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堂吉訶德在村口遇到的徵兆及其他為這部偉大傳記增色添彩的逸事
西德·阿麥特說,堂吉訶德走到村口,看見場院上兩個男孩在吵架,一個對另一個說:
“佩瑞奇約,你就死了心吧,這輩子你也甭想再見着了。”
堂吉訶德聽了,對桑丘說:
“老兄,你琢磨琢磨那男孩說的話:這輩子你也甭想再見着了。”
“那男孩是這麼說來着,”桑丘回答,“怎麼了?”
“你不明白?”堂吉訶德問他,“這話是沖我說的,意思是我這輩子再也見不着杜爾西內亞了。”
桑丘剛想開口作答,卻半道兒打住,因為他看見野地里躥出一隻兔子,接着是一群獵狗和獵人追了上來。兔子嚇壞了,一頭鑽到灰驢底下躲起來。桑丘順手一把揪住,舉着遞過去,可堂吉訶德只是連連嘟囔: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1]兔子跑,獵狗追,杜爾西內亞再也不會露面。”
“您這人真怪,”桑丘說,“就算這隻野兔是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那些追上來的獵狗是把她變成鄉下女人的壞蛋魔法師;那好,她跑到這兒,叫我抓住,遞到您手裏,您正把她摟在懷裏哄呢。這有什麼不吉利呀?怎麼張口就說不祥之兆?”
兩個拌嘴的男孩跑過來看野兔。桑丘問其中一個,兩人幹嗎吵架,那個嚷嚷“這輩子也甭想再見着”的男孩回答說,他拿走了另一個的蛐蛐籠子,這輩子也不打算還回去了。桑丘從褡褳里掏出四文錢,交給男孩,要回籠子遞到堂吉訶德手裏,對他說:
“老爺,這回行了吧?免災消難了!別說我傻,我看這下子,再有什麼兆頭,也跟頭年的雲彩一樣,跟咱們的事不相干了。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好像是聽村裡神父說過,篤信基督的明白人不該在乎這些胡說八道。前些日子老爺您還親口開導我,告訴我基督徒不該盯着什麼兆頭不兆頭的,這樣做實在太傻。別再為這事操心了,咱們還是往前走,快進村去吧。”
說著,獵人們也到跟前來討回他們的兔子。堂吉訶德還給他們,兩人接着走路。到了村口的一小片草地,碰上正在祈禱的神父和卡拉斯科學士。
這裏需要交代一下,在公爵城堡里,阿勒提西多拉起死回生那天夜晚,桑丘·潘沙穿過一件畫滿火苗的粗麻布長袍,這時正披在驢背上,蓋住捆好的一堆兵器,看上去倒像是印着徽章的號衣。那頂高帽子也戴在驢頭上;世上還從沒見過喬裝打扮得如此古怪的毛驢哩!神父和學士立刻認出了他們倆,急忙張開臂膀上前迎接。堂吉訶德跳下馬,緊緊擁抱那兩人。孩子們總像山貓一樣耳靈眼尖,一看毛驢戴着高帽子,都跑來瞧稀奇,還一傳十、十傳百地嚷嚷:
“小夥子們,快來呀,瞧瞧桑丘·潘沙這毛驢打扮得比過節還漂亮;堂吉訶德的牲口可比先前瘦多了。”
就這麼著,一大幫孩子前呼後擁,神父和學士左右相隨,主僕二人走進村裡,來到堂吉訶德家門口。管家太太和外甥女早就聽說他們到了,正在屋外等候。桑丘的女人特萊薩·潘沙自然也得到消息了,只見她披頭散髮,幾乎光着身子,一手牽着女兒桑奇卡,朝丈夫迎面走去。她本來以為當了總督該體面一些,沒想到他那麼邋裏邋遢,就說:
“我的老頭子,你怎麼這樣回家了?好像是一路兩腿不停,腳都磨破了!你哪裏像個總督,分明是個肋脦兵!”
