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糖衣包裹住誰的生活(2)
第53章糖衣包裹住誰的生活(2)
那次筆會,她從南方千里迢迢地趕去。而我,亦緊緊跟隨着他們的行蹤,與他們一起,走過蘇州的每一條街道,訪過其上淡定從容的人家。當然,是在網上。她將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用照片和文字記錄下來。文字依然是帶着微微的炫耀,讓躲避掉的我,每讀一個字,便升騰起多一分的醋意。但那流光溢彩的光影里,有古樸的景,卻沒有我想看到的人。
而這,恰是我最深的遺憾。
很久以後的某個午後,我無意中探訪一個同樣熱愛文字的女孩的博客,在一篇日誌里,發現了那次筆會的照片。其中的一張,下面的註釋里,寫着她的名字。照片上的女孩,矮,胖,長發稀疏,臉上,可以看到清晰的雀斑,笑容,帶着對鏡頭的躲閃。站在人群中,她的卑微,如此鮮明。
那個瞬間,我被遠比自己遜色的她,一下子擊中。許久以來因她而起的無處逃逸的自卑,忽然地化作一陣青煙,散去。
再也沒有想到,她原本是這樣不美的一個女子,而那些日誌中絢麗的文字,只是因為,她有比我還要深不可測的孤獨。我們是同樣怯懦的女子,躲在文字的背後,可以妖嬈魅惑,而一旦撤掉文字的紗幔,則是那背陰處的草,會慢慢枯萎。
但我最終,還是從她勇敢看向鏡頭的視線里,知道自己,再一次敗給了她。
常常會在自己或外人的博客里,碰到匿名留言的人。都是留言,又都沒有名姓,你在漫無邊際的網絡上,除了這隻言片語,根本就無處找尋他們的足跡。如果沒有什麼意外,基本上,你與這隱匿的留言者,不過是幾句話的緣分。至於,他們留給你的,是揮之不去的惱怒還是長久的溫暖,則要看隱在網后的人,在那個片刻,隨手寫成的文字定了。
一種情況是,匿名者真的與你沒有打過絲毫的交道,他不過是你這片或蕪雜或繁盛的自留地上的過客。你與他既沒有在某個論壇上,因為某一個無聊的觀點,來一場頭破血流的巷戰,也沒有為護佑自己偶像的地位,而彼此交惡,成為敵人。他在你博客上,留下的簡短字句,不管是惡語,還是好言,大抵都不會太過激烈。至多,趕上此人心情不好,又恰好碰到你“不順眼”的文字,便發泄一通了事。這樣的留言,因為沒有積怨,寫的人,大致過後就忘,而且,因了此番發泄,反而會心情愉悅,神清氣爽。而看到此話的博主,知道是無聊之人的足跡,也就笑笑,或者罵一句“有病!”,就隨手刪掉了。而那淺淡如茉莉花香的讚賞,倒是可以長久地記住。閑暇的時候想起,依然可以聞到那寥寥數語裏的芬芳。這樣的匿名者,如果不是頻繁地來訪,你很少再會想起他,他也大致不會記得你。彼此不過是匆匆過客,在紛繁的網絡上,誰之與誰,都不重要,所以愛與恨,都淡如煙雲,一陣風來,便散去了。
而我想說的,是另一種情況。這類隱者,大多數與你有過過結,或許你已經忘記,但他卻是心心念念地記着,且一直找尋着機會,伺機討回昔日丟掉的顏面。他當然不會讓你窺到他的動機,也不會輕易地暴露自己的身份,恰好網絡給了他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完全可以隱匿起來,將對你的忿恨與怨怒,用文字發泄出來。這類人,他不會寫過一次就罷,他會變換不同的網絡地址,或者以不同人的語氣,隔三差五地來騷擾你。你既不能有齊天大聖的法術,將他從蒼茫人海中揪出,也無法清晰查出,他究竟是誰,你只能憑藉猜測,在他一次次的惡意留言裏,鬱悶,氣堵,煩躁,直至影響了原本簡單清朗的生活。
因此網上稍稍有點名氣的人,為了方便,一氣之下,就將博客留言或者評論的功能,關掉,此後再不必為此費神心傷。也有的,見一個刪一個,讓他們無法逞能。更有較真的人,尋到揣度中的人,在對方的博客上,留言回罵,直至將惡戰升級。
其實心內明朗的人,完全沒有必要如此氣結。因為,那些惡語,真正傷害或者留下印痕的,本應是那懷有憤恨的人。而你若是不理,這種痕迹,則會在那人的心裏,劃得更深。須知,怨怒、仇恨、忿懣、忌妒,它們皆是有毒的植物,如果你不給它生長的環境,它們會漸至枯萎;如果你拿同樣的力氣去打理,那麼,回報給你的,則是愈深的疼痛。置之不理,任它們在那個培育了種子的人那裏,潛滋暗長,直到像那瘋狂的藤蔓,將他纏繞,窒息。而你,則在那對岸,看着,或者一個轉身,將它們忘記。
