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番外 千風(中)
番外:千風(中)
樺南快步迎上前去,說著不忘向後張望,“就等着你們了,咦,山本同學呢?”
“說是快到了呢,再過一會兒吧。”沢田再自然不過地晃了晃手中抓着的手機,說著跟上樺南往裏頭走,一邊摘下頸子裏毛絨絨的圍脖,音箱中一首英文歌的前奏響起,是阿黛爾的《setfiretotherain》,因為電台播放率極高,所以他略熟悉:“大家先唱起來吧,錯過了這歌就可惜了。”
點了這首歌的正是最先開口幫沢田說話的女生,清水涼子如夢初醒般眨了眨眼,在身旁好友的提示下忙不迭撿起話筒,磕磕絆絆地唱起來。
棕發青年將圍脖擱在面前的矮桌上,被老同學們簇擁着坐在中間。好巧不巧,座位順序意料之外的變動讓安藤一不小心就緊挨着沢田綱吉坐下了。迷離的幽暗中青年微微一個偏頭,藍光在臉龐勾出一撇輝光,這人的眉目柔和,全無年輕人特有的張揚戾氣,溫潤恰如意大利冬季傾城的日光:“好久不見,安藤君。”
他居然還叫得出他的名字?驚愕尚來不及消化,安藤在思緒短暫的空白中不經意瞥到他手中屏幕光亮剛剛歇下的手機,“阿武”兩個字從眼前跳過,他甚至感覺眼皮子也跟着跳了兩番,然而這並非他啞然的緣由。安藤感覺自己臉上的笑意一定是硬邦邦的,“好久……不見,沢田君。”
他感到臉上被甩了一記響亮耳光的真正緣由是,沢田他手裏的手機,如果他沒認錯的話……不,他絕不會認錯,那正是他眼紅多時急切想要入手的vertu手機。
完全不是iphone那種成為世界潮流的街機能夠媲美的,全手工製作的vertu是獨一無二的奢侈品,只有它才襯得起權力與地位。而沢田手中拿着的,則分明是價格最為高昂的珍藏型號。
安藤:“……”
棕發青年另一側的女生湊近了問:“沢田君變化好大,走在路上我絕對認不出來……對着這樣的你完全想像不出會和國中時那個廢柴綱是同一個人呢~。”
沢田對於這樣的誇讚完全是苦手,只有不好意思地笑笑,“呃,謝謝橘ちゃん。我自己倒是沒什麼變化的感覺……”
不料正尷尬地憋着話,橘清美卻是越湊越近,眯着眼細細看他。儘管光線昏暗蒙昧,女孩子的五官都被光影的魔術抹得模糊了,沢田綱吉仍覺得這樣的距離令人吃不消:“ne,沢田君的睫毛好纖長好濃密的,漂亮得令人羨慕嫉妒恨!”
沢田綱吉:“……”
橘清美喃喃的聲音模糊卻分明地傳來:“和山本君站在一塊很配……”
沢田綱吉:“……”
幸而安藤沒能聽清這句,光是聽到前面那句就夠他惱火的了。
小白臉除了那張麵皮子以外還能有什麼優點?況且這人雖然疑似變成了帥氣俊美的模樣,但廢柴這個屬性早已刻在他的骨子裏,歲月也不能輕易改變,他完全有理由說服自己,那支vertu手機絕對是平價市場的假貨。
安藤開口問道:“忘記問了,沢田君現在在哪裏工作?”
他的話音不高,剛剛好能給周圍三人聽見,然而竟是整個包廂都驟然安靜下來,清水涼子也停下歌聲,愣愣地轉身向著眾人矚目的焦點看去,任由阿黛爾完美的配唱逐漸消逝在空氣里。
沢田綱吉不傻,悄悄變質的氣氛被他敏銳地捕捉到,此刻起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和說的每一句話,想必在他人眼中都塗上了微妙的色彩。
想了想,他還是這樣回答了:“算是子承父業吧,在意大利工作。”
安藤寸步不讓:“子承父業好啊,我也是子承父業的。能繼承父親的工作是件令人很愉快的事。”
聞言,清水涼子和橘清美紛紛抽了抽嘴角,擔心的目光偷偷飄向棕發青年。
一圈人,十幾雙眼睛都盯着沢田綱吉,盯着他接下去的答案。
沢田頓了頓,給出個短小的回答,模稜兩可,因此在有心人眼底便成了欲圖逃避的信號。“我也這樣覺得。”他嘴角牽出笑容很淡,淡到幾乎融入陰影里。
“沢田君的父親是做什麼的呢?以前都沒聽你提起過,很好奇呢。”有人插嘴道。
樺南一怔,堪堪想低喝阻止,沢田綱吉卻率先回應了。答案令人跌碎眼鏡,不戴眼鏡的也跌碎了下巴。
沢田摸了摸後腦勺蓬鬆柔軟的棕發,略顯羞澀的笑容讓近距離觀察的橘清美幾乎鼻血橫流。他的嗓音乾淨透徹,帶着令人舒服的磁性。對於這樣一個回答,他的聲音穩而不受情緒拘束,再自然舒服不過:“唔,全世界跑。”
全世界跑——!安藤心裏無比清晰地“咯噔”一聲脆響,但聽眼前這個令他心臟大起大落的棕發青年繼續道出:“拎着個大鋤頭挖礦。”
安藤&眾人:“……”
安藤感到太陽穴上一突一突,腦仁發疼,這種被人耍着消遣的感覺十分不好。怒火已經按捺不住,即將如洪水滔天般噴薄而出,一片詭異的寂靜中又是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響。
青年一頭短碎的黑髮,一如昔年俊朗英氣的面容,穿着保暖的大風衣,刀鑿的下顎線上一枚護創膠片突兀地緊貼皮膚。看見裏頭這樣一番景象,來人顯然是一頭霧水,儘管身形和五官都透出成熟的風味,可疑惑的表情和動作就和國中時一模一樣,笑聲同樣的爽朗:
“哈哈哈,我來晚了抱歉!你們在做什麼?”
