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這裏說明誰是白月騎士,以及堂格列高里奧如何獲釋和其他事情
堂安東尼奧·莫熱諾一路尾隨白月騎士,後面還有一大群頑童跟着起鬨,直到那人躲進城裏的一家旅店。堂安東尼奧有心結識他,便緊隨而入。只見一個侍從迎出,準備幫他卸下盔甲。可那人接着走進底層的一個房間,隨手閉緊屋門。堂安東尼奧也跟了進去,心急火燎地想弄個究竟。白月騎士見這位紳士盯住自己不放,便對他說:
“先生,我很清楚您打算幹什麼:想打聽我是誰。我也無意向您隱瞞什麼,趁僕人幫我卸下盔甲的當兒,我就一五一十把實情告訴您吧。先生,讓我首先說明,人們都叫我參孫·卡拉斯科學士。我和堂吉訶德·德·拉曼卻是同村人,他瘋癲昏聵,使得我們這些熟人都很痛心,而其中數我最可憐他。我認為,唯有回到本村,待在家裏靜養,才能治好他的毛病,於是我便想出一個主意逼他回家。大約三個月之前,我離村一路追蹤,也裝扮成遊俠騎士,當時號稱鏡子騎士。我本想跟他決鬥一場,擊敗他而不打傷他,不過事先講好條件:輸家要聽贏家支配。我滿以為打敗他不在話下,所以準備要求他返回村裡,一年之內不得外出,指望在這期間治好他的毛病。不料命運另有安排,結果反而是他擊敗了我,把我從馬背上推下來。這樣一來,我的想法自然落空了。他繼續走他的路,而我,一跤差點沒摔死,渾身疼痛,一敗塗地、羞愧難言地回村了。不過,我並沒有因此灰心,拿定主意還要找到他。這今天各位都看見了。他這人是嚴守遊俠騎士章程的,肯定會按我吩咐他的去做。先生,這就是事情的經過,不必再多說別的了。只求您不要揭穿真相,別告訴堂吉訶德我是誰,讓我的一片好心奏效,設法恢復那人的神志。只要他丟掉騎士這套鬼名堂,本來還是個頭腦精明的人。”
“哎呀,先生!”堂安東尼奧說,“但願上帝饒恕您!您執意要讓世上最能逗樂的瘋子恢復神志實在是損害了眾人。先生,您難道看不出,頭腦清醒的堂吉訶德能派什麼用場?可是瘋癲昏聵的堂吉訶德卻能給人帶來無窮的樂趣!不過,依我看,此人瘋癲至極,學士先生的這套計謀未必能叫他清醒過來。也許是我的話有悖忠厚善心,可我覺得堂吉訶德最好是永無治癒之日,否則,我們不光將失去他本人的詼諧風趣,還得搭上侍從桑丘·潘沙的笑料。他們倆之中任何一個,都有本事令人破涕為笑。不過儘管如此,我決不會多嘴,向他透露底細。可我終究懷疑卡拉斯科先生的良苦用心能否奏效,咱們且等着瞧吧。”
對方回答說,計策一步一步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他想一切會很順利的。堂安東尼奧表示如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儘管吩咐,然後就辭別而去。學士把武器捆在騾背上騎上伴他決鬥的馬,當天離城返鄉。一路均無值得本傳記載的大事。
堂安東尼奧一一向總督稟報了從卡拉斯科那兒聽到的消息。總督當即顯出不悅,因為一旦堂吉訶德隱退,凡是知道他瘋病的人們就沒什麼可指望的了。
堂吉訶德在床上整整躺了六天,又傷心,又氣惱,左思右想,十分煩躁,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他這次慘敗的景象。桑丘一個勁兒寬解他說:
“老爺呀,您盡量想開着點,抬起頭來,其實還真該謝謝老天,您雖說讓那小子打翻在地,可一條肋骨也沒折斷。您想必知道有報有還的道理,有掛鈎的地方不一定有豬肉;別理醫生的碴兒,您反正用不着他給您治病。咱們還是回家去吧,別再這麼人生地不熟地滿世界亂闖蕩了。仔細琢磨一下,我才是最吃虧的呢,您只不過挨的摔打多一些。我扔下官職,也不想再當總督了,可是還指望混上個伯爵呢。看來要落空了:您一丟下騎士行當,就再也成不了國王,我那些打算可不跟一陣煙兒似的全沒了。”
“桑丘,別胡說。你該清楚,我隱退回家也就是一年的時間,往後我可以回頭再干這體面的行當嘛。我總能想法掙來一片國土、弄來個把爵位給你呀。”
“但願上帝耳靈,魔鬼耳聾,”桑丘說,“我常聽人說,到手的破爛不如心裏的好打算。”
兩人正說著話,堂安東尼奧突然跑進來,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們:
“有好消息了,堂吉訶德先生!堂格列高里奧和去找他的叛教者已經上岸了。嘿,我怎麼說上岸了!怕是早到了總督府上,說話就來這兒了!”
堂吉訶德這才稍微痛快了一些,便說:
“老實講,我真有心說:但願結果正好相反,那我就不得不親自去一趟柏柏爾,用我強壯的臂膀不光救出堂格列高里奧,還捎帶上所有囚禁在柏柏爾的基督徒。唉,該死的,我說些什麼呀?我不是剛吃了敗仗嗎?我不是叫人家打翻在地上了嗎?我不是一年之內不許再摸兵器嗎?我怎麼還說大話呢?我還自吹自擂個什麼勁兒?我哪裏還能摸劍柄?怕是拿起紡錘倒更合適一些!”