“別說了,特萊薩,”桑丘嗔她,“有掛鈎的地方不是回回都有肥肉。咱們先家去,我要給你講好多稀奇事;最要緊的是我帶回錢來了,都是我靠本事掙來的,也沒坑誰騙誰。”
“我的好男人,把錢給我吧。”特萊薩說,“管你是在這兒掙的還是在別處掙的,管你是怎麼掙來的!人生在世這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
桑奇卡摟住父親問他還帶回什麼了,她正像五月天盼雨水一樣等着呢。女兒一手拽着他的腰帶,一手牽着驢;女人拉住他的胳膊,幾人回家去了。堂吉訶德留在自己家,有外甥女和管家太太照看,還有神父和學士陪伴。
堂吉訶德不等喘口氣的工夫,當即單獨跟學士和神父躲到一處,三言兩語講明了他如何吃了敗仗,被迫履約回鄉蟄居一年,說他打算一絲不苟、分毫不差地照辦;遊俠騎士嘛,就該嚴守遊俠騎士的章程。說他已經想好了,趁這一年去當牧羊人,在幽靜的原野徜徉,投身淳樸的田園生活,盡情地傾訴自己的滿懷情思。他求那兩人,要是沒有別的事情,或者緊急公務纏身,是不是也前去跟他做伴。他會去買一大群牛羊,幾個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當上牧人;他還說,他把頭號要緊的事都辦好了,就是給每個人都起了雅號,甭提有多麼合適了。神父請他說出來,堂吉訶德回答說,他本人叫牧人吉訶提茲,學士叫牧人卡拉斯孔,神父叫牧人神父昂布若,桑匠·潘沙叫牧人潘西諾。誰也沒想到堂吉訶德又冒出個新鮮的瘋主意,可是為了防止他再次離村去當遊俠騎士,好趁這一年工夫治治他的瘋病,兩人只能暫且附和他這個新鮮打算,還假意兒稱他的瘋主意很得體,答應陪他去放羊。
“我還有個想法,”參孫·卡拉斯科說,“大家知道,我也算蜚聲文壇的詩人了,信手拈來就是幾首田園詩、宮廷詩,或者別的靈感所至的名堂,供咱們幾人漫山遍野吟詠消遣。我的兩位老兄,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情:咱們每人準備在詩中讚頌的牧羊女也該起個芳名,不論多麼堅硬的樹皮都要刻上一個,反覆吟誦;通常多情的牧羊人都是這麼做的。”
“這正合我的心意。”堂吉訶德回答,“不過我無須為假託的牧羊女起名,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是現成的。她堪稱這一帶河谷湖畔的光彩,無垠草原上的鮮花,美人佳麗群中的台柱,綽約風姿的極致;總之,無論多麼誇張的溢美之詞對她都無不相適。”
“是這麼回事。”神父說,“不過咱們還是四處去踅摸好調理的牧羊女,即使不能十分般配,也得好歹說得過去。”
參孫·卡拉斯科接着又說:
“要是名字不夠用的,咱們就把印在書上那些借過來,反正滿世界都是。什麼費麗達斯呀,阿瑪瑞麗斯呀,戴安娜呀,弗雷瑞達斯呀,伽拉苔亞呀,貝麗薩爾達斯呀。這些在市場上都有出售,咱們不妨買回來據為己有。要是我的情人——不過最好還是說我的牧羊女——名叫安娜,那我讚頌她的時候,就稱她安娜爾達;弗讓西斯卡呢,就改稱為弗讓契尼亞;露西亞呢,就是露興達。總之一律照這個辦法。要是桑丘·潘沙也入伙兒,可以在詩中把他女人特萊薩·潘沙叫作特萊薩依娜。”
堂吉訶德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很好笑。神父又一次稱讚他的打算正當而高尚,又一次表示,只要肩負的教區事務一處理完,所有空閑時間都用來陪伴老友。然後兩人起身告辭,一再叮嚀囑咐他保重身體,多吃滋補食物。不料外甥女和管家太太偷聽了三人的談話,見客人走了,便闖進來找堂吉訶德。外甥女對他說:
“舅舅大人,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滿心以為,這回您可要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安安穩穩過日子了。怎麼您又要往死胡同里鑽,去做什麼:
小羊倌來呀,
小羊倌去?
老實講吧:麥稈硬邦邦,做哨兒吹不響。”
管家太太也接茬兒說:
“再說,老爺您待在野地里,虎吼狼嗥的,夏天怎麼歇晌,冬天怎麼過夜?不行呀,干這個行當的活,得是那些經得起風吹雨打的壯漢;他們自打裹上尿布就註定要干這種苦差事。就算萬不得已吧,當遊俠騎士也比當羊倌強。我說老爺,您還是聽我勸吧。我可不是吃飽了撐的瞎說,我飢一頓飽一頓的,而且是五十開外的人了。求求您待在家裏,照料產業,按時懺悔,接濟窮人。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拿靈魂擔保。”
“婦人之見,別說了!”堂吉訶德回答,“我清楚自己該幹什麼。快扶我上床,我覺得不太舒服。你們儘管放心,我當遊俠騎士也罷,遊盪牧人也罷,總不會忘了贍養你們。你們看我將來怎麼行事就知道了。”
兩個聽話的婦人(顯然只能是管家婆和外甥女)立即把他扶到床上,還端來了吃的,想方設法地盡心服侍他。
[1]原文是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