時扼住了她即將出口的大喊。
監工恰恰遊盪到附近,眼裏瞧見這一幕,哼唧了聲歪歪斜斜地走過來,將手裏帶刺的荊條猛地一甩,直接抽在男孩子削瘦如柴的脊背上,本就單薄的衣衫上霎時染出了一條深深的血痕。
“叫你偷懶!小小年紀再裝也沒個卵!**u!!!”同時嘴巴里嘰里咕嚕冒出骯髒的詞彙,再順便秀一下跟大英帝國那兒學來的拽洋文。
消極怠工在他眼裏就是不可饒恕的罪,上帝也拯救不了犯罪者,眼裏明晃晃的輕蔑,又是一鞭要舒坦地抽上去,一抽抽倆,預料中“啪”的爽脆聲卻沒能響起。鞭尾被人牢牢抓在掌心。
監工皺緊眉,面色不善地問那人。“小鬼打哪兒來的,作死啊!”
說小鬼也沒錯。那個人抬起頭來,手中還抓着鞭子沒放。是個極其年輕的男子,眉目俊朗,氣質溫暖雅緻,頎長身軀外套着一件深色呢子大衣,衣擺於微風中緩緩水波般起伏。
監工對上青年雙眼,磅礴怒意剛一撞進那雙眸子裏,彷彿遇了水只能憋屈地熄滅。明明是溫潤如玻璃玉石的一對眼珠,卻氣度內斂於中,他只是微微一眯,不怒自威。
青年的褐色短髮在夜裏越發寒冷的風中輕輕浮蕩,他改用兩根手指夾住鞭子,監工看見他指節白皙修長,指腹旁隱約可見薄薄的繭子。
他好像根本沒有耗費多少力氣,他卻無論怎麼使勁朝自己方向拽,鞭子也無法從他手指間掙脫。
儘管從衣着來看這人也只是有點小錢罷了,和街上眾人一般無二,卻莫名的,從內散發出一種無法忽視的貴氣,令他不由心中升起一股敬畏。
啊啊!這都什麼啊混賬!監工自己跟在個財大氣粗的資本家下做事,因為依靠的底子強悍的關係,脾氣養大了不少。他當然不願意對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無名小輩低頭服氣。
青年對他的惡言相向也不生氣,依然和善微笑,進度有度。他的彬彬有禮叫對方有氣都撒不得,無從宣洩之下只有呼哧呼哧噴氣。
青年語帶笑意,有條有理地一一闡述,“首先,搞出人命來不是很麻煩么,就算再有錢,也得費力氣堵住這麼多目擊者的‘眼睛’和‘嘴巴’。”視線轉移,沖他示意“這麼多目擊者”。監工一回頭,礦場中人人都停下了手中忙碌的活計,目光一致膠着在這裏。
“第二,你的手裏經手過幾條人命了?這麼多人都看着,激起他們的反抗心理,再多個你也是白搭。”
監工被堵得一噎,剛要反駁,“第三,也是最後一點。”青年嗓音清亮,不理會他的反應,逕自說了下去。
——“我不允許。”
——據安娜回憶,場面朝混亂演變就是從那四個擲地有聲的字開始。
監工氣急敗壞,此時礦場中為方便管理工人,預防特殊情況所配備的雇傭兵傾巢出動,這點在英諾森的意料中,然而意料之外的,工人們竟在這時齊齊操起手中礦鏟,化作爭鬥器械,與雇傭兵扭打作一堆,爭得頭破血流,狼狽不堪。
監工:“把這個人抓起來,可以揍,但別揍死。”
工人一窩蜂湧上,把他連同話音一起全埋了。
監工整個身體被擠壓得不成人行,揚起的手無處可擺,拼了命呼喚手底下軍人快來救他,這一下雇傭兵們又高喝着搶擁而上。
監工張大嘴吭哧吭哧呼氣:“……”
英諾森被人潮擠出到外圍:“……”
giotto和g正聽到這裏:“……”
安娜拉着giotto走得更快更匆忙了些,於不住紛飛的雪夜中朝某個人所在的方向奔走。距離太過遙遠,氣候又轉為惡劣,一想到那人如今的境況,心就絞成一團。
安娜說那之後她就見到了監工那張混亂中被湊成豬頭的又青又腫的醜臉,英諾森先生並沒有被波及到,她便暫時放鬆了些。因為他在站出去前特意叮囑過她,她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又帶給他麻煩,只是身在暗處,拉滿弓弦,以便隨時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場面卻越來越不受控制,英諾森被波及了進去,安娜緊緊鎖住他的身影,也還是迷失了方向。狄蒙娜不在,這個時候只有她。她正按耐不住要跳出去,變故滋生的恰恰好,堵住了她前行的路。
“轟——哐——!”“轟——哐——!”