“老爺,可別這麼說!”桑丘勸他,“不怕雞得瘟病,湊合活着就行;今天你遭罪,明天我倒霉;這些沖衝撞撞、棍來棒去的事,千萬不能放在心上。明擺着,今天跌倒了,說不定明天就站起來;除非是想賴在床上。我是說,自己先軟了,不打算鼓起勁兒來再干一場。老爺,您還是趕緊起來去迎迎堂格列高里奧吧。我聽着人們吵吵嚷嚷的,說不定已經進府了。”
果不其然,堂格列高里奧和叛教者已經向總督稟報了他們的往返經過。堂格列高里奧急於要見安娜·費里克斯,就隨叛教者來到堂安東尼奧家裏。堂格列高里奧離開阿爾及爾的時候,還是一身女人裝束,在海上跟同船的一個囚犯對換了。可他這人不論穿什麼衣服,都招人喜歡、愛憐和看重,因為他確實美極了。年齡嘛,在十七八歲之間。瑞科特和他女兒馬上迎了上去,父親老淚縱橫,女兒脈脈含羞。他們並沒有互相擁抱,顯然是愛得太深,反而不便過於表露。所有在場的人見堂格列高里奧和安娜·費里克斯這樣一對俊男嬌女,個個讚嘆不已。兩個戀人默默無言,可是兩雙眼睛代替舌頭盡情傾訴着喜悅的心情和純真的愛慕。叛教者講述他是如何千方百計救出了堂格列高里奧。堂格列高里奧也講述了他待在那幫女人堆里,是如何提心弔膽、窘迫難熬。不過他並沒有長篇大論,而是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足見他雖然年紀輕輕,卻相當懂事。末了,瑞科特大大方方地酬謝、犒勞了叛教者和划槳手們。叛教者浪子回頭,重新皈依了天主聖教,彷彿一段朽爛的肢體經過懺悔苦修,重新又健全潔凈了。
過了兩天,總督和堂安東尼奧商談,如何才能讓安娜·費里克斯和她父親在西班牙安居。兩人都認為,女兒篤信基督,父親心地善良,國內收留他們無甚不妥。堂安東尼奧自願跑一趟京城去交涉此事,因為他反正要去那裏出差。他告訴大家,在朝廷只要走走門路、送送人情,再棘手的難題也能辦妥。
可是在一旁聽他們商量的瑞科特卻說:
“走門路、送人情只怕不行。國王陛下把放逐我們的重任交給了薩拉扎爾伯爵、堂貝爾納爾第諾·德·維拉斯科大人。他才不理睬苦苦哀求、許願送禮那一套哩!當然,他確實既會執法如山,又能悲天憫人,可是他也看透了我們整個民族早已腐朽潰爛,所以寧肯用烈火般的刑罰根治,而不藉助清涼的軟膏消痛。他精明謹慎、軟硬兼施,終於圓滿完成了落在他強壯肩頭的這項重任;我們的計策、花招、哀求和欺騙,都迷惑不了他。他那雙阿耳戈斯[1]之眼時刻警覺,不讓我們一個人漏網隱蔽起來,那豈不等於埋下禍根,遲早又會在西班牙發芽抽枝、結出累累毒果。不過幸好西班牙總算清除、擺脫了我們這些人數甚多的禍害。偉大的菲利普三世確實堅決果斷!他任命這位堂貝爾納爾第諾·德·維拉斯科擔當此任真是英明極了!”
“到了京城我會盡量設法的,最後,自然還靠老天慈悲。”堂安東尼奧說,“堂格列高里奧的父母失去兒子一定痛苦難熬,應該儘快去安撫他們,所以我想帶他同行。安娜·費里克斯留在我家由我妻子照看,或者暫去修道院也行。我想總督大人會很高興在府上接待瑞科特老哥,看我此事辦得怎麼樣再說。”
總督完全同意他的想法。可是堂格列高里奧一聽說,怎麼也不願意撇下堂娜安娜·費里克斯。不過他打算一見到自己的父母,立即返回來找她,便接受了商定的結果。安娜·費里克斯留在堂安東尼奧的妻子身邊,瑞科特去總督府上。堂安東尼奧動身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堂吉訶德由於摔傷,不能立即上路,所以他和桑丘又待了兩天才走。堂格列高里奧和安娜·費里格斯分手的時候,一個淚流滿面,一個長吁短嘆,你暈厥昏迷,他泣不成聲。瑞科特交給堂格列高里奧一千埃斯庫多,以備不時之需,可小夥子一個也沒拿,身上只帶着堂安東尼奧借給他的五個埃斯庫多,而且說好,一到京城就歸還。剛才說了,他倆先動身,接着堂吉訶德和桑丘也走了。堂吉訶德沒有披甲,只是一身上路的裝束;桑丘隨後步行,因為灰驢得馱鎧甲兵器。
[1]阿耳戈斯,希臘神話中的百眼巨人,睡覺的時候,閉上五十隻眼睛,睜開五十隻眼睛。