山本武的到來稍稍緩解了下氣氛,注意力好歹算是從自己身上分了一些出去,沢田綱吉欣慰地想到。可山本武也同樣的超乎了他的想像,在安藤挪給他的空當中坐下之後,明顯招來了更多女生的眼神微妙的矚目。並且,在安藤刻意的引導下,回答出了“啊?問阿綱在做什麼工作………其實他是我boss來着,哈哈。”這樣令人不知要如何去解釋的答案。
如果可以,他希望這些經年未見的同學,對他的印象僅僅停留在普普通通就可以了。實際上他並不希望,在這些老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偶爾聚會的時候,不經意間提起沢田綱吉這個名字,都是一種怪異的口吻,或是艷羨或是不屑,又或是帶上了不可避免的嫉妒情緒。
國中時偷偷想過的“長大絕對要揚眉吐氣”這回事,根本作不得數。想起他的時候回憶及“廢柴綱”這個稱呼,憋不住笑出聲來,或許這樣才是他希望的結果。
“咦?沢田君開了公司嗎?挖礦的……煤礦公司?!”
山本沒參與之前的交流,故口快道:“什麼挖礦?”
“……”
衣袋裏的手機屏幕微亮,震動兩秒后重歸平靜,沢田抽空讓視線掃過一眼,只知道是來了條新短訊。無暇思忖太久,在議論聲更複雜之前他制止道:“it。是it公司。”
這句回答足夠簡短,說得十分清楚。
然後趁着眾人的視線又被山本吸引過去的時候掏出手機看了看。背景音在音樂聲的掩蓋下依然清晰地收入耳中:
“欸?!完全看不出來!山本君這樣陽光運動型的高個子男生!在我預料中怎麼樣也應該是做個帥氣的搶手模特啊!怎麼回去做技術宅!”
“……”
“其實我也不太懂什麼it,哈哈,是阿綱沒嫌棄才僱用我的,其實我平時基本上都不幹什麼,電腦的話只會打打遊戲而已~”
“……”
“沢田君好仗義好霸氣!薪水也照發不誤?難道是什麼全世界五百強之類的企業?!”
“……”
“五百強?唔,應該不是,我不太了解這些……但是記得有人說過我們公司是業內世界五十強之一的樣子。”
“……”
“……”
“…………”
沢田綱吉無奈地微嘆一聲,想着該讓他們轉移下注意力了,他將編輯好的短訊發送出去,然後問驚訝的清水涼子要過話筒,站起身繞過眾多膝蓋,坐到點歌的電子系統旁,選擇了一首常聽的意大利語歌曲,並設置了優先到第一順位。
“阿武,一起唱么?這首。”
在一片嘈雜聲響中這一道不輕不重的聲線一下附上耳畔,山本武聽到前奏也是自己熟悉的,立時站起身來,高大修長的身影在光浮影動之間鶴立雞群一般。令人不由仰望。
他接過清水反應靈敏遞來的另一支話筒,指甲蓋輕彈,話筒開關打開,手掌心輕拍兩下作為試音,“好啊,一起~”
兩人雖然算不上唱將級別,但勝在聲線很棒,對於中音區而言是很飽滿溫潤的嗓音,更加分的一點是,唱外文歌要唱得好聽,必須對原詞的發音做很大功夫的準備。像方才清水的嗓音美則美矣,可缺乏那種渾厚的地道發音,倒扣了很多分數。但沢田綱吉和山本武兩人竟能做到如此清晰,漂亮,且純正地吐字,一首歌下來大家彷彿就在意大利的音樂節上聽演唱會一樣。
當然,稍有走音這種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計。
全都聽得一愣一愣,這個時候沢田口中所述的“在意大利工作”可信度達到了百分之百,尤其對於安藤而言,震撼力可謂是魚雷等級。從前那種廢物的糟糕印象一瞬間統統被剔除於腦海,彷彿對於女生而言那簡直就是自己的黑歷史般,成了選擇性遺忘的產物,現在的沢田綱吉在她們心中已被貼上了“神”的標籤,甚至成了“勵志”的代名詞,地位無可取代。