礦坑中突然爆裂炸起火光,耳朵被這巨響以及不肯斷絕的迴音震得嗡嗡轟鳴,安娜錯愕中猛地一頓步,火光熊熊,衝天而起,頭頂半個天幕彷彿俱被光芒點燃,如同白晝般敞亮。
她整個人都被這副情景震懾得釘在了原地。
最壞的情況……出現了。
煤礦場爆炸。安娜不知道其中原因,但她清楚,煤礦場的爆炸意味着什麼。更何況之後爆炸仍在進行。
人群如驚鳥疏散,可仍有不少人被炸成碎屑,灑落在焦黑的,散出滾滾濃煙的礦坑中,就這樣落葬。安娜驚惶抬頭,目光四處逡巡青年身影,可怎麼也找不到,心裏安慰着自己說沒事,眼淚水卻倏然滾落了下來,毫無預兆。
事件進一步惡化中。因為爆炸造成的衝擊,礦坑周圍的礦山開始震顫,焦黑的顆粒自山脊簌簌滾落,而下一記威力十足的爆炸……火藥竟被埋在礦山之下!
這決計不可能是短短時間內就能促成的結果!早有人準備好了一切!火藥,礦場,深夜,……爆炸。然而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小礦山被猛地轟飛,山體坍塌下來,滾滾黑塵卻網住了所有空氣,嗆得人睜不開眼,呼吸困難。
安娜掩鼻大咳,低頭正要衝出去,重重障礙跟前,動作卻快不過礦山傾塌的速度。
“如果我猜測得沒有錯,雇傭兵或者工人中,一定混有別有用心者……g,你覺得呢?”
“聖伊登街人多眼雜,可能……英諾森他被人認作你了。”g撇下眼。
“……還是連累到你們了啊。”giotto沉默一瞬,隨後奔跑得更快。
心裏隱約能揭露真相一角,放陷入苦思,兀的憶及剛才安娜敘述戛然而止的地方。既然她人好好的在這裏,那就說明她自己沒事。然而……她剛見到自己的時候,喊的是去救……英諾森!
千迂百轉之後思維才走上正軌,giotto急切地按住安娜肩頭,“等等,然後呢?他怎麼樣了?!”
安娜似有失神:“……被埋了。為了救我。”
……
英諾森從短暫的暈厥中醒來,發現四周一片黑暗。隱約有從縫隙中透入的光,卻微弱得可憐。
腳後跟那裏粘稠無比,應該已經都是血了吧。
他自嘲地低頭笑笑,艱難地在這片碎裂礦石堆砌的狹小空間裏挪動身軀,讓自己麻木的身軀得到稍稍的解救。尖銳而劇烈的疼痛稍有緩解,大抵是時間久了的關係,又或許是因為失血太多,神經已經不夠敏銳了。
他會死在這裏嗎?就這樣被掩埋在礦石和焦土底下,慢慢地降了體溫,弱了呼吸?
不,不會的……
就算1859年並不是真正屬於他的歸途,只是從那個人口中,以及他的日記中所得知的,屬於英諾森·蘇沃洛夫的命運,可現在沢田綱吉就是英諾森·蘇沃洛夫,狄蒙娜也證實過這一點:
1859年,即是‘最後’落下帷幕的時候。
他不能死在這裏。
英諾森小心翼翼地挪動了下頭顱,試着動了動手指,臂膀上緊緊是擦傷,只是去年被砍到的那個刀疤又隱隱發癢了,可能擦破了那裏一片皮膚。四下觀察了一圈,並沒有能找到突破口,除非有人能在外頭幫他一把。他記得在暈厥之前,身上還沒有被覆蓋得那麼嚴實,只是他因為受傷無法動彈,只有對安娜囑咐……對,她應該正在搬救兵。
時間,時間過去多久了?他沒辦法翻出放在大衣里側口袋中的懷錶,以確認時間。
他的世界裏只有黑暗,以及漸漸能夠聽聞的,清晰的,從胸膛里傳來的心跳聲,以及抵在那之下,錶盤上嘀嗒,嘀嗒的針腳走動聲。
情人節,giotto送他玫瑰花,反被他嫌棄,玻璃心碎成一片一片后要求他主動親吻算作補償。他看着那個人傻子似的鬧彆扭的臉,無奈地嘆氣,心一橫差點就要妥協了,嘴角卻落上輕輕柔柔的一個吻。
愚人節,giotto裝失蹤,一天不見人影,他雖心知肚明但也不願戳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就着“遺忘”這個人,最後臨時接到通知,被拉去出席一場晚宴的開場致辭,將他從層層敬來推脫不得的酒杯下拯救而出的,正是戴着金色長卷的假髮,化了妝,拽着曳地長裙的某人。公主前來拯救教父……想到這類偽童話流的總結標題,他當時的反應一定很好笑。
聖誕節,貼了白鬍子扮聖誕老人送給他禮物。結果很衰的,他爬上屋頂從煙囪頂爬下壁爐的時候,因為煙囪內壁上寒天地凍中結了層冰霜,一個腳滑便跌了個嘴啃泥。
復活節,陪他一起畫彩蛋,最後顏色都畫到了臉上去。
白天的悉心呵護后就是夜晚獨守空閨的寂寞空虛冷,可憐巴巴、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完成工作后一起滾床單。
這個傻逼的傢伙,他很想他啊。想再看清楚他那張有着蠢蛋笑容的臉孔。
英諾森的嘴角於黑暗中浮起一抹笑,力氣流失得所剩無幾,連牽動一下唇角就艱難無比。身上全被冷汗浸透了,衣料黏膩地緊緊貼着身體,手腳都已經感覺不到能動的跡象。
漫長的等待。
這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時間彷彿是無休無止的。
英諾森慢慢闔上眼睛,腦海中那個人的側臉被黑暗一寸一寸遮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