那播灑種子的人,或許不會明白,當他將一份怨怒,植入你的田地,生出的荊棘,有一天,會將他自己的手,划傷。他長久地活在一份恨里,走不出來,最終,一顆心,在陰鬱中,生了霉。
而那“置若罔聞”的人,則在一次次無聊的中傷里,開成一朵清泠純白的蓮花。
國人好吃,大約是因為,飯桌上有另一種起伏人生,在其中,可以窺見一個人,於唇齒開合間,平日裏刻意隱去的狡猾,精明,急躁,自私,或者虛榮。
一個熟識的男人,是個外科大夫,平日裏在手術台上,嚴謹,果決。而且是單位里每年評出的優秀員工,有隱忍克制的個性,從不跟人爭搶計較,口碑很好。但卻不喜歡跟人一起吃飯,說是人多嘴雜,吃不安生。起初不解,後來因為要採訪寫他的先進事迹報道的原因,跟他一起吃過幾次之後,便明白了他之所以逃避的個中不便明說的真相。
一次我們在一家餐館吃麻辣魚,周圍人皆喊叫着爽,過癮,以後一定常來。唯獨他,一聲不吭地吃完后,將所有魚翅,有條不紊地排列在一起。大家看他不苟言笑地對着一條拼接起來的魚,以為他是職業習慣,要研究動物骨骼與人類的區別,也便不去擾他,讓他專心思考。不想片刻之後,他突然一拍桌子,對着前台便大喊:服務員!我要投訴!一桌子吃得酒足飯飽的傢伙,看見他一臉的憤怒,不知出了何故。服務員也驚懼地走過來,以為他於菜中,吃出了蒼蠅或者蟲子,並做好了應對刁蠻者賴賬的思想準備。
而他,卻是像在手術台旁,一臉的鎮定自如。他指着桌子上排好的一根根魚骨,說,你們欺騙了顧客,這魚少了斤兩了,你們肯定是切掉了魚的一部分,湊成了新的一盤,以此謀取利益。一桌子人皆嘩然,不知他的判斷來自何處。而他,輕輕指指面前的魚刺,說,從我拼接起來的魚的骨骼來看,這根本不是一條完整的魚的骨骼,你們顯然從中間截取了一部分。
那次本應該是他請客,卻因為這樣一個意外的發現,而被好脾氣的老闆,免了一半的費用。走的時候去洗手間,聽見一個服務員小聲嘀咕,說:真該在門口寫上,禁止這個外科醫生入內,上次他更斤斤計較到讓人恐懼,愣是將吃完的螃蟹擺成一隻完整的殼,而後義正言辭地指責我們說,每一隻螃蟹都少了兩根腿,非要我們少收他一半的費用不可。假若誰嫁了這個男人,怕是會被他分析到有沒有被別的男人,動過一根寒毛吧。
後來輾轉聽人說及他的私人生活,也是這樣在小處不肯放手。曾經因為妻子收到一條別人誤發的曖昧短訊,而一直尋根究底,連同那個誤發短訊的男人的上幾輩緋聞,恨不能都調查得一清二楚。
這個執拗到不肯放過自己和他人的男人,讓我想起另外一個相識的女人。每次聚餐,她都定是宴會上的主角,給人敬酒,講可樂的段子,將每一個人都照顧得像是賓至如歸。整場晚宴,大家的視線,將她緊緊地包圍着,而她,也在這樣熱烈的視線里,如沐春風。而且,不放過任何一個炫耀自己的機會。似乎,這場晚宴,是為她一個人開的,我們,不過是洗耳恭聽的觀眾。
都以為她定是活在幸福之中,所以才這樣忍不住晾曬自己老公的成就,孩子的聰明,公婆的權勢。也的確有很多女子,羨慕她完美的生活,恨不能,那個眉飛色舞、光芒四射的女主角,能夠立刻換成自己。
後來無意中有一次,吃完飯後,我發現自己的包忘在了飯店,回身去取,在入口處,正碰到她與自己的老公打電話,語氣里幾乎帶着哀求,說:求求你,回家待一天再走好不好?十幾天都不見面,你真的這麼義無反顧地,就可以放得下這個家和孩子嗎?只要你回來,我不會計較你與那個女人的過去;你總不能,讓我在同事朋友們面前,連最後的偽裝,都撕破了吧……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那邊卻是掛斷了電話。穿着上萬元貂皮大衣的她,不顧地面的塵灰,慢慢蹲下身去,無聲地哭泣。風刮起來,將樹葉與紙屑,糾纏着捲起,又嘩一下落在她的身旁,弄髒了她貴重的大衣,還有精緻的鞋子。
原來她在眾人面前,精心修砌的童話般金碧輝煌的城堡,以為固若金湯,不過是一個轉角處的窺視,便看到了破敗不堪的內里。而她的虛榮,則是那層看似耀眼明亮的外殼,或者糖衣,一旦揭掉,便是喧嘩中,不肯示人的傷痕。
而我們,究竟在飯桌上,於滔滔不絕的誇耀中,將一顆心,隱藏到多久,才肯安靜下來,正視已經流血,或者冷寂的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