這之後安藤再無話可辯,氣氛終於稍稍正常了些,大家又拱着山本上去唱了幾首歌,也想拉沢田再上去亮一把嗓子,可惜被沢田苦笑着搖了搖頭婉拒了。他會唱完整的歌實在不多,除了寥寥幾首冷門的意大利語歌還能跟着哼唱幾句,只剩下有個人教給他的舊世紀彌撒曲的旋律了。
放開了瘋玩過後這群人果然是碎了一地的節操,有人提出玩國王遊戲,山本聽着說明直覺十分有趣便應了。沢田綱吉這邊又收到一條新短訊,這次他沒有再回復,直接鎖了屏塞回外套衣袋裏,起身的同時將桌上白色的圍脖拽起,向周圍沉浸在酣然氛圍里的大家略表歉意地笑了笑,面上透露出一絲為難神色:“抱歉,大家。我有事必須要先離開。”
再怎麼不甘願放他走也沒辦法,說不定真的有工作上的問題。山本隔空問他,“需要我也一起……”話到半途被沢田的手勢切斷,微笑,“不用,你留在這裏和大家一起好好放鬆下吧。”
外頭依然是飄飛着純白的雪絮,路面積雪不深,氣溫也不算太低,所以融了一半成冰涼的雪水,若不慎踩進去,會飛濺起幾滴在褲腿上,那涼意也“嗖”地從腳板心直躥到頭。
ktv所在的位置距離轉角處不遠。沢田套上溫暖的圍脖,將頸子包了個嚴實,仍是有寒意無孔不入地從縫隙中襲上皮膚,他冷不丁便打了個哆嗦,從街角繞過,在唇隙間呵出的白霧籠罩中瞧見了泊在路邊的保時捷911,煙棕款的車身上披覆了一層積雪,融化的冰水不斷滾落下來,洇入地上雪水中。
沢田走過去敲了敲緊閉的車窗,屈起的指關節磕上在低溫下被飛雪撫觸的玻璃,寒氣從毛細孔鑽入,冰涼入骨。駕駛座上的人有了反應,睜開惺忪疲累的睡眼,一時之間頗有些茫然,然後他視線一轉開,便看到了屈身低首,正對着車窗的那張他心心念念的臉孔。
立時男人眼底余留的迷茫一掃而空,替他打開副駕上鎖着的車門,沢田從驟然亮起的車燈前繞過,拉開車門矮身鑽入車內。
車內開着暖氣,撲面時就像用了文火烤着,臉頰上被烘得極暖,唇隙中呵出霧氣的末端也逐漸彌散在了漸暖的空氣里。
在這幾秒的時間裏身體也開始回暖,駕駛座上的男人傾身過來,替他從頸子裏取下雪白的、毛絨絨的圍脖,再順手打開了cd塞入光驅,女歌手略顯沙啞的嗓音在中音區徘徊,音響中唱起舒緩寧和的鄉村音樂。
“等你等得我都睡著了。”男人口吻中夾着三分抱怨,但眼底閃爍的愉悅光彩卻是溫柔至極,他側過頭朝副駕上的青年瞥了一眼,見他懨懨地沉默不語,縮着腦袋兀自閉目養神,看上去沒什麼精神,全不復來時路上無法抑制的期待與激動。頓下預備發動引擎的動作,男人忍不住伸長了臂膀過去揉他蓬軟的棕發,“怎麼了,不愉快么?說說看。”
沢田綱吉掀開眼皮,大衣領翻捲起來掩住了下唇,他將它微微往下撥弄,調整了下坐姿,顯得不再那樣無精打采。嘴皮子掀動了動,憋出幾個字來:“……也沒什麼,只是我預先想得過分的好了……趕緊回去並盛吧。回去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訴你,現在累死了。讓我先補個眠。”
“小綱吉。”
“唔……?”
“睡得不舒服的話,歡迎隨時來靠上我的肩膀。”他笑,再瞅過去時身旁青年的眼皮已經耷拉下去,累得完全粘縫在了一塊,沉入安眠。起初他以為他不會再有反應了,於是啟動了引擎,拉下手剎,踩下油門,推擋動身。沒想到在這時聽見那人在睡夢中模糊的一句囈語:
“別吵醒我……giotto……”
giotto笑意盎然地看了看他一時毫無防備的睡顏,被晾在外邊許久而累積起來的不滿情緒這時才真正清空,心情兀的放鬆,暗暗思忖起待會兒該說些什麼話來治癒好他的小綱吉。
漫天的飛花飄雪裏,車影一路延伸,最終消失在